《宫门叩阙，十岁小船娘》邹邹

4、第 4 章

　　俞晚春难得见到她安安静静的，低头看了看她，见她的小手牵着他的衣角，就像个真正的十岁小孩子。
　　他想，解凌波这几年经历了太多的苦，不像小孩子也正常。
　　他自己也不太像。他跟着伯父，在市井里懂了很多东西。在官衙大户里进出，也懂了很多东西。

　　他摸了摸包裹里的一封信，是一个有交情的老衙役留下，塞在他一件内衣里的，悄悄说了他伯父的事。
　　他哥虽然是京城贵人，又有范成鹤地头蛇相助。但他伯父也在上虞县住了几十年了。

　　“凌波。”
　　“什么？”
　　“你……好好想一想，你要是不想去京城。我可以照顾你。”

　　她默默抬头看这小子，现在谁照顾谁啊？
　　她解凌波好歹还有一条破船，俞小子可是无家可归。家里还有一个囚犯。就算那些衙役们还讲些老交情，也是靠不住的。

　　但她懒得怼他，刚入秋，眼下还是想想怎么能在这个冬天不生病，不冻死，能吃饱。这些事才更实际。
　　至于俞家大小子，不，要叫俞大哥哥。免得嘴秃噜了，小子小子地叫得罪了当官的。她想，她可能真不要指望这两兄弟能见面和好。
　　她本来还想得点好处的。
　　算了。她抓着他的衣角，俞小子的内衣衣边里缝着小刀？还是金叶子？她想摸一下。

　　她隐约还记得，俞晚春当初要过继给伯父的。如果后妈和亲爹再生一个儿子的话。
　　这事儿多伤俞晚春的心。
　　俞家爹一死，和继妻没有孩子，伯父不肯养弟媳妇和外姓子弟，似乎又不是太说不过去。

　　但她记得俞大哥哥——名字叫忆殊，也改姓了俞。他没爹跟着娘过来，也不容易。
　　算了，不想了。她用小指尖儿，偷偷摸摸想摸他的内衣边儿。
　　俞晚春默默看她，她在乱摸什么？

　　“走吧。回船里去。”她瞅着他手里的包裹，揣测着就算把几件衣裳当了，也能换点钱呢。
　　“……”俞晚春也没再说，他只是不明白，她怎么就对他哥不抱半点希望。
　　“我忙着想怎么吃饱。而且进秋天晚上不盖被子会冷了，你没发现吗？”她想着最急的事情，就是深冬住在船上一定会冷。她不想冻死。

　　她必须得占两床被子。除了一条小破船，她的被子换了新棉絮，可是是她的贵重财产。俞小子下个月得滚蛋。
　　也许是因为两个人睡更暖和，她没打算现在赶走俞晚春。
　　且她的处境更不妙。
　　周琼花一直没露脸，魏五受命满城里的水道在找她。她现在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船附近，有魏五的伴当儿们在转。

　　“你东家逃婚？”有一天，俞小子也没忍住在打听。
　　“哪能呢？有什么婚要逃的？她会和成老六打一架。才不会逃。”解凌波说着，两人各自抱着一个小盆儿去洗澡的路上，偏偏还遇到了成老六。

　　他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壮汉子，古铜脸，敞开的朐膛厚实，应该比周大娘还小两三岁。成老六不算俊，但生得浓眉大眼，说笑声远在半里外就能听到，声音洪亮。
　　最让解凌波中意的，是他爱洗澡。

　　成老六说笑着从对街过来，停在一间香水行澡堂子前，成老六和十岁小女孩子解凌波，在澡堂门前互相看着。
　　成老六招呼着她：“小解，你也和朋友来——你们这趟的钱我包了。”
　　“不用。”她横眉冷眉，拖着俞晚春就跑了。

　　听到成老六和他的几个兄弟在大笑。俞晚春睨着她：“你倒是干脆。你不是说你觉得他还行？”
　　“我的东家是周娘子！他想当我的东家，也得周娘子答应成亲才算。否则我当他是个屁。”她理直气壮，“吃水上饭的女人，就是这样豪爽敞亮。别以为他们人多力气大，我就怕了！”
　　“……”他讶然正要说话，突然间，解凌波像头老鼠一样跳出去，在河道边点头哈腰，一脸谄媚：“范老大来了。范老大好。”

　　范成鹤在一百步之外，带着几个人从桥上路过。只远远看到身影，她还在叫：“范老大好走——”
　　“……”俞晚春想，她完全就是欺软怕硬。

　　桥上的范成鹤听到声音，想回头，脖肩上的肌肉扯着剧痛。他扶了扶脖子，魏五问：“大哥，还犯毛病？”
　　范成鹤骂了几句，他瓷枕头下不知什么时候，塞了粒银豆子。睡的时候没注意，早上起来就扯着了筋。偏偏这几天船行盘帐的日子，他确实是每个月用铜钱换了银豆收起来的习惯。
　　“可能是我自己不小心。”他叹着。

　　解凌波歪着眼角儿，看到范成鹤走远了，她暗暗得意。那颗银豆子是泥丸包银皮，她悄悄在院子周围找到了一条进出的洞儿。叫鬼门。又叫祖宗门。【1】
　　本地风俗，院子或是屋子会开个小门小隙，专为死了的祖宗鬼魂进出回家。因范成鹤那间院子原是白住他干妈花婆婆家。花婆婆可讲究这个了。假银豆子也是从花妈妈家偷来的。

　　范成鹤肯定要去找他的干妈花婆婆看看脖子，制一两张膏药。

　　“很好。”她小巴掌儿一击，得意着，周娘子背地里这单运货的活儿，只要不被欺行霸市的恶霸范成鹤发现，就能赚足足五贯钱。
　　周娘子不露脸，是和她解凌波早就商量好的。先布迷魂阵，等魏五的人手懈怠了，周娘子半夜才出动。
　　周娘子干活，她解凌波暗中去收钱。这趟活儿还是她给周娘子出的主意，拉的线呢。

　　周娘子答应事成后给她分上一贯钱。
　　一贯就是一千文。有了这笔钱，这个冬天她就能暖暖和和地过了。
　　最重要，悄悄揽活儿，是不用给渔牙子交税的。

　　“讨生活就是这样的。要懂人情世故。要厚脸皮。应该巴结的就得巴结。”她一脸正经地，教导着不懂事的俞二小子。
　　——有哥哥的大腿不抱，这是不是傻吗？
　　倒是拱桥上的范成鹤，他的头微微侧了侧，似乎看向了街边的解凌波。

　　碧波间连日秋雨，丝丝缕缕，水面有岚烟薄雾。

　　隔雾看着，瘦小的身影就是魏五说的周琼花新收的伴当儿？魏五还说这孩子机灵，远远看着，似乎确实不是个省心的。
　　范成鹤摸着扯痛的脖子，往花家走，随意笑了：“这小鬼这样嘴巧油滑，周琼花不见人影，多半是背地里有什么事。”
　　“捉过来吓一吓就招了。”
　　“……倒不必。现在官府天天巡着。再说你们这几天没查？查出了什么？那小鬼随便编个谎就能过关。你能查对出来？”
　　“……小的们没用。”
　　魏五随在一边听着，寻思着范大哥这样大人大量。不知是因为周琼花，还是因为俞大人。

　　范成鹤这几天盘算了俞大人以往的旧街坊，看是不是有以前得罪过的人家，提前把事情再描补一下。送礼也成，恐吓也成，反正要免得有人告状。
　　——就想起了解家人。

　　“俞家那个弟弟，找到了吗？”
　　“大哥，还没有。正找着呢。”
　　魏五应着，刚才解凌波身边倒是有一个陌生的身影。但因为穿着青裙子，戴着青斗笠，他想应该是他看错了，多半是她姨妈家的表姐妹或是丫头？

　　解凌波，几乎是每晚都被魏五的伴当儿小黑他们查问一回，她切切实实需要一个生病的姨妈。
　　否则她解释不了，她为什么不去找周琼花。

　　黑子的小船又摇过去了，俞晚春从被子里伸出头，不再装姨妈。
　　他一头墨发如瀑，一张脸果然如解凌波所言，如女子般精致。但他眼神桀骜，眼角下垂，冷漠中带着疏离。
　　叫解凌波说，这小子就是一肚子心眼诡计的模样。

　　“你不问我姨妈的下落的？”她纳闷。
　　“……”废话，肯定不在县里，俞晚春想，所以解凌波才敢让他一直冒充。

　　他不出声，趴在船弦边，盯着水面，月色下的侧影在水中，让这少年看着有些单薄纤弱。
　　解凌波没上当，她和俞晚春从小就打架。

　　这小子有时候病歪歪，但他伯父一直有请道士来教他吐纳之术，他只要不病倒，手上力气还是大。儿时被小凌波欺负的机会并不太多。
　　她在心里算了算，记得他最多十二三岁。也不知在想什么。
　　如果换了她解凌波，看到继兄做官回来，她马上就跳水里，游上船死活要抱上大腿，那可是做官的哥。

　　他道：“我要下船有事。”
　　今夜的月儿惨白得几乎看不到，夜空四罩，一枕星河。
　　半夜有什么事？难道是去官衙劫牢？她暗暗地揣测，嘴里道：“再等一会。没看到还有魏五哥的几个伴当儿在附近吗？这是在找你呢。你哥不至于也要打你吧？”
　　“……”他不出声。

　　她没探出口风，料到这沉默里必有蹊跷，好在她一心赚钱从不多管闲事，她在河道里慢慢地划船，“放心，我懂规矩。”
　　“什么规矩？”
　　“收了你的钱，一定保你的安全。以后记得介绍生意给我。”
　　俞晚春无趣地想，明明就是划船故意引开盯梢的，怕他们找到那位周琼花吧。
　　——似乎，她根本不太记得他的这位兄长了？俞晚春有些疑惑。
　　也是，她和他从小才一块儿玩。兄长年纪大了她七岁。

　　他看了她一眼，眼中微有柔意又有了歉疚：“那年，你娘来我家的时候，我当时病了……”
　　她突然幽幽叹着：“我说。”
　　“什么？”
　　“你哥，小时候长得比你俊。现在长大了还是如此。你要加油了。”
　　他暗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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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宋代江南的巫风很浓厚，主要参考《禁咒术在江南的演变》《巫觋与宋代社会》、《宋代社会巫风乱俗现象》、《宋代占卜风气中士人的行为和心态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