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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女孩,女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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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铺成的长街在雨后积出一块又一块的水坑,一泓圆月被飞驰的马蹄踏碎,水花四溅,而后再一点又一点恢复平静。
两个暴徒正在赏月,一人望天,一人望地。
女孩已经呼呼睡去了,蜷缩着侧卧在榻榻米,头则枕在一块黑色的方形衣物上,那是式部岩脱下来的大纹礼服,被他叠的方方正正推到女孩脑下。
“她很依赖你嘛,小子。”
异乡人夹着调侃的笑意朝明月说话,胡须粗犷的脸红光满面。
“您不要说笑了”式部岩尴尬的挠挠头“您不对我生气或者恼怒么?”
“她有她的权力和自由啊,我只是像捡了一条猫一样把她从金陵捡走了,要走,要留,都该是她自己的事情。”
式部岩低头俯瞰京都的长街,呼吸一口新鲜寒冷的空气,似乎是想着要清醒一些。
少见的,连他也有点喝醉了,自从回到京都之后的日子里就很久没有喝酒了。
“可我并不能给橘小姐一个安身之所...在下是个浪人,一无所有的浪人。”
“那又怎么样?”异乡人不屑的从鼻孔喷出两道酒气“女人听了就能改变心意么?你以为女人的脑袋很聪明?”
式部岩愕然了一下,低头去看此刻他身旁正在熟睡的女孩,散下的黑发摊了一地,毫无防备,就像个婴儿一样。
“我...”
“行啦,她喜欢你是她的权利,你就装傻呗,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可我得说她也很棒不是么?腰细腿长身材倍棒,还乖乖的相信你说的一切话...唉。”
异乡人长叹一口气,他好像忽然苍老了,眉眼间生出淡淡的疲倦。
“女人都是很笨的东西啊,所以要爱她们。”
他忽地抓过放在房间角落的三味线,竭力而弹,放声高歌。
式部岩静静的侧耳聆听,他听不懂含义,那本该是一首,有如雷暴般惊起的唱词,咬字间的一顿一错是海涛撞击黑色悬崖的角牙,高亢而血腥,可是在他口中放缓了调子,却听出其中无需言说的悲凉和惘意。
异乡人突然就变成一头被灭部的老狼,对着弯月哀嚎,毛发斑白。
一曲终了,他轻轻放下乐器,口吻缥缈。
“主啊,向你宽赦我们的罪,以我们的鲜血和尊严。”
“是家乡的歌谣么?”
“是狂怒骑士们的歌谣。我们在出征前对天穹吟唱,祈祷神降下他的宽容,使我们获得正直与荣耀的死亡,也赐我们无穷的奋勇和蛮昧。”
异乡人自嘲的笑笑“我大概是最后一个会唱这首古希伯来语歌的人了。”
式部岩沉默了一下。
“在下也记得一首只有己身还记得的歌谣,可是会帮着在下唱和音的人,已经不在了。”
喝的醉醺醺的男人抬起头,打出一口突兀的酒嗝。
式部岩抬头望月,曼声长吟。
蚕银色的天光落进他雾蒙蒙的瞳子里,于是他的眼神忽然就清澈了,清澈的就像一个八岁的孩子,无喜也无悲。
五叠城楼插晚霞,瓦纹时见刻桐花。
兖州曾启阿瞒业,淮镇堪兴匡胤家。
刹那间气氛开始凝固了,酒肆楼下人声鼎沸的欢呼声就像被一堵无形的墙壁隔开,异乡人和武士都不说话,只是感受着酒精麻痹神经的快感,回忆痛彻心扉的记忆。
甸服昔日随臂指,勋藩今日扼喉牙
犹思经略山阴道,北走因州路作叉
这是一首歌颂五之丸姬路城的诗,是为《姬路怀古》。
“大家都很辛苦啊,看来。”
“长到这么大,谁没有失去过什么呢?”
式部岩摊开自己的手心,看着那里的磨痕斑斑,粗糙如砂岩。
十几年浪人生活对他的刻印便是如此。
“当在下只剩一身的刀法傍身,才发现少年时的憧憬和渴望是那么空虚。到头来,我没能保护任何我想保护的啊。他们都走了,只剩我还留了下来。”
“谁不是这样呢...可是死的人死去,活的人还要继续走下去”异乡人豁然举杯,长眉急震“要喝酒!为了他们的死喝酒,为了记住他们做过的一切!”
式部岩震颤着举起杯,和异乡人大力相撞。
“只怕您身边,比起在下,死去的人会更多吧。”
“没有人不会死的,孩子。”
异乡人嘿嘿地笑着,满脸都是酒晕
“没有人不会死的,无论是名垂青史,还是万人唾骂,都会在大地母亲的怀里化作枯骨...我只希望将来我死的那一天,会有好闻的风,好看的山,还有安静的落日。”
“您真是不可思议,没有任何欲望。”
“以前也有。但是尝过了也就那样,什么权力啊女人啊,都是拘泥于凡夫俗子的陷阱罢了。”他猛地振臂“要用力的活着!要知道自己为什么活!也要知道自己为什么去死!想要活下去的时候要像狗一样卑微,想要死的时候要像狮子一样显出爪牙!不然怎么知道自己曾经活过呢?”
式部岩倒吸一口凉气“是。”
异乡人愣了一会,把手伸进屁股扣扣,对着天花板发呆。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如今落魄的样子不合适说出这些话,他用挠屁股来掩饰了尴尬的表情。
“对了,还有个事情要麻烦你。”
“什么事?”
“帮我取一个扶桑的名字。”
“扶桑的名字啊...”式部岩沉吟片刻。
“我们的姓氏一般借由孩子出生时的地点,季节,事物来取名。诸如‘村上春树’这个名字,便是村子上游贵族家里的一颗树,又是春日,取名贵珍惜之意。”
“喔,我想想我出生的地方”异乡人紧蹙长眉“关口,暴雪,龙谷...”
“真是恶劣的自然环境。”
“谷风卜雪”异乡人的眼睛亮了“这个名字如何?”
式部岩点点头,面色坨红。
“蛮有一回事的。也许您的名字还要比绝大多数扶桑人风雅。”
“风流风流,成性逸也。”他猥琐的笑笑“醉也,倒也——”
咚的一声,异乡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四仰八叉地在榻榻米上发出极响的鼾声,露出喝的圆鼓鼓的肚子,胡子拉碴。
二人随意的谈话声就此消散在无边无垠的黑夜中,式部岩看向窗外,月光就像瓢泼大雨,斑斑点点地落在京都,屋檐漆面无声无息的流动着光泽,浩瀚如银湖。
万籁俱寂的长夜闪过一瞬沉重的冷光、
他忽然冷的打了个抖,手下意识抓向腰间。
是反光。刀面在烛火下的反光。
烛火剧烈地摇曳,室内的光线被一道锐利的波束切割,光芒立刻应声熄灭,刀刃急速前冲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在他的身后爆炸,视线一片漆黑。
式部岩停住了,没有继续任何动作。
因为月之女神的獠牙已经咬住了他的后脖颈,细长的怀剑抵住了他,任何轻举妄动都会让近乎实质的寒气撞入体内,他是个久经沙场的武士,知道在这种时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月光悠悠地打进室内,他看见了那柄凶器在月下华丽的反光,就像一瓢泉水淌在榻榻米上,光辉亮丽。
“是谁?”他沙哑的开口。
冷漠的女声在他背后响起。
“我们是影中的戍卫,我们是丛间的猛虎,是辉夜女神在人世间抛下的天平与战刀,以她神圣的意志为誓,我们拔刀斩灭灼热的野心与亘古,打碎一切桎梏和锁链。”
式部岩打了个抖,瞳孔剧烈的放大。仿佛是一道惊雷在心底炸开。
直刃刃口处的寒气杀进了他的心口,他输了,即便此刻腰间有刀他也没有信心能够有勇气拔刀。
“还是找上我了啊,拥护着月之女神的猛虎们”他叹了口气,松懈下全身紧绷的肌肉“京都的乌云已经足够厚重了,乱世的齿轮已经转动,哪怕连神亲自下场,也无法阻止吧?”
对方森然威严的女声恍如铁钟,冷汗一丝丝从式部岩的后背流下。
“月之神,鹰之稔,高山的群星不会因地面的战火而丧失光芒,我们从不畏惧新时代的腥风血雨,只是厌恶乱世间灼烧黎明的野火……式部岩,你变的钝了。”女人一点点收回刀,声音变得清脆而婉转“我有点怀念你逐雷拔刀时的凶猛和残忍,是京都女人的温柔让你丧失了锋利么?”
式部岩怔了一下。
“京都的女人...对我来说的那个京都女人,已经不在了。”
“看来你没有赶上处决前的日期。”
“却赶上了能为她操办葬礼的日子。真是讽刺,九年来我独步天下的剑术,却只是为了掘开一条埋人的土坑,将她的尸首放进去。”
式部岩捂住胸口,垂下了眼帘。
又来了,那些海潮般的白色闪光,从苍穹尽头直直地劈下,将他的脑袋洗成了一片荒芜,只剩那个晴天娃娃般的女孩在城头摇曳,随风摇曳。
无数粗绳绞住了他的心,他越是用力咆哮,那颗急速鼓动的心就越是无力。
“可这样也挺好的不是么?”刺客的声音轻佻。“她本来就不属于你啊,长州藩橘家的大名智将,生来就注定是要为了政治联姻牺牲自己的。可她又是个骨子刚烈的女人,在父亲和母亲都被政敌玩弄去世后,她能做的不过是自缢来保全最后一点颜面罢了,否则她就要嫁给她的仇人作为小妾。”
“还是说,你希望她嫁给根本就不喜欢的人,每天都受尽侮辱?”
式部岩的手抖了一下。
“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刺客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你们男人啊,就是这样,以为自己很用力地爱着什么人,愿意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鲜血淋漓的献给什么人,却不知道那个人究竟在想什么。这样的爱,不过是自私的自我感动罢了。”
久久的,式部岩沉默的如同一桩老木。
他艰难的开口“你说的对。可我还是时常会想,时常会想,如果我能再快一点,是不是结局就不一样了?”
“也许吧。总之——”刺客耸耸肩,无所谓的坐了下来,随手拿过一杯酒壶畅饮。“你已经搞砸了,曾经逐雷的武士,你不该抛弃伏雷的,只有握住了剑柄,我们这些暴徒才能混一口堂堂正正的气,你爱着什么人就用你的剑去保护她,你恨什么人就去砍了他。你放下剑,结局就只能如此。”
“可是在下累了,杀的人再多,千代也不会回到身边...那我提着刀又有什么用呢?”式部岩扭转目光,打量着在黑暗中盘腿而坐的妖娆女人“在下也已经离开青月两年了,不曾参与任何过去的纠纷。寒暄就到此为止吧,组织找上我,有什么事么?”
他最后补充了一个有些陌生的名字。
“梨华。”
一袭素黑短衣的女孩也在看着他,两对直勾勾的目光在空中对撞,就像两头曾经结伴的狼在荒原上相遇,可是没有温情和惊喜,只有血腥的杀气和不安在血管中跳动。
干净利落的布织短衣下是无数锋利的手里剑和短刀,便携的□□系在腰后,修长的箭矢别在腰间,生冷的铁光在月光下愈发肃杀,而看似柔软娇小的躯壳外还套着一层层的棉布甲护着要害,头发挽成细长的低马尾垂在脑后,干练简洁。
他们都是青月的武士,追逐着月之女神的杀手。
在式部岩长达九年的流浪生活中,如果没有青月组织的庇护,他大概早就死到不知道哪个角落了。
一个作为最顶级的“花忍”和“地弩”,一个作为刀术极烈的“刚刀”,互相合作了很多年很多年,女孩流光溢彩的在青楼中摇曳生姿,被目标带进房屋脱衣的中途,男人在阴影中拔刀长斩,血溅上古老的浮世绘,默契的毫无缝隙。
她是个艺伎,也是个以美貌和情色为武器的“花忍”,更是个在必要时抽出□□的暗剑。
当年他们在八坂相遇的时候,才只有十三岁。
那一天八坂的雪从苍穹娓娓落下,在风中狂舞而旋,镇子里的每面屋顶都盖上了厚厚的积雪,家家户户的灯火都被淹没了,黑夜中响彻着孤狼的怒嚎,世界荒芜一片,是个很冷很冷的长夜。
八坂有名的歌伎们都在青楼里围绕着男人日夜笙歌,混杂着情欲和体香的酒水气味飘的很远,飘渺的琴声在耳畔流转,于是那里成为了冬日八坂唯一暖和的去处。
而有那么一个漆黑的浪人,提着他的刀,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