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沉沉》青椒红茶

33、泄密

　　诺亚愣住了，他迟疑了一下。
　　“你给我跪下！”里德老爷再一次开口，于是诺亚这一次便干脆坐在了座位上。
　　“父亲，有什么事您请说。”诺亚回答。
　　里德老爷看上去拿他没辙，也就不再计较坐着还是跪着的问题。他横着眼睛看了诺亚一眼，“你跟我说说，你没有消息的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
　　做了什么？诺亚对这个听上去语焉不详的问题很是疑惑，这是让他汇报行程吗？
　　“那艘船翻了之后，我被一艘渔船救了下来……”诺亚试探着开始复述写给母亲的信上的句子。
　　“那是你写给母亲的信上的话，对吧？”里德老爷打断了诺亚，“我要听真话，我知道你那些话纯属胡编乱造！”
　　诺亚一时间不知道该注意什么，他不仅发现父亲截获了他写给母亲的信，并且他父亲还不知道以什么途径知道了一部分真实的事情。
　　诺亚决定继续装傻，他只是想知道父亲究竟知道多少实情，又是怎样了解的。依照里德老爷的语气来看，他大概不是全部了解，至少还不知道事情最关键最不能暴露的部分，否则他大概早就暴跳如雷了。
　　“那艘渔船是北边渔村的大型捕鱼船，”诺亚面不改色接着说道，“他们常年在海上捕鱼为生。”
　　“你放屁！”里德老爷终于粗暴地打断了他，“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父亲，您为什么总是这样怀疑我？您想听一个什么故事呢？”诺亚回答。
　　里德老爷猛地往后靠在座椅上，他偏头生气地呼了一大口气。然后他又坐起来。
　　“那艘船不是什么渔船，而是海盗的船吧？”里德老爷终于不弯弯绕绕了，“我听说你在上面过得风生水起呢？”
　　“父亲您言重了，”诺亚接着试探，他非得要知道父亲究竟了解了什么，“拘禁殴打我可是一个都没少。”
　　他说的是实话。
　　“别想骗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和什么人勾肩搭背不三不四？”里德老爷接着说。
　　“什么勾肩搭背？”诺亚反问了一句，“父亲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不知道他们与我们可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们杀了我们两个指挥官！你还去和这些人混！”里德老爷又一次把桌子拍得砰砰作响。
　　诺亚能说什么呢？他倒是知道一些内情，那个真正杀了指挥官的人早就死了，还是被卢卡斯亲手杀的。奥斯本挑起了父亲他们舰队的矛盾，也挑起了水手自己内部的矛盾。现在奥斯本被他们水手杀了，奥斯本只有一条命，他还了自己船队的债，那谁来还白鸽舰队的债呢？难道要再搭上一条人命吗？
　　这份仇怎么还？诺亚脑海里已经想象出了海盗船长卢卡斯被俘然后处决的场景，他实在不寒而栗。他因为那样的机缘巧合认识了卢卡斯，认识了阿诺德，认识了斯宾塞，于是自那之后诺亚对于“敌人”，总是先想到“人”，后想到“敌”。
　　假如他从来就不认识这些人，那么他还会为此难过吗？如果不是因为那次偶然被救起，卢卡斯他们将会永远成为诺亚世界的另一端。可正是因为他认识，所以他无法冷血。更何况他不仅认识，他还知道这些仇与债应该是由奥斯本来承担，但是奥斯本已经死了，甚至是被他们船队亲自杀死的。他知道现在不论是卢卡斯又或者是船队里其余任何一个人，他们理应和这些无关了。
　　但是诺亚却无法劝动自己的父亲，他也没有理由去劝。毕竟对于他们白鸽舰队而言，这些仇恨一直在。有一瞬间他多么希望奥斯本能够复活过来多死两次，这样至少不用再搭上无辜的人命，这份债也能够清算了。
　　良久的沉默，诺亚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些思绪如同盘虬的乱麻，斩不断理还乱。
　　里德老爷看见诺亚终于不再说话了，他觉得或许自己就这样说服了诺亚。于是他改了口说道：“这些人，总归是狡猾下流的。他们和你是不一样的，你是上等人。你不应当和他们混。你想想，你要是和他们一样，今天抢劫明天招妓，你还像个什么样子。”
　　诺亚纷飞的思绪突然又中断了，据他本人真实的了解，抢劫和招妓貌似和现在的卢卡斯带领船队完全不符。他们既不抢劫也不招妓，他们确实有野蛮的地方，但是并没有那样不堪。
　　狡猾下流，上等人。诺亚觉得这些词语无比刺耳，但是他知道面对自己的父亲，他再怎么也纠正不了。海盗和流民们一直是活在阴影之下的人，正如穷困潦倒的人们也总是活在看不见的阴影里。他们的行为在父亲眼里是错的，然而为什么他们会犯错呢？
　　假如卢卡斯生来就像他一样，每天待在学校里，受那些“上等人”的教育，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你应当反省自己，我就不多说了，多说了也没用。”里德老爷说道，“明天上午在餐厅里，我有事情要宣布。”
　　里德老爷站起来，他手里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了。
　　诺亚坐在书房里，他在黑暗中沉思。他困惑，他试图用自己了解的一切知识来解答，他试图找到两全其美的方案，然而他无法解答。诺亚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不过是活在美好的象牙塔里，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虚无与迷茫，错误到底出在哪里呢？
　　他想到了歌莉娅，想到了额尔，想到了那几个被他亲手杀死的奥斯本残党，想到了那些缩在咖啡馆角落里的人，诺亚终于发现自己一点儿都不了解这个世界，他不仅不了解，他还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正在思索之际，有人敲了敲门进来了，女仆爱玛拿着刷子和抹布。
　　“抱歉，我是来打扫房间的，我没有想到您在这里。”爱玛说道。
　　“没事，请打扫吧，我现在要离开了。”诺亚站起来。
　　临走的时候，诺亚发现书房的桌上有一封拆开过的信，上面写着“里德中尉收，霍尔寄。”
　　他警觉起来，诺亚把信悄悄顺走，他有强烈的预感。
　　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凌晨一点了。
　　他关上门，坐在床头。诺亚把那封信取出来，简略地浏览上面的内容。他的眉头皱起来，诺亚知道父亲是怎么知道他在海上的情况了。
　　霍尔每隔一周都会给父亲寄信，父亲会给他寄上一些钱做报酬，除了中途迷失方向的那些时间没办法写信。他手里那封是父亲最近收到的，讲的基本是回程的最后几天的事情，详细说了船只最后行驶的大概方向，目前能够了解的船只部分情况，以及里德老爷的儿子诺亚这几天大致做了什么。诺亚紧张的看着他的描述，他只能庆幸自己生病这件事几乎涵盖了那几天的日程，至少这些语句看上去什么也暴露不了。信上说大概还有最后一封信，他会跟着诺亚直到他离开，那封信会讲述最后诺亚做了些什么，船队具体情况，还有船只停泊的具体方位，然后他的职责就结束了，里德老爷也应该记得把最后的钱一并寄给他，而那封信会在大概一天之后寄过来。
　　怒火与厌恶从心里涌上来，诺亚有一瞬间真想回到那个小镇，然后找到霍尔，最后给他两拳。而对于他的父亲，诺亚竟然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他对父亲的行为一点都不感到奇怪，因为他是如此清楚他父亲的为人。他的父亲大概从自己踏上伯特船长的船开始起就这样严密监视着他。
　　诺亚看到信的最后，霍尔竟然是这样写的，感谢里德老爷如此慷慨地帮助了他的女儿，他的女儿患了严重的粟粒热，这些钱刚好可以救他的女儿。
　　他原以为霍尔只是贪财，然而却是需要这些救命钱，诺亚觉得自己一腔怒火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他只好无力地摊在床上。
　　诺亚失眠了，他知道或许明天父亲就会收到那封信。他绝对不能让父亲知道上面的任何内容，因为上面几乎每一条内容都是致命的。只要里德老爷看到了自己与卢卡斯原来是那样的关系，顺便还能够得知他们海盗船队停泊的地点，那无疑是在里德老爷最愤怒的时候给他递了把上好膛的枪。
　　他立刻从床上坐起来，在抽屉里翻找到了信封和信纸，诺亚恨不得现在就让邮局开门。他在信里告诉卢卡斯他们船队的位置可能会暴露，注意提防。诺亚顿了顿，他告诉卢卡斯霍尔可能是泄密者，他们必须提防他所做的任何事情。以及他希望卢卡斯不要惩罚他，因为霍尔正遭遇困难，至少别让他受到致命伤。诺亚感觉自己实在是前后矛盾，他所做的事情无一不是在矛盾之中的。最后他思索一会儿，写下自己一切安好不必挂念。
　　诺亚写完信便把它攥在手里，他方才察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明天一清早，那封霍尔的信就会被管家威尔森接到，然后他会把信交给老爷。
　　诺亚必须起得比他们都早，他必须在那之前拿走那封信。然后还要把自己写的信寄出去。
　　可是邮局离这里不近，若是步行的话他没办法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消失一整个上午，如果要用马车的话还得上报给里德老爷。不过好在他知道园丁的小屋里有人可以帮他这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