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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塞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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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船只不受控制偏航两百海里的时候,船队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短暂的几天之内,船队完全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里。
海面上又一次起了前所未有的大雾,指南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动,无论怎么摆弄也找不到正确的方向,就像无数双手在改变着磁场。
诺亚走到甲板上,甲板上也有不少水手,他们议论纷纷,舵手和几个颇有经验的老水手忙得焦头烂额,可是总是无济于事。
天空不同于往常,化不开的粘稠的深灰色随着船只路线聚集。视线越过栏杆,模糊的水面上好似有巨物在游动,它们在摇晃的波浪间一闪而过,此起彼伏。
一整个上午船上人心惶惶,唯有大多时候闭门不出的厨娘还会跑出来提醒大家午饭做好了。
下午的时候,浓稠的雾气散去。海面上刮起了大风,雨水从灰色的云层落下。
几条闪电在云层里若隐若现。
诺亚靠在临近甲板的位置,他望着那雨水,心里无法控制那股不好的预感。
反常的天气,恐怕又有一场灾难在等着他们。诺亚回忆起了那场海难,好像那已经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故,但绝望与恐惧的情感似乎还盘桓在心里。
不只是诺亚,几乎船上的大部分水手也笼罩在窒息的压抑氛围里,平常多嘴多舌的人都不再开口。又有船员跪在角落里祈祷了,他低沉又琐碎的话语像是梦魇一般侵扰着神经,颤抖着的双手合十在胸口。有年迈的厨娘也跟着跪下来祈祷,皱纹爬满双颊,声音沙哑苍白。
环境时时刻刻在恶化,甚至是从未有过的局面。
船上的人好像凝固了一般,他们都心不在焉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更多的时候是探头望向不可知的前方,夜幕降临时,许多人都感到一种恍然,白天和黑夜似乎已经难以分明了。
焦灼的气氛持续到了晚上,除了夜班的船员还会提着煤油灯在巡视,所有人都回到自己的地方休息。
但是诺亚猜测没有人能够睡着,他自己就是如此。
不安的感觉占据着每一个人,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害怕着。
船只摇晃的越来越快,就如同诺亚的心跳一般。他闭上眼就是那天遭遇海难的夜里发生的一切。
他辗转反侧,干脆起来把蜡烛点燃,风穿堂吹过,蜡烛转眼就灭了。不知是不是错觉,诺亚竟然听到了一点点细微的歌声。
雨猛地下大了,打在船上的声音如同撒豆,雷声如同怒吼阵阵。诺亚心里一阵颤抖,船只猛然晃动了一下。
门外脚步声逐渐急促起来,值夜班的水手在船舱里穿梭着。
“紧急情况!紧急情况!”他们大喊着四处奔波,“各位请小心…”
诺亚打开门出去,狂风刮过狭窄的走廊。
水手们开始准备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
“船舱关紧门。”水手高呼。
舵手依旧在掌控船只方向,雨水从敞开的顶棚上灌下来。
“收帆!紧急收帆!”有人在混乱中呼喊,诺亚仔细侧耳倾听。
“船帆需要人工收取,下面的绳索断裂了。”慌张的声音。
“我去。”一个强壮的水手振臂高呼,他们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雷雨声中。
“不行,主船桅杆有破裂迹象,你上去有可能会加重裂痕。”
“我去吧。我体重比较轻。”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诺亚听出来是卢卡斯,他心里一紧。
诺亚逆着人流,他往船头走。斯宾塞老先生不知从哪里出现,他拽着诺亚的胳膊,“你要去哪儿?”
“没事,”诺亚反倒安抚他,“老先生快去里面。”
诺亚挣开手,他踏上船头甲板,冰凉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全身。他仰起头,桅杆高耸着,上面攀着一个人影。
红色的头发在狂风中飘扬着,好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狂风暴雨也无法浇灭。他把一根绳索绑在腰上,看上去摇摇欲坠。
诺亚不敢说话或者大喊,他只能死死盯着那个雨水中模糊的身影。船帆落下来,没有狂风的影响,船只稳定了许多。
卢卡斯慢慢地往下落,然而又一阵大风刮来。桅杆上的人影明显晃了晃。
“卢卡斯!”诺亚几乎是没忍住大喊了起来,他下意识伸出手,然后意识到这样好像没什么作用。
卢卡斯依旧攀在桅杆上,他似乎动作停顿了一秒。仅仅片刻之后,卢卡斯又恢复了稳当,这阵风逐渐缓下来,他才落地回到地面。
诺亚悬着的心落回地面,他方才察觉自己浑身上下早就湿透了,头发往下滴着水。他知道自己想起了那个噩梦,冷汗混着雨水乱滴。他缩到了一个支起的雨棚下,默默拧干自己的衣服。
“船长,”一个船员小跑过来报告道,“二号船成功收帆,三号船体有大量破损。四号船体躲避狂风时不慎触礁,必须弃船。”
诺亚看不清雨帘中的人影,不知道他们此刻作何表情。狂风漫卷之中,他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二号船还跟在不远处。
“尽快转移人员,让四艘船距离略微靠紧,三号四号船只人员并到一二号船上来。”
卢卡斯似乎是去了船舵的位置,他得跟大副和舵手们商量,已经离开了诺亚的视野,雨小了一些。诺亚不打算回去,干脆就坐在雨棚下看着翻涌的浪花,或许可以及时汇报情况。
诺亚的心脏始终怦怦跳动。不知是不是幻觉,他听到了云层与海浪间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
歌声听不太真切,诺亚感觉也不是很妙。
四艘船逐渐靠近了,海浪相对平静了一些。两艘船搭上连接的木板桥,即将解体的四号船和充满隐患的三号船连接上了相对完好的一二号船。水手和船员们纷纷扛着储备的粮食物资移往一号和二号。
大约一刻钟之后,三号船转移完毕,四号船开始沉没。
诺亚不敢看,他知道会有人被席卷的浪花冲走,再也不回来。诺亚又一次冲入雨里,他能做的只有把一根根绳索放下去,让那些掉入海里的人还能够攀上来。
那些留在甲板上的水手也开始往下放绳索,逐渐有一两个幸运儿爬上来。然而大部分人却来不及抓住那些绳索。
不知道是什么错觉,诺亚觉得那阵若有若无的歌声变得越来越大,凄凉,哀婉,直叫人不寒而栗。他本来就有些难受,歌声反倒像给他加了把催化剂。
“诺亚!”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诺亚!”他听到了不只一个声音。
他茫然地转头,看见海浪中扑腾着一个身影,是额尔。
诺亚记得他是厨娘的小儿子,和自己一起被救到船上的人,此刻他正被海浪扑来打去,奋力去够那一根绳索。
“额尔!”诺亚大喊着回应,他奋力把绳索扬起扔到他面前,然而海浪却无情甩开了绳索。
“诺亚!救…救我!”额尔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那一瞬间,不知道是否是歌声在鼓舞着,诺亚的胆量战胜了理智,他一个翻身抓住绳索,双脚蹬在船沿上,向海里的额尔伸出手。
“抓住我!快点儿!”
他们不过咫尺,诺亚奋力往外伸,额尔使劲儿往前够。那一瞬间他们的手拉在一起,可是只拉住了两秒。
额尔的手滑了出去,他挣扎着却被海浪越推越远。
“额尔!”诺亚失控地喊着,他看见额尔奋力挣扎。诺亚有一瞬间有跳到海里的冲动。
“不要…不要下来。”额尔勉强喊出了几个字。
他被海水推往船尾,那是船只涡轮所在的地方。
“额尔!”诺亚呼喊着,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喉咙嘶哑着,“快点游啊!离开!离开那个地方!”
他知道额尔将会有什么样的命运,那恐怕比被海水淹没更为惨烈,他无法接受。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可是他无能为力。
“额尔…”他还想大喊,声音却发不出来,只有细小的喃喃声。有人从后面抱住了他,把他从绳索上面扯开,拖回甲板上。
“你怎么在这里?”有人在问他,但是诺亚的神志不是很清楚,他只是盯着船尾额尔消失的地方。
又一声凄厉的歌喉响起,直叫人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那个人捂住了诺亚的耳朵,他用胳膊把诺亚夹着往船舱里带,又把诺亚安置在船舱里的角落里。
他才看清楚这人正是卢卡斯。
“捂住耳朵,你在这里等我。”他嘱咐了两句,匆忙离开了。
诺亚呆愣着缩在角落里,他浑身上下都在滴着雨水,唯有脸上全是眼泪。
这是他第一次目睹别人的死亡,那个人不是在杳无音讯的若干天后传来死亡的消息,也不是远远的悄无声息的离去,他就死在自己面前。哪怕只要他抓住额尔时更用力一点儿,或者再往下伸一点手,或许他就能免于悲惨的命运。
有水手给诺亚递了张凳子,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是第一次见到海难吗?”
诺亚回头看,水手汉克斯正站在一旁。
“不是。”诺亚摇摇头,他本来就自海难中死里逃生才上了这艘船。然而有的人即使侥幸逃过了第一次命运的审判,却没能躲过第二次。
“也对,我都忘了。”汉克斯撇过头,“你是一个幸运儿。”
“那你呢?”诺亚问道,“你有没有遇到过海难?”
汉克斯挠了挠头,“总是在海上,小灾小难的也见惯了。像这样大的,我也只见过两次。”
“第一次时我还只是一个见习水手,在各艘船队里当临时工,大概是二十年前了。那次海难死了不少兄弟。第二次遇到就是今天。”
“唉,世事难料啊。”汉克斯叹了口气。诺亚点头赞同。
不远处聚在一起的船员小声议论着,这艘船比先前重了一倍。幸运逃上来的人们有的蹲有的坐,他们大多瑟瑟发抖地缩在一起。有的人失魂落魄地趴在甲板上看着远处沉没只剩下最后一点的船体。
不断有人往船边上冲,他们向远处的海洋伸手呼喊,痛哭流涕。他们大多呼喊着各种各样的人名,那些名字的主人最终都来不及登上这艘船,或许被无边的海洋冲散了踪迹。
凄凉哀婉的歌声还未停止,她的一唱一咏让本就触动的景色更加悲伤。
诺亚心里起了一层层疙瘩,他捂住双耳,那些尚且镇定的水手也和他一样捂着耳朵。他意识到了这世上或许还有许多隐藏在传言之下的真实。它们往往披上了童谣,故事和传说的外衣。
那些争先恐后往船沿上跑的人们似乎被蛊惑了神智,那些用棉花把耳朵塞住的更有经验的水手们则上前拖住那些看上去像要自杀的人。
可是仍然有两个疯癫的人从船沿上跳了下去,人们来不及救下来,于是他们在雨水与还海浪的冲刷下渐行渐远。
四艘船,转眼只剩下两艘。这两艘尚且完好的船逐渐远离了风浪的中心。像是两个互相扶持着的伤员,亦步亦趋地走向平静又未知的海域。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塞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