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卫观察手记》真真来也

58、冬雪

　　“当时圣上顾念武盟势力逐渐增大，有招安之意，而负责此事的人——”甄行停顿了一下。

　　薛俨意识到不对，凑近了些，严肃道：“是谁？”

　　甄行垂下眼，踌躇了半晌，深吸一口气道：“是大将军，薛大人。”

　　左卫大将军——薛守昀。

　　“父亲？”薛俨蹙眉，手上的书卷慢慢放下。

　　......

　　快至年关，云梦山下轻轻落了雪，天地间青山绿水绿白相融，柔和清冷。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定是个是个丰硕的好年。

　　一蓑笠老人慢悠悠走出来，对着苍白的天际吞吐了一口白气，佝偻着腰开始扫地上的落雪。雪积得厚了原本是扫不掉的，晨时的雪只有薄薄一层，透着下面深青色的石板。

　　雪水顺着石板上的纹路汩汩流淌至缝隙中，结成冰锥。

　　簌簌的扫雪声就像是毛刷在少女的脸蛋上轻轻地扑粉，远处山清水秀，河流宛如一个巨大的烟斗，上方蒸着白气，一叶靠岸的小舟隐没在朦胧之中。

　　雪点如盐粒，飘洒于天地间，静止在山巅，静止在河流。

　　“汪汪汪——”

　　一只黄色的小土狗从帘缝里跑出来，四条小短腿忙活个不停，它露出一条粉色的小舌头，张口一口咬住了老人的松毛扫帚。

　　一只手覆在小黄狗的头上，摸了两下。

　　蓑衣老人抬起眼，笑眼眯眯：“今日天寒，少侠倒是好情趣。”

　　落雪间，一灰衣少侠立在眼前，他带着斗笠，低到压住了眉眼，只露出一点点桃色的唇瓣。他脸上有一道贯彻的疤痕，起伏如寸许的蜈蚣，狰狞却不可怖。

　　小狗哼哧了两个，球儿一般滚开，于薄雪间抖了抖。

　　灰衣少侠借住在山脚下，平日帮帮着老人做做家务，砍砍柴。眼下将至年关，院子里刮了不少腌制的腊肉，卤味，散发着淡淡的咸香。

　　老人笑笑，放下手里的扫帚道：“马上要过年了，少侠就留下来与我这个老头作伴？”

　　少侠说话带着淡淡的寒气，语调柔和：“你该不会是想要我给你那算命小摊当小厮吧。”

　　他摇摇头，眯起眼睛，“那可不行，你那庙小，可供不起我这尊大佛。”

　　空气中传来烟火的气息，远处的山头绽放一小朵的白日烟火，就像清晨尚还掩藏在云霞的星辰。

　　老人哼笑一声，这座山脚下就住了他一户人家，平日里孤孤单单的，几个月之前便忽然有个人想要借住在这里。

　　云梦山，已经许多年不曾有人来了。

　　“我也可以考虑一下将规模扩展一点。”老人道。

　　灰衣少侠紧了紧身上的衣物，叹息道：“老天真是狠心，这么冷，连小狗都打颤。”

　　老人颤颤巍巍将小黄狗抱起，这只小狗他养了数年，此刻亲昵地在他怀中拱了拱，老人淡淡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古人云：‘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没有冬天的寒冷，哪里得来春日的温暖和难忘？”

　　他笑容清浅。

　　灰衣少侠若有所思，伸手摘下斗笠，整张脸没在明白的雪景之中，点点雪花即刻落在乌黑发间，他抬起眼，琥珀色的瞳孔澄澈透明，雪好像能透过瞳孔下进去。

　　“你说的对。”他伸出手接了些雪在掌心。

　　年，是新年初始，万象更新的时候。

　　雪下得厚了，鞋踩在上面有种沙沙的触感。

　　黑色能透过雪的白透出来，寒风裹挟来一片落叶，苍白的天穹衔接着山水，再进入人烟。

　　这里是一处残垣废墟，房屋倒塌了大半，砖瓦粉碎破裂埋在地里，粉墙上点点红痕预示着这里曾经不堪的过去。寒风是呼呼的，隔着厚重的帽子声音更是响亮。

　　墙上落下一片影子，影子的中间，拓印着一只蝴蝶的轮廓。

　　“该死的。”说话的人长脸，络腮胡，眼睛里满是戾气，他抬起脚，一枚尖锐的石块碎片深深刺入他的鞋中。

　　难怪脚越走越痛。

　　他一下子拔出碎片，赶紧伸手握了一把雪往伤口上敷着，才面前止住了疼痛。

　　看着他满脸狰狞的样子，一旁的钱七面露难色，关切了一句：“五哥，你没事吧。”

　　乔五冷哼一声，躲开了他，道：“这么多年没见了，你还愿意叫我这个五哥！”

　　他讲话阴阳怪气，满脸不屑。

　　“大哥也是有毛病，事情都过去十年了，他还在怕什么？防着我们？难不成害怕那些鬼魂吗？”乔五翻着白眼。

　　钱七扶着他跌跌撞撞往前走，口中说道：“五哥，你别这么说大哥，当初发生了那么多事，大哥也是防患于未然。”

　　他忽然顿住，声音放轻量：“我听说二哥三哥他们......”

　　乔五的眼睛如鹰隼一般抬起，良久叹息道：“是他们没用，死了也好。”

　　钱七转了个边，

　　“那四哥呢，这些日子我不曾听过他的消息。”

　　乔五斜眼看他，道：“你管那么多干嘛，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伸手拨开路旁的杂草，在上面蹭上一点血渍。乔五往地上啐了一口道：“今儿也是我们兄弟几人最后一次欢聚一堂了，有什么话就留在今天了，从今以后，山水再不相逢。”

　　他眼神冰冷，让人怵得慌。

　　钱七垂下眼睛，他眼角有一道淡淡的疤痕，还是那天所致，差点伤极眼睛。

　　乔五盘腿坐下，雪落在草棚上，压得草棚几乎支撑不住。

　　远处白茫茫一片逐渐靠近一个小点，钱七刚忙起身，才看出来那是一个人，且伤了一条腿，步履蹒跚，胡须飘飘。

　　“大，大哥？”

　　他眼睛一亮，奔进了雪中。

　　眼前的人裹着厚厚的衣物，头戴一顶白色的毡帽，神色肃穆，一双眼睛如黑曜石般，亮的吓人。细看下去，他的下巴是歪的，还破了一条腿。

　　右腿萎缩，藏在空荡荡的裤管里。

　　“大哥。”钱七看着他，目光满是惊诧。

　　十年一别，或许有人易容换面，但他没想到大哥这些年竟然老了那么多。当年太谷观里灌入的毒气，终是给他留下了几分的永久损伤。

　　甄一抬起阴暗的眸子，上下打量他一番，道：“你是......”

　　钱七想起自己现在容貌有所改变，忙准备翻出自己后脖颈上的印记，解释道：“我是钱七。”

　　“你是小七？”甄一瞪大了眼睛，良久咳咳笑了两声，他记得小七是他们中最小的一个，十年前瘦得跟猴一样，专门负责爬狗洞。

　　“长这么大了。”

　　钱七低下头笑了笑，这十年来大家殚精竭力不说，那为了生存还是受了不少磨难。本想着一劳永逸的事，竟然成了他们心头之患。

　　“大哥，外头冷，我扶你进去。”他搀上甄一的胳膊。

　　乔五坐在一把短了腿的椅子上，见到甄一还是愣了一下，这还是十年来他第一次见到他，还以为他得到了万贯家财逍遥快活去了，没想到竟然是这个模样。

　　“大哥，这是五哥。”

　　甄一的目光落在乔五身上时还是那样阴郁。

　　“大哥看来过得不错。”乔五心带怨气，屁股都不曾挪动一下。

　　“我来时感觉这云梦山的雪都都带着鲜红，这里怨鬼颇多，大哥身体不佳，可要小心。”

　　甄一低着头，拿下毡帽，露出有些微白的发丝：“活着的时候尚不能逃，死了又能做什么？”

　　钱七浑身一寒，忙去给甄一找个地方坐。

　　十年前他不过十多岁，就跟着他们干了这桩事，这么多年或许他们早就视作无物，可在自己心中终究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

　　他长舒了一口气，眼前白气弥漫。

　　这厢乔五还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没好气道：“大人，你让我们兄弟几个十年后故地重游，如今我也到了，还要做什么啊？”

　　甄一抬起一只眼睛，他的身上凭空涌现出一股剑气。

　　“当年事情结束之时，我们共同商议十年前再回到此处，防止有人背叛。”

　　他字字如锥。

　　乔五深吸一口气，语气才软了下来：“十年我们都安生过过来了，想必也没有人背叛。”

　　“是吗？”甄一道。

　　“二儿，三儿都死了，四儿不见踪影。若非我们当时定下十年之约，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办？下一个死的又会是谁？”

　　闻言乔五立马支起背脊，声音也急切了一些，连珠炮似的：“吴二那是贪财好色，活该的。朱三性情不端，仗势欺人，好恶斗勇，有这样下场也是料想的到。还有那钟四，性格急躁，做什么事都不带脑子......”

　　甄一猛地抬头，吐出一句：“糊涂。”

　　“你我都做了什么，这么多年过去难道就能抹去了吗？”他蹙紧眉头，用力地咳了几声。

　　乔五愣了一下，站起身，怒目责问道：“你如今来装什么正直的人，你别忘了你是我们的大哥，当初那些恶毒的注意都是你出的——”

　　“好了好了，”听到他们吵起来的声音，和事佬一般的钱七又跑过来劝架，他转移话题，“大哥也别担心太多，二哥三哥许是自己的问题，十年来，祸福难辩，谁能知道自己的命呢。”

　　“还有四哥，他只是消失了，估计不想再重见我们而已。”

　　听他的话，甄一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看着外面簌簌落下的白雪，覆了一层白的矮墙，喃喃道：“六儿呢。”

　　天色青白，雪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