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在野在君帷》金执吾

2、第 2 章

　　“我今日，撞见个人。”
　　秦准提了壶桃花酿，抖着手晃晃悠悠又给对面的杨正斟满一杯。
　　“那人眉眼间极像他。”
　　他皱了眉，拄着脑袋模糊地补了句：“也不对。他眼角多了颗红痣。模样倒是比知微更媚些。”

　　杨正见他已隐隐有了些醉意，便抬手招呼他坐在扶椅上醒神。

　　秦准摇摇头，在软塌上坐定后，却觉得眼下这场景有些好笑。
　　满京城只知诏狱是个人间炼狱般的所在，但肯定无人想得到，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此刻竟同个在自己手下诏狱里关押多年的犯人把酒言欢。
　　他扫了眼这间“牢房”里的陈设。
　　龙纹凤舞的金丝楠木扶椅，雕花的红木屏风，蒲柳嵌了些金缠丝的软塌，和田暖玉的杯盏，抬眼可见满面墙挂着的皆是出自历代名家之手的墨宝名画，寻常难得一本的孤本古籍此刻却堆在角落里吃着灰。

　　这些奢靡之物还都只是最末一等的心思。

　　因着诏狱里常年阴湿不见阳光，设计之人还大费心思，打通了一扇落地窗，每日未到午时便有和煦明媚的阳光铺满整间屋子，以此驱散这牢中的憋闷潮气。
　　便是已用心至此，还日日另遣了人，早晚两遍来熏暖香。
　　是了。
　　就算秦准已是锦衣卫指挥使，但杨正在诏狱里的饮食起居却统统不经他手，另有御前之人亲自接管。

　　杨正瞥了眼秦准紧握在手里的玉佩，心下了然：“这玉佩便是你今日撞见那人的？”
　　他勾唇一笑，揶揄道：“自打秦兄领了锦衣卫统领的头衔，雷霆手腕，民间已把秦兄描绘成一个凶神恶煞活阎罗的形象，现下你又强抢了无辜公子的玉佩，便可又多了一个强取豪夺的坏名声。”

　　“名声算个什么东西。五年前我秦府被人构陷谋反的那天，名声便早就没有了。”
　　他眸色一黯，多了几分寂寥的神伤。
　　“原是我拖了这么多年，还没能抓出幕后主使替他报仇。他大约还在怪我，这几日连梦里也不肯来与我相会了。”
　　“我就是……有些想他了。”

　　杨正深深看了他一眼，别有深意地说道：
　　“我本爱饮桃花酿，只是此物不易得，从前未到应季之时，总有人劝我另取些李子酿来饮，闭着眼喝下，酒入喉中，只得三分相似便可醉人。只是我从来不肯。此番荒唐行事张冠李戴，滋味是有了，但对二者皆是一种辜负。”

　　秦准笑笑，抬手又饮下一杯：“管他是桃花酿还是李子酿，我只要喝得开心，饮得尽兴。喝得醉了，便是李子酿也能品出些桃花酿的甜味来。”

　　杨正摇摇头，自住了口，不再去劝。
　　这世间事纷纷扰扰，冗杂如斯，若非是身处局中，谁又说得清楚其中对错。

　　谈话间，门外锦衣卫通报章公公携了把玉箫前来探望杨正杨大人。
　　那章公公本是乾元帝跟前红人，等闲朝臣见了也皆要低眉敛目说上几句客套话的，此刻他却耐着性子等着眼前这个阶下囚杨正的吩咐。

　　秦准觑了一眼恭恭敬敬在旁俯首等着的章公公，笑道：
　　“有件事是我多年困惑，世人皆对诏狱避之不及，但杨兄你本可出入自由，却为何甘愿自困于这一方囹圄之中？”

　　“秦兄出诏狱乃是为了秦府有朝一日可以沉冤得雪，你守着你心中的道。我甘愿困在这诏狱之中，也自是有我自己的坚持，同样也在守着我的道。”
　　微凉的月光顺着窗沿洒下一汪清晖，照在杨正的侧脸。
　　幽光中有些清冷的孤寂。

　　秦准见他不愿多言，便也不再强求。

　　他不是没有对杨正的身家背景起过好奇之心，暗中去查探时，却只得知此人是乾元帝尚居潜府时的少师，其余经历，譬如京中家人亲眷、曾官至何职，又为何会下放诏狱之中，一概被人从典籍记录中抹去了，讳莫如深。

　　杨正此人，便好似高悬在这诏狱上空中的月亮一样，在镇抚司围着诏狱拔地而起之前就已存在。冷眼看着世情冷暖，却安然守着诏狱中的一方安宁。
　　无人知晓他从何处而来，更无人知晓他何时就将飘然而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黑黢黢的空中一片乌云飘过，遮住了今晚皎洁如钩的朗月。
　　秦准便收回目光，敛了思绪，专心去听堂前的副使疾风汇报那批军械的追踪进展。

　　“大人，兵部传来的消息，说是他们今日自查账目翻出了这一桩军械账目上的疏漏，原是在兵部当差的侍郎钱钺钱大人偷偷藏下一批军械未上报，又经由民间作坊转手卖给世家弟子中饱私囊。现下这钱钺已被刑部拿下了，是否将此人押送大理寺归案还要听候您的发落。”

　　“那钱大人可曾有什么贪污受贿的案底？”

　　“不曾。钱钺虽在兵部任职年岁不长，但数年来经他手之事无一错漏，只眼下这一批军中兵械在报备入账时出了差错。”
　　疾风觑着秦大人的脸色，仍旧是无波无澜一如往常，只好试探着问道：
　　“大理寺那边适才已遣了人来催，说刑部等着结案才好把这一批兵械上录，言语间着急得很。不过我们既已查到了犯事之人，按章程也理当尽快结案。大人您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只这一件出了差错，便因着世家公子争风吃醋之事被捅到了台面上，还偏赶上兵部自查，更巧的是短短一日间竟还在冗杂的账目中被发现了这处错漏。
　　秦准冷哼一声。
　　这世上哪有如此凑巧之事，分明就是京中有高门权贵不愿让他们再查下去了，这才急急推出一个顶缸的替死鬼，催着他们草草结案。
　　他抚摸着玉身繁复的花纹，想了想，淡然开口道：
　　“那便遂了他们的意，就此结案。”
　　“不过，你要另遣一队人暗中探查钱钺这些年在京中的人情往来，尤其是他有什么把柄握在了什么人手中。我倒要看看，能让他们如此急着捂住不见光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疾风领了命自去寻来一班人马暗中查探。
　　他一脚踏出了镇抚司暗红的门槛，抬眼望见今晚明月皎洁，若有所思。
　　此刻当有徐徐凉风拂面而至。
　　如此良夜，这京城权贵又有几人能真正高枕无眠呢？

　　同样皎洁如斯的月色默然泻下，一路蜿蜒照进冷冷清清的乾清宫中，照在对影成双的乾元帝李熙承身上。
　　他细细抚摸着那支玉箫，试图感受曾握过这支玉箫的那人指尖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他叹了口气，竟执起玉箫吹奏了起来。

　　那箫声呜呜咽咽，缠绵断肠。
　　侧耳细细去听时，却是一首“最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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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为杨大人写了一首不规范的百字令（内含剧透哈哈哈）：
正
疏狂
翻红浪
暖帐对望
弄箫少年郎
黄粱梦曲未央
春宵一度卧鸳鸯
今朝酒醒对影成双
等闲浮云流水映寒霜
魂断处朗月成钩映愁肠
拟奏新曲和来旧文章
醉相思何用桃花酿
惊鸿年少量难忘
举杯独坐轩窗
孤寂两茫茫
纸短情长
枉神伤
勿忘
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