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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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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州的相望商行看上去是本家,建得比相州的要美轮美奂得多,规模也更宏大,能一口吞下这么多流民。
周息去时其余人已都登记完毕,在一旁吃饭了。许是冯管事想彰显商行的财力待遇,他们的第一顿饭很丰盛,甚至每桌都有一碗白切鸡,香气逸散,十步外的周息都能闻到,胃顿时又火辣辣地刺痛。
她压了压肚子,勉强挺直身板走上前。
柜前的小厮堪堪注意到门口站着一个面色惨白的小姑娘,下一秒就见她捂着肚子昏倒在地,他吓了一跳,赶紧招呼伙计将人抬进大堂。
冯管事探头过来,面色顿时大变:“死了?”
小厮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摇摇头。
“没呢,应该是饿昏过去了,小姑娘家家的,真受罪。”
冯管事大松一口气,抬手正准备叫人扔出去,周遭已有些缓过来的人们接二连三放下碗筷,凑过来看热闹。其中有个妇人低呼“是她”,众多目光霎时向她投去,妇人似乎从未被如此注视过,忍不住往后一缩。
冯管事问她:“你认识?”
妇人怯懦道:“来的路上,她也在……应该也是鸿镇的……?”
经她这么一说,又有几人上前,皱着眉挤着眼辨认一番,也恍然大悟般呼道:“眼熟,有点印象,确实是一道来的。”
那想必也是来求活计的,只是这小胳膊小腿的,又能做个什么?冯管事暗忖,见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心念一转,便又急急唤道:“林大夫呢?快请林大夫来。”
小厮跑去后堂寻人,其余人七嘴八舌地出主意,你说喂点稀粥,我说有糖水吗给她来点,他说别动等大夫来,各执一词,都是副极为关心的神情,却也没几个上手救人的。冯管事对急救是一窍不通,站在人堆外围隔着老远瞧,生怕好心办差了事一条人命砸在手里,坏了运道不说,管事的位置都难保。
大夫来时周息仍未曾醒转,直至兑水喂了颗药丸进去,又硬灌几口甜粥,她才迷蒙地微微睁眼。
许多人注视着她,欢欣雀跃地直呼“醒了醒了”。周息茫然四顾,一时不知何等境况,只是转念一想,依自己的身体,怕是还未走进商行便一头昏死过去了,看情形,应当是鸿镇众位与商行的管事大夫救的她。
莫非她的想法太过险恶?她将人心看得太坏?抑或相望商行、冯管事与崔管事并非一丘之貉?
但这些都只能待日后思索。
周息撑着口气站起来,向所有人深深一揖:“感谢各位相救之恩。”
都是小老百姓,也不曾动手帮忙,只一两句相认,怎好意思受人家一礼?鸿镇的人纷纷避开,那位妇人更是不知道躲去何处。
于是只有林大夫和冯管事心安理得地坦然受之。
冯管事切切扶住她的双臂,将她引入座中:“受苦了孩子,既然来了这里,那就是信任我们相望商行,我们自然不能愧对乡亲们的这份信任之情啊!”话至此,他已非只对周息一人言说,而是转头面向所有人,“明日会有小厮来分配活计,今晚,大家就在商行好生休息,好好养一养精神。”
有吃有住,又得如此关怀,对家破流离的他们而言,已是莫大的恩惠。冯管事真乃大慈大悲的仁人君子,他连黄口小女都救啊!
“谢谢冯管事。”
“多谢冯管事!”
“冯管事大恩大德啊!”
冯管事最后拍了拍周息的肩,满面春风地离去了。
天正暗沉,长街上星星落落的油灯蜡烛却与银河一般灿亮,偶有几缕月光爬下屋檐,也难以将夜的阒寂带入道县的商巷。若非泼墨似的浓黑一罩,谁分得清日夕?
油灯与烛灯虽已普及,非富裕人家依旧不大燃得起烛火,如相望商行这般前厅后堂都亮如白昼的,已是极为难得,却在道县比比可见。
周息从未见过如此火树银花的夜,但他们没法出去看道县的夜景。
起先只有一个小厮在柜前,既是处理账簿又是看顾着他们。几个小孩吃得快,待不住,窜动着想出去玩,小厮一个眼风扫过去,他们就被自家爹娘按住了。最后一人放下碗筷,后堂便游进几个伙计来,都端着笑,客客气气道:“冯管事让我们带各位回房歇息,请随我来。”
那几个小孩顿时不大乐意,彼此眼神一勾连,最胖墩墩的那个男孩闹腾着要去外面逛一圈,他爹拒绝后,又坐在地上打滚撒泼。他爹面色臊红,把他捉到膝上两巴掌后,小孩更是哭闹着,却换了个说辞,非要去如厕。他娘急得硬拽,却跟吃了秤砣似的拽不动,当着一众人的面又不方便过重训斥,只好赔着笑脸问:“小兄弟,我家孩子只是想出去看看风景也不成么?”
那位伙计仍旧在笑:“已经很晚了。县里有许多人对流民没什么好脸色,这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希望大伙体谅一下我们商行的良苦用心。”
话已至此,便是没有回转的余地了。男孩还要再闹,他爹这回动了真格,眼刀合着巴掌下去,顿时只剩两声干嚎,而后连抽噎都不敢了。
商行的人分成两处,一部分在前引路,周息仍然处在队伍的末尾,殿后的几个伙计人高马大的缀在她身后,她竟分不清这是引去住所还是押送犯人。
崔管事给她带来的不适感再度袭来,却又被强行压下,无论如何,她饿昏被救是事实,先生常言以德报德,她若无风作有,岂不愧对先生?
相望商行的后堂极为敞亮,是少见的后堂大过前厅的设计,又半露天,甚至称得上“院”了。入院先是一座嶙峋的石山,被几株竹几片草簇拥在正中央的红木栅栏里,放眼看去便是四方走廊,廊道狭长,东西两侧的,小门一扇挨着一扇,南面连着前厅,北面的则只有一扇落锁的大门。
前头的伙计领着他们往东侧长廊走,走不到一会便在第一扇门前停住。他把门推开,另一位伙计便点出六个壮丁,摆手让他们进去。
其中正有那屠夫。他探头看了眼屋内,顿时横眉,勉强压着脾气问:“这是给咱住的?”
领头的伙计应道:“正是。你们人多,来得又急,一时腾不出太多屋子,要委屈各位了。”
屠夫的胸膛明显费力地鼓了一下,眼看着就要发火,他婆娘赶忙拉住那壮硕的胳膊,对伙计赔着笑:“不好意思啊小哥,我家这个脾气不好。”说着手上狠狠一拧,屠夫倒吸一口凉气,到嘴的话在口型上溜了好几圈,最终还是憋回去了。
六个壮丁一间,八个妇女一间,小孩随妇女,不计人头。被分进房间时,几乎每个人都面色不郁,只是连屠夫都没有开口,即使有千百种不满,除了甩脸色外也别无他法。
周息好奇房间究竟有多小,只是她缀在末尾,脖子伸得再长也是无用功。
轮到她时,漫漫长队也只剩六名妇女与一个周息,被一股脑塞进西侧长廊的最后一间房。
走进去的一瞬间周息就愣住了。当真是小,只有一小片空地与八张大通铺,正对门的一侧摆四张,左右两侧各摆两张,便算是间屋子。
有位妇人当场就气红了脸,伙计们一离开就忍不住啐道:“连个落脚地都没有,鞋都挤不下,这是把我们当牲口呢?马厩?牛棚?那都比这敞亮!”
她身旁的妇人剜她一眼:“嘘。有什么话不能等人走远了再说?我们现在承着人家的情呢!”
两人噤声,顾自选了四号五号两个正对门的床位躺下,其余人也纷纷入席,都累了一整天,谁也没那精力再为了床位争吵。待她们挑完,只剩转角与门边的了,周息想了想,走向门边那个僻静的八号床位。
她身侧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妇人,自躺下就闭着眼。周息犹豫再三,还是出声,小心翼翼问:“你好?”
高瘦妇人不应她,像是睡着了,周息也只好作罢,侧过身眯着眼,脑中一团乱绪。她努力想睡,外头却间或传来哗闹声,搅得她静不下心来。
其实大延开国时有宵禁制度,暮鼓一响便不得犯夜,违者需担笞刑。只是当今圣上素爱出巡,每每夜游京都,灯火寥落,无趣得紧。开夜市的制令经一番唇枪舌战,又在中书门下打太极似的绕了四五个月,最终还是没能抵过圣上的决意,于年前颁布。道县便是剑南道推行夜市的试点之一,行商们望风而来,不过数月,夜市就已办得如火如荼的,原先的一更结束也渐渐拖到两更。
月牙镇从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即便繁荣如鸿镇,黄昏时分也纷纷收摊。众人都是入夜便睡的作息,哪知此时会住在商巷正中,接受噼里啪啦的喧闹声的洗礼?
刚发了火的妇人似乎同样被外头的声音搅得睡不着,摇醒了与她相熟的那个,又开始窸窸窣窣地骂:“什么破地方,半夜了不睡觉,招鬼呢?还要不要人睡了?”
另一侧三号床位的妇人听不惯,出声斥她:“少说几句吧,冯管事都答应我们吃住不愁了,人家也有难处,有什么好抱怨的。”
“嘁,说的话好听罢了,谁没做过几天生意,还能被他那三言两语哄了去?今天没放那小孩出去,你真当是为安全考虑?人家那是软话硬做!话说得越好听,往往干得越不是人事,等着看吧。”
“你……你有没有良心,怎么能这么说呢,给吃给住,还月给半贯,冯管事是大善人啊!”
“哟?这还真有个信了的傻蛋。行吧,你抱着你的大善人过活。这商行也就是个歇脚的地,等老娘拿了月给就雇辆车回鸿镇去,到时候可别哭着追来蹭车。”
“还吵?不睡滚出去。”不知是谁凶巴巴地来了一句,几人都撇着嘴不吭声了。
席天幕地与躺在床上睡觉终归有区别,不过片刻便闻如雷鼾声,很吵,却给人一种久违的安心。
周息本睁着眼看门缝里透出的浅浅亮色,不知何时也陷入沉眠,迷蒙间恍惚听到几声“诶谁踢我”“别挤我啊你”“再凑过来老娘给你踢下床”,在梦里都成了阿娘说出来的话。于是她便知道是梦了,因为阿娘从未有过如此盎然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