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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杯影·阿獠 ...

  •   1、

      十五年前冬季,我去九江的姑婆家做客,姑婆住在西苑。

      那时西苑还是一片老房子,巷陌深深,地上铺着石板,斜挑檐的人家门楣上,经常可以看到古旧的铜镜。

      我姑婆家的旁边,有一眼浪井。说到浪井,九江应该是没人不知道的。传闻这口井一直通到堤外的长江,深不可测,每逢风雨大做的时刻,井中就可以听到激浪拍打之声。

      在姑婆家的后门,还有一棵梅树。

      这棵梅树很老了,但年年依旧开花,开的是红梅,殷殷的象血。

      梅树下面,有一片空地。

      这对于出门就是狭长巷子的西苑孩子们来说,无疑是一块玩耍的乐园。每天,总有许多孩子在这打弹珠,拍画牌。

      这些孩子里面,我表弟是最文静的一个。他不大参与这些游戏,他喜欢坐在门边的石墩上画画。

      画一些希奇古怪的东西。

      我记得有一次,他画了一个白衣的女子,披散着头发,从浪井里往外爬 ……

      大家骇了一跳,表姑狠狠地骂了他一顿,说他乱画不干净的东西。他却委屈地辩白,说是亲眼所见。

      2、

      那年我去的时候,姑婆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她躺在床上,伸出枯瘦的手,只摸了一下我的手背,什么也没说。

      姑婆是家族里最疼爱我的一个人。妈妈说,我很小的时候,她曾带过我一阵子呢。

      然而那时候我却是一个懵懂的孩子,丝毫没有体谅到姑婆人之将逝的留念。在姑婆的床头边站了一会,便悄悄地溜了出来,去找表姐表弟们玩耍。

      那时侯我们经常玩捉迷藏的游戏。

      说来也奇怪,我文静的表弟在这方面似乎极有天赋,每次他躲起来别人怎么也找不到,而他找别人,却一找一个准。

      于是大家都怀疑他偷看,派了一个专人守在他身边,但结果依然如此。

      后来,在我们的‘严刑逼供’之下,他交代,是阿獠帮助他的。

      “阿獠是谁?”我们很奇怪地问他。

      “阿獠就是阿獠,是我的朋友。”表弟总是这样回答。

      有一天中午,我看见表弟又独自坐在门口石礅上画画,便悄悄地走过去。

      我从他身后探头。看见他正在画那棵梅树,梅树下面,他还画了一个站着的小孩。这小孩的样子很独特,有尖尖的一双耳朵,眼睛很凶,穿着紧袖口的古代衣裳。

      “这是什么?”我不禁好奇地出声询问表弟。

      “阿獠。”表弟头也不抬地回答。

      “这就是阿獠吗?你想象中的?”我感兴趣地继续问。

      “不,他就站在那,不是我想象的。”表弟向前努努嘴。

      “可是那什么也没有啊。”我抬头往表弟的前方看去,只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梅树。

      “你看不见的,只有我能看见,阿獠说了,好朋友才能看见他。”表弟骄傲地回答。

      为什么我看不见?表弟的话让我郁闷,我并排坐到他身边,努力睁大眼睛往前看。

      我把眼睛看得生痛,却依然只看见一棵老梅树。

      这时表弟已经画好了,他把画卷起来,转身对我说道:“你真的想看阿獠吗?”

      “真的。”我大力点点头。

      “阿獠说了,今天晚上月亮升到树顶的时候,可以让你看见他。”

      于是晚上,我特意和表弟睡在一起。

      我们等大人都睡着了,悄悄爬起来,溜到后门。透过门缝,我看见在朦胧的月光下,果然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蹲在树傍。

      “那就是阿獠吗?”我兴奋地悄声问着表弟。

      “嗯。”表弟低低地应了一声,突然拉住我的手,躲到门后。这时,我看见那小小的身影做了一个手势,也躲到了树后。

      “怎么了?”我疑惑地问表弟。

      表弟伸出食指放到嘴唇上,做了个不要说话的表情。

      这时,巷子的另一边,突然模模糊糊地浮出了一些黑影,慢慢地向这边飘来。

      这些黑影越飘越近,月光下,竟然是三个人的轮廓。前面两个人凶恶地拽着链子,牵着后面的一个人。

      这三个黑影从梅树下缓缓飘过,消失到巷子的深处。

      良久,表弟拉了拉我的手:“走吧,回去睡觉。”

      “阿獠呢?”我不死心地问道。

      “他已经走了,以后再带你看他。”

      第二天早上,鞭炮的喧哗和许多人的哭声把我和表弟吵醒。表姑告诉我们:昨天晚上,西头的田大爷去了。

      3、

      此后,阿獠成了我和表弟的秘密,虽然我仅仅只是见过阿獠的影子。

      但我们间的谈话,已经离不开他。

      表弟总是告诉我:“你看,阿獠在那边墙角冲我们笑呢。”

      “你看,阿獠在树上抓麻雀。”

      我虽然什么也看不见,每次却依然很专注地望着表弟所指的地方,脸上露出友善的微笑。

      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得渴望看见阿獠。

      除了去梅树下,西苑的孩子们还有一个玩耍的场所,就是浪井边。

      我们经常坐在井栏上,往井里扔石子,或者冲着井里大喊,比赛井壁的回音。

      新年的时候,我独创发明了一种极顽劣的玩法:把点燃的鞭炮往井里扔,让它在井中闷闷地炸响。

      也正是这种玩法,后来让我后悔莫及。

      那一天,整个西苑的孩子都被我吸引来围在井边炸鞭炮,足足炸了一天,炸得井水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火药纸屑。

      且在大家散后,我依然不知疲倦地炸着 ……

      但就在我玩得起劲的时,一直安静站在一边的表弟突然拉着我,退到离井边很远的地方。

      “怎么了?”我疑惑地问表弟。

      “那个女人又从井里爬出来了。”表弟眼睛直直盯着浪井,说道:“她的样子很生气。”

      我伸出手掌在表弟眼前晃了晃,嘲笑他胆小:“大白天的,说什么呢?那儿什么也没有啊,就算有鬼也不怕,看我去炸她。”

      说完,我点燃手中一个大号爆竹,做出英勇的样子向井边冲去。可就在我刚冲到井边时,一阵阴冷的风突然从井里冒出来。

      接着,我感到脚踝一紧,象是被什么东西握住了,这看不见的东西把我用力往井里拉。我吓得惊恐地大叫,这时站在远处的表弟冲了过来,一下子把我狠狠撞开。

      我打着滚,滚到一边,爬起来一回头。却看见表弟也被那看不见的东西抓住了,正在代替我被往井里拖,表弟的整个下半身已经被拖到井中看不见了。

      表弟一边大叫着,一边用两只手紧紧地抱着井栏。我快速爬过去,抱住表弟的肩膀,奋力把他往上拉。

      然而往下拖他的力量实在太大,我们又只是两个孩子,眼看表弟身子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

      就在这危急的时刻,我突然看见对面的屋顶上坐着一个孩子,这孩子尖尖的耳朵,锐利的眼神,穿着紧袖口的古代衣裳,正是表弟画上的阿獠。

      我抬起头,冲他大喊:“阿獠,快来!快来帮帮我们!!!”

      屋顶上的阿獠一楞,似乎不相信我能看到他。

      直到我又焦急地喊了一声,这次他方确定我是喊他了。他一躬身,从屋顶上窜起。他窜得很快,越过几个屋顶,转瞬就到了井边。

      他看到了我和表弟的危急状况。

      “阿獠,快去叫我爸爸来救我。”只有肩膀以上露在外边的表弟,哭着对阿獠说。

      阿獠却仿佛没有听到表弟的话,他睁大眼睛,慢慢伏下身子,躬起腰,双手撑到地上,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然后阿獠猛地一跃,跃进井中。井里刹时传出一声女人恐怖的尖叫,以及撕咬扑打的声音。

      往下拖表弟的力量瞬间消失了,我用力把表弟拽出来,然后互相搀扶着退到远处的墙边,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息着。

      我们听见井中撕打的声音越来越激烈,偶尔还夹杂着几声猫的嘶叫,我们神情紧张地盯着井口。

      “阿獠,一定要打赢啊 ̄!”表弟双手握紧拳头,突然大喊了一声。

      “一定要打赢啊 ̄。”我扶着表弟,也大喊着给阿獠加油。

      良久,井里的声音越来越小 …… 最后只剩下可怕的安静。

      “阿獠,你出来啊!”表弟的眼中流下泪水。

      4、

      我忘了我们最后是怎么回家的,好象是被大人拎着耳朵给揪回去的。

      一路上,表弟不顾耳朵被揪扯的痛楚,倔强地回着头望着浪井方向哭喊:“阿獠,你出来啊。”

      十五年后,当我再次回忆这段往事时,听闻西苑现在的老巷子、老房子已被拆得一间不剩了,当年的浪井,现在也被铁盖严严实实地锁了起来。

      已经象姑婆一样衰老的表姑打电话告诉我,那株老梅树被移走时,下面发现了一具好大的猫骨呢。

      “那是阿獠。”我在电话这边喃喃地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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