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你好，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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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有三次新生，第一次是从母亲脐带剥离呱呱坠地，第二次是进入学校沐浴文明社会的秩序，第三次是进入社会学着成为真正的“自己”。
但方芽不认可这个说法。
她的人生被三次死亡的阴翳遮蔽。
第一次，是母亲病逝，家不再是家，变成压抑跟沉默酝酿发烫的盒子，收纳两颗破碎的心；第二次，是填报志愿前的那个晚上，她主动走到加完班疲惫的父亲身前，砸碎自己的音乐理想；第三次，是成年后站在柜台前以熟悉的狡诈术语欺骗完天真的客户，长久望着银行卡里又一笔仿若毫无意义的进账——她不再天真浪漫，纯粹早已死去，留在世间的不过一个虚伪可憎的躯壳。
方芽未曾想到，她还有机会领受第四次死亡。
以阿朵瑞切的身躯来到一片充满魔法的大陆上，她竟感到…重生。
穿越没小说里写的那样愉快，原主的身份跟身体习惯、口癖和处世办法，她都要全部继承，才能不引起周围人的怀疑。
这个世界很危险，任何怀疑都可能致命，就算瞒天过海，不能自强也会让她殒命魔物、劫匪、暴徒或愚民之手，方芽没过多久就明白这些。
她如履薄冰，好在演技足够。她对此感到可悲。
当这个异世界的奇异种族——一只幽灵来到她面前神采奕奕地诉说他的愿望时，她被那双银白色眼眸中的东西震动了。
那是她亲手扼杀过的东西。她告诉都朋，这是理想，我们能一同托举起它。
站在他们身旁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一开始并不信任他们，但方芽把她的骗术发挥得淋漓尽致。事实证明，来自现代的话术应付这些单纯到让骗子愧疚的人都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意思了。
但方芽更清楚一点，建立属于魔法师的伊甸园这件事之所以能成功，更多是因为，有一个人自千年前便在砌石了。她教授都朋如何摆放基石、如何围起高墙、如何获得朋友、如何装饰花园…她近乎沉醉于这个过程。
这一次，不让理想怦然坠地。方芽越来越期待看到“息襄”耸立于北境平原深处的那天。
方芽为此付出了代价。但代价也没想象的那么严重。在揭开它的面纱之前，方芽原以为再不济也不过一死——显然，她想得过于简单了。
对于这个世界真正的掌控者来说，她的灵魂、她的天赋、她的知识都是无法想象的财富。她的价值很高，所以她活了下来，魔法枷锁在身，成了异类当中的异类，奴隶中的商品。
大陆的丑恶在这时暴露无遗。法理缺失之地，不受束缚的人们若掌握力量会发生什么，方芽一一目见。
说不想家肯定是假的，但也没那么想。父亲早就去世，她就算能穿回去，迎接她的也不过是丑陋的人生和腐朽的灵魂。
于是囚徒望着没有任何污染的澄净天空，享受着风的轻抚、鸟的歌唱，她从容地呼吸，不惧怕写满问号的未来。
她有些过于放松了，没注意到都朋收敛周身魔力摸到她身旁。黑色的尖塔于夜色中挺立，遥望远方闪烁的魔星。
“唔…我过来是想问，你们的研究快结束了吧？这座塔…很惊人。”
都朋目光躲闪，明明已从她那儿学会了人际交往的技巧，在她面前却还是像一个懵懂的大学生。方芽托着脸看他，笑意掩在眼底：“结束…也许吧。等到几天后魔力汇聚完毕，我们就能看到结果了。”
“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方芽看向远方：“得看上头那些人肯不肯放过我。”
都朋沉默了一会儿：“我听说，你好像和其他魔法师出了点摩擦。”
方芽以为他是担心影响建校的筹划：“我还能继续帮你，研究结束以后，流动的资金就会去向你那边……”
“我不是在说这个！”罕见的，都朋烦躁地大喊起来，反应过来，又慌张不安地看向方芽，“对不起，我太紧张了。”
方芽有些惊讶：“没事。那你是想说什么？”
“呃……”到这个份上，都朋瑟缩了好一会，咬起牙。若他的身体并非模拟人类，这时脸上应当一片通红。
“我担心你。其他人对待你的样子很怪，他们藏不过我…噢！我没有摸到他们私话的地方偷听！”
像是极力表现自己很乖地听了话、尊重他人的隐私权，都朋手脚动作有些慌乱。
方芽笑了：“嗯，我知道。你继续说吧。”
“…好的。”
他银白色的发丝流淌下来，在草地曳出一片反射着微光的小池：“我其实知道…你不是原来那个阿朵瑞切。”
方芽嘴边的笑意收敛了，但仍是一个浅笑。
“我看过很多灵魂，我很熟悉它们的姿态…原来那个阿朵瑞切的灵魂，粗粝，闪着强光，你的灵魂和她很像，但还是有些地方不一样。”
“我曾遇到过一个有这种特征的人，所以我一开始没有在意，以为是正常的事。但…两年多过去了，对幽灵来说，这是很短的时间，根本不够记住一个人灵魂的轮廓，可我不但记住了，而且，越来越感受到这段时光的漫长。”
都朋有些胆怯地看了过来，眸中却是坚定：“我记住的是你，认识的是你，想要珍惜的也是你。所以，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呢？”
“告诉我你的名字。”白色的幽灵恳求着。
方芽很困惑。她没有搞懂都朋的意思，直到一阵风吹乱她的头发，而都朋伸手替她拨到了耳后。
她张了张嘴。
什么呀。不关心短生种无聊研究的长生种、眼前一大堆秘密却天性就不愿意追究的幽灵，竟然也会像人类一样，喜欢上别人的吗？
她笑了一下：“我是怪物噢，不是你知道的任何一个种族，是那种抢夺他人身体的恶魔哦！”
都朋摇了摇头：“恶魔才不会教我什么是理想。而且，你扮演阿朵瑞切的时候，也没有害人，只是在扮演罢了…很累很累地扮演。现在，大家对你的态度怪起来，还有人做过分的事…但你也没有干什么坏事。”
方芽有一瞬想把29号研究杀害了多少万条两边世界的无辜者性命的事全盘托出，驳斥都朋，告诉他，她就是恶魔，甚至可以是撒旦转世，明明知道自己正亲手谋害同乡，却不敢踏出原阿朵瑞切划定的安全区改变些什么。
她一直随波逐流，只将自己的性命安危摆在第一位。
比起阿朵瑞切，她就是个懦夫，阻断高尚骑士舍身的最后一次冲锋的卑劣者。
方芽穿进阿朵瑞切身体里的那天，阿朵瑞切全副武装。阿朵瑞切原本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换来这场邪恶研究的终止，但她来了。
她的重生杀了阿朵瑞切，她的怯懦杀了更多的人。
直到现在，她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如同站上绞刑台，脖子系上绳索，这才感到安宁——本该如此。
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呢？她看着幽灵想。
可在幽灵那张完美得不似真人的模拟面孔上，她看到胆怯。
一瞬思绪万千。
方芽想到都朋纯洁的理想和质朴的愿望，那宏大的愿景，不该因为她无理取闹的愤怒受到玷污。
都朋不需要知道有关29号研究的一切黑暗。而那黑暗当中，也包括她的来历。
但…名字的话，是可以告诉他的。
只是名字而已。方芽轻轻发出遗忘了许久的音节，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说起汉语竟然依旧熟练。
【荒…尼亚？】都朋发音很怪。
方芽哈哈大笑，又让他跟着念了好几遍。都朋总算学会了。
【方芽。】都朋望着她笑。
一滴泪忽然就掉了下来。方芽错愕地摸到脸上的湿意。
都朋慌张：“怎、怎么了？我做了什么错事吗？”
“没有。”方芽哭丧着脸，“只是……”
“太久没被这么叫过了，连我自己都快忘了，我还有这么一个名字。”
都朋抱住她：“我会记得这个名字。”
他确实记住了。不仅一个名字，他还记住了她唱过的歌。
方芽觉得，那天晚上，她的确有些过于放松了。不然怎么会唱歌呢？
即便是在地球，她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唱歌了。
远方的山脉隐没在天空高浓度魔力流散发的微光中，方芽不自觉想到，尽管如此危险，又如此丑陋，这片大陆，却允许无数的奇迹合鸣、纯粹的理想高飞啊。
所以她高兴地唱起来，像儿时第一次对着简谱，既陌生，又热情地，用异世身体磁性而沙哑的声音唱：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花儿睡，一对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
而在大陆历126年的春天，独立于真实世界之外记忆空间里，一片万死不僵的残魂被违反法则的行为唤醒，又一次“睁开了眼睛”。
这是方芽的第216次“重生”，也必将是她的第216次“死亡”。她有这个决心和觉悟。
但面前站定的人一头黑发，一双靛青色眼睛，灵魂却传来熟悉的气息。自从把自己跟世界剥离，方芽无师自通学会了灵魂魔法的“洞察”，也和都朋一样能看清大陆灵魂和地球灵魂的分别了。
所以在认出赫琉的那一刻，她微笑打招呼：“你好，朋友。”
“我不知道你为何多次来到这个地方，以亚拉伯罕的身体跟这个僵死的世界互动，但我猜，你应该会需要我的经验。”
“看清世界真相后，体面赴死的经验。”
“嗯，前面一个条件，你都来这么多次了，肯定满足了。所以……”方芽爽朗地笑，“世界糟糕得要命，没有我们这群外来者的空间，要来一场清新健康的赴死吗？”
“既然我们都不能正常去死的话。”
*
绞刑台上的脚是注定要悬空的，但方芽发现自己早该窒息的时候，脚丫子仍在活力满满地扑腾——魔力枷锁一刻不停地紧缩，埋头苦干想要执行工作，却怎么也没法给受缚者带来真正的死亡。
贵族们的表情很好玩，环绕着她的武装私人魔法师个个看怪物似的看着她。然而，却没有更多魔法攻击过来。
然后方芽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应该也不需要补刀了。她看到自己被魔力枷锁勒断的脖子的腥红断面，那根从脖子里直愣愣戳出来的脊椎杵到她的一只眼球旁——她怎么还“活着”？
肉.体花了很多时间重组，又在魔法师的集火下变成乱七八糟的样子。方芽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她被囚禁的地方外，“息襄”有没有成功建立……
魔法师杀她杀得也累了，她自个死去活来也累了。万幸的是，都朋找不到她，所以看不到她现在的样子。
他很听话，所以才永远也不可能找到她。
真好。不用看到他的表情了。
也因此，她有充足的时间找到独属于穿越者的死法——跨越地球灵魂跟大陆身体之间的不朽纠缠，彻底把灵魂和肉.体分割开来，予肉.体湮灭、予灵魂万死的办法。
毕竟，她能在短短几周掌握大魔法师、顶级魔战士阿朵瑞切的全部魔法技巧——她是最有天赋的那个啊。
*
“如何？”她向赫琉投去殷切的目光。
赫琉平静地注视残缺的亡灵。
是真正的亡灵，所以不会好奇外面真实世界的情况；残缺，所以不会问赫琉来到此处的目的。她的话题局限而死板，她的情感片面而直觉。
“阿朵瑞切”只不过是意外被吸入新诞生的自然魔法道具里的一缕残魂。怀表见证了她的死亡，亚拉伯罕就在她的死亡现场。
老人安详的遗容出现在眼前。
那个时候，亚拉伯罕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赫琉想，怀表大概不会对他展示这部分内容了。
毕竟，这块表是亚拉伯罕想要丢弃的东西。
紫发女人的表情定格在微笑，仿若她出现的使命就是为了诉说“赴死”的诀窍。
赫琉能想象她在最后的时刻有多么渴盼死亡。他吁出一口气，提起魔杖在空中写道：“告诉我吧。”
“阿朵瑞切”的笑意更深。于是赫琉也慢慢笑起来。
制裁孟鸠的办法…也是能让他和刻奥希享受躺在同一个坟墓里的幸福的方法。
一举多得。他洗耳恭听。
作者有话说第79章 你好，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