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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两盏油灯 ...

  •   “孟总,年少有为啊,这个年纪就拉扯起一家公司,将来不可估量!”

      “过奖!贵企能占据如今的市场份额,您的努力功不可没,我还得多向您学习呢!”孟鸠维持着商业微笑。

      对面大腹便便的男人呵呵笑了两声,爽快地在合作协定上签署了自己的姓名。

      “合作愉快。”孟鸠握上对方粗糙的手掌。
      “合作愉快。”

      孟鸠眸中的暗沉含蓄,静静倒映男人浮夸的神色。

      男人面目上的虚伪是孟鸠的勋章。唯有值得虚与委蛇者,可见人世种种京剧变脸般的戏剧。

      孟鸠推开办公室擦得洁净的玻璃门,见到事先通过手机联系好的职员站在他的办公桌前,朝他问声好。

      他眼里的敬畏,以及隐藏得很好的敷衍,都像是雪地上的泥爪印、园艺植物叉生的杂枝。

      “今天起,你去担任你们项目组的组长。”

      和他年龄差不多的职员十分惊讶。情绪外露,初出茅庐,经验不足,态度微瑕,但胜在有能力有胆识。

      “我期待你未来的表现。”孟鸠微笑。

      几年过去,公司搬进市中心的高楼,分公司开进了海外。从落地玻璃窗俯瞰道路上灰色的钢铁洪流,孟鸠心中是一片野望。

      他已近不惑之年,却也不过不惑之年。皱纹爬上他的眼角,却也让他鲜活的野心能借由它们自由地扩张。

      曾经的小职员、如今的总经理敲门而入,奉上这季度的工作汇报,言谈举止已经像模像样。他的眼里,是格外真挚的尊重和崇拜。
      “董事长,公司下一步该怎么走?”

      正如多年前孟鸠判断的那样,这个大胆的男人当面问出这个问题。
      也正如总经理这些年来目睹的那样,这位科技经济领域的大拿露出他标牌的“赢家之笑”。

      孟鸠说:“我们欠缺的不过沉淀而已。好好干。”
      他轻轻拍了拍属下的肩膀。

      所有蓝图早已擘画,所有行动都是给未来奠基,孟鸠一旦认定一件事,就会死心塌地、不顾一切地执棋落子。

      他有“鸠占鹊巢”的狡猾和该有的手段,因他胆寒者骂他名字该改成那个形近字“鸩”。

      这些吃过他亏的人骂他是毒酒。孟鸠当其为称赞。他愿在功成名就际、死神蹀躞来时,自饮下名字里藏的毒酒,愉悦地回望这波澜壮阔有舍有得的一生。

      而一切信念和规划都崩塌在一个春天的早上。

      皮革方向盘中的黑从视野里蔓延开来,吞没掉孟鸠的意识。孟鸠在低调的豪车里,昏昏沉沉。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习惯自己开车,如同他钟爱为公司所有的大项目掌舵。

      孟鸠最后的神识留在远处电子屏幕上:又一次峰会正在召开、光鲜的明星搔首弄姿为商品代言、数码技术突破的里程碑式产品首发、4亿投资的国产大电影海外屡创佳绩……

      这个好时代里,他还没有做很多事!

      毒酒泼洒开来,苦极。
      也恨极。

      再度醒来,他看到古朴的木质天花板上横亘的蜘蛛网,听见耳边女人颤抖的恐惧的气音。他的视野逐渐连接起意识。

      女人穿得很奇怪,古欧洲的妇人打扮,不消多思考就能看出贫穷和窘迫,怀里抱着一个瘦弱的、眼里眨巴着泪水的女孩。两双相似的棕绿色眼瞳里充斥恐惧、愤怒和憎恶。

      惧多,恨怒少,破了皮的靴子旁边散落着玻璃碎片。

      孟鸠看到“自己”手里握着半截酒瓶。

      他的脑子一片混乱,几幅影视剧画面闪回,却完全没被孟鸠抓住信息。
      另一种强烈的痛苦裹挟住他。

      虚弱身体的不适应倒是其次。更致命、更让孟鸠爆发强烈生存欲的是……
      有毒的空气。

      火星子一样,从鼻子里进入,灼烧脆弱的鼻腔,进入气管。紧接着,这不亚于凌迟的痛苦扩散到皮肤、血管、心脏,制造出足以立刻使人晕厥的剧痛。

      他眼睛翻过去,倒下。

      女人疑惑又惊讶,小心翼翼地看过去。那个可怕的男人好像已经失去意识,后脑勺磕到床脚,流了一些血。

      “女神在上……我该为这个恶魔找来医疗师吗?”她喃喃,自言自语,更抱紧被吓得说不出话的女儿。

      她没想到男人竟然还有余力□□。

      “救命……”

      奎娜沉默,女儿蜜米琳捏了捏她的手指。

      再度醒来,孟鸠听到附近的说话声。他总算意识到,那是完全陌生的语言。无论是他晕厥前听到的女人模糊的言语还是他下意识出口的求救,都不是他最熟悉的汉语。

      年迈的医疗师有些大舌头:“他的情况我前所未见,这是荒谬到难以置信的症状,看上去简直像是他对魔力过了敏!不,还要更严重!像是魔力让他中毒了!我没有治疗的办法,你们自求多福吧!”

      奎娜低声哀求:“您是镇上唯一的医疗师,连您的治愈魔法都无能为力,我该怎么办呢……要怎么办呢……”

      她细小的哭泣音,如同蚊子叫一样。

      “唉……奎娜,你来我这这么多次,这次轮到他半死不活,你却还这样伤心……”

      女人却软软地讲出近乎冷酷的言语:“不,我不为他伤半点心,我只是为蜜米琳难过,为自己难过。他好歹是个初级冒险家,而我什么也不是。”
      医疗师说:“你是个坚强的女人……”

      老人叹气:“我也说不出他到底还能活多久,早做打算吧。”
      奎娜点头,眼里还含着一层薄泪。

      医疗师合上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

      孟鸠突然抓住女人的手腕,一双深红色的眼睛在布满绷带的脑袋里紧紧锁定面露惊惶的奎娜。
      “你醒了?!怎么可能、什么时候——”

      男人发出沙哑的声音。
      奎娜听不清,手腕上的力道很松,专属于将死之人。她犹豫。

      但男人此刻的眼神是那样陌生——凌厉、执拗,而非虚浮、麻木,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陌生得要命。

      和男人过活了10年的奎娜不会认错。无数个暗自哭泣的夜里,她憎恨的就是那样一张面孔。

      可如今,那些令人作呕的气息都从这双熟悉又陌生的红色眼睛里褪去了,令她隐隐有了诡异的期喜。

      女神在上啊,一个魔力中毒的怪物,活该被圣火焚烧……

      她把耳朵贴近沾满了血液的绷带,听清那沙哑的声音重复的言语:
      “救救我,拜托。救救我,拜托。”

      如孟鸠所料,愿意为他这个显而易见的仇人叫来“医生”的女人仍存仁善。

      他计算着她的善良。孟鸠算得很准。

      她为他清洗身体,端上吃食,审视的目光像是等待着他的死亡一样冰冷,似乎做了这些事的她就不必为这个饱受折磨的人的死去负半点责任和愧疚心。

      但在目睹孟鸠身上的伤痕渐渐褪去,每日流的血越来越少之后,她开始给孟鸠讲幻想故事。

      魔力、魔法、丰富的魔法道具、闻所未闻的奇幻生物跟药植、分割南北境的奇妙大河、那些充斥传说的奇景伟境、北境疯狂的对魔物战争、南境混乱的多国割据、隐居的精灵、神秘的幽灵、野蛮的兽人、靠学习在魔法世界站稳脚跟的人类国度……

      孟鸠逐渐意识到,这个自我介绍为奎娜的女人并不是在讲故事。

      他也慢慢把自身的处境跟偶然在食堂听到的职工闲聊的只言片语联系起来——
      穿越。

      指甲扎破了手心,疼痛却早已麻木。孟鸠死死瞪视窗边的煤油灯。昏暗的光,似酒中的倒影。

      他的目光淬毒,无意中见到光突兀地跳动起来,像是敌不过黑暗一般,被液态石油一样的凝实的东西遮蔽掉。紧接着,煤油灯坠地。

      来察看情况的奎娜连忙提起煤油灯。劣质灯密封得不严实,难保不会让火烧出来。

      她发现了什么。
      孟鸠对上她震惊、狂喜的眼睛。他曾在彩票中奖的职工身上见过这种眼神。

      于是他也艰难地扯动脸部肌肉,极慢极慢地笑了。

      *

      魔力检察官江若芮睡不着觉。

      她今年八十二,正值魔力检察官这行的黄金退休年龄,奈何铁疙瘩似的顶在魔法侧跟科学刑侦中间的行当不好做,拿着最高昂的报酬干半步天堂半步地狱的活计,偶尔被当块面皮在法协跟枢机院之间疯狂拉扯,后继无人到只能指望自己的孙子子承祖母业,不幸孙子能力还没强到让她放心撒手不干,更不幸她碰巧有那么一点点理想主义跟正义感。

      所以,凌晨一点她从铂金帝国进口的复合丝绒床垫上弹起来,一头爆炸短发配上厚眼袋活似蒸汽朋克老奶奶,镇定且熟练地按下自家老头迷迷糊糊的骂声,然后在他重新响起的呼噜声里顶着北方仲秋的冷风来到书房。

      “有什么东西我忽略掉了……绝对有……”江若芮翻找起南境脱销的相机里记录的现场照片。

      这玩意不好到手,近来层出不迭的“科技新贵”鼓捣出来的流行物,报纸频频猜测这背后是否掺了魔法。

      江若芮知道他们宣传得不假,的确没有。她就是干这行的,因此也喜欢收藏和追求南境新出的那些“科技”产品。她这样的人在北境很少见,毕竟北境出了名的依赖魔法。

      不过,也正因什么都依赖魔法,总有沾了魔法的麻烦事需要所谓科学的检查方案,在实际上完全不能以科学手段量化的情况下,要求得到一份普通人能广泛理解和接受的解释。魔法师联合协会的一些老顽固怒斥江若芮这样的魔力检察官是在亵渎魔法的神圣,而江若芮认为,她不过是在做一些必要的翻译工作。

      像是搭桥,耐心地沟通起两个不同的地域。桥的一边是玩弄奇迹的魔法师,另一边是对魔法或多或少存在误解的普通人。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明白《大陆魔法》期刊上繁杂随性的术语,刑侦这种专业领域也的确稀缺为他们效力的懂魔法的检察官,总之迫于各种原因,江若芮来了,而且一干就是几十年。

      手捏着黑白照片的一角,江若芮眯着眼睛在火光中察看:“古怪……但到底是哪里古怪?”

      每个正常的大陆人都有一套精密的魔力感知器官,以复杂魔力簇的形式夹在额心。它让普通人也能感知到强大魔法师的威压,让猎人追踪肉质鲜美的魔兽,在生命跟生命之间传递各式各样的信息。江若芮凭借敏锐常人三倍的魔力感知器官破获过多起涉魔凶杀案。

      世人常常有魔法犯案无迹可寻的印象,实际上基本也是那样,就连江若芮,这么多年下来也没法精准判断每道魔力痕迹都代表了什么。涉魔案件仍旧是难破的,但到底,魔力检察官还是可以从蛛丝马迹中给出有用的信息,不然这个职业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越是粗劣的魔法师越是妄自尊大,这点在魔法犯罪者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当一个自以为不露破绽的魔法师粗心地使用元素魔法或者符文犯罪时,老道的魔力检察官将愉悦地拿下又一个战绩。

      但倘若犯人使用的是更为复杂的魔法,比如用古老语言号令魔力的咒术,以及用精神力构想魔力的幻术,江若芮大概就无能为力了。这很罕见,毕竟都会咒术和幻术了,谁还想不开去犯罪啊?!但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

      任何情况下都不要高估人们的道德,这是江若芮很早学会的道理。

      经过漫长的现场勘察过后,江若芮本以为这个“荣礼旦血案”又是一个注定送进悬案库的案子。

      原因很单纯,她看不出犯人使用的是什么魔法,就这么简单。

      魔力检察官需要具备很高的魔法素养,不仅基础魔法知识要了解得清楚,进阶的各类分支也得如数家珍。

      尽管这样,江若芮也不能保证她认得出每种魔法。大陆太大了,而魔法取决于使用者对魔力的想象力,后者是比前者广阔无数遍的天地。

      资深如江若芮,在见到现场惨烈的那一刻也在心头冒出一句:哦豁,这个魔法我不会。

      看那些直接调动空间内魔力、疑似还封闭了整个房间的痕迹,像是元素魔法,可风雷水火冰元素没一个有异常大量减少。往符文上猜,也没在房间里的魔法道具之外见到可疑的符文。幻术更是连考虑都不用,那种程度的魔力调动,普通人都能感觉到,幻术的痕迹她只是看不懂而非看不见。

      所以江若芮很快对负责和她交接的年轻警官顾景摊手,直接表示,我能检查出来的就这些,凶手是个魔法师,没搞符文和幻术,没了。

      顾景也只能抽动眼角,无奈地接受这个基本没用的消息,并向深夜赶来上班的江若芮道谢。

      直到第二天夜里,江若芮拔然而起!

      她的相机改装了点魔法手段,嵌了块刻蚀过符文的天然魔法水晶,能使拍出的照片附带从拍摄的那点看过去的魔力痕迹。

      这会,火光下那些蛇一样的痕迹在江若芮的视网膜上游荡。

      她灵机一动,跟随那些痕迹,尝试复刻这调动魔力的方式。

      书房里挂着江若芮跟魔法师联合协会副会长妮可那维奇的合照,背景是一所热闹的酒馆,她中级魔法师的证章挂在合照突出的边角上,金属证章边沿上“雷元素法师”的凹陷印记落了些灰尘。

      青色的雷光在书房中闪烁。

      一道、两道、三道……雷光起起伏伏,让个21世纪的人过来看指不定以为在搞电焊。

      江若芮平常的表情在前200道雷光释放的过程中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慢慢染上了失望。

      似乎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她设想的犯人可能存在的个性施法特征,她的多疑不过是老年人犯了糊涂,该立刻回去打个盹消磨消磨过剩的精力。

      但是一股子执拗劲儿阻止了她那样做。

      她帮不了的案子还不够多吗?不过多做一点点尝试,于一个远远称不上迟暮的魔法师来说,算不了多大的麻烦。

      一颗赤红的心脏好好地在江若芮胸膛跳动。她听得到那声音。
      砰砰,砰砰。

      在雷光闪过千道之后,她开始感到疲惫。

      但经验立刻让江若芮感到这股疲惫的不一般——夹杂着些微的别扭,像是右撇子突然用左手写了一会字。

      于是她继续尝试。

      终于,在闪过2403次雷光后,江若芮颤抖的手一阵哆嗦,手中的魔杖便掉到杂乱地排开在地面的黑白照片中央。

      她叫起来:“咿呀!这家伙有魔力障碍症!魔力障碍症!”

      早就被门缝漏进来的雷光闪醒,还给书房添了2次灯油的老头连忙上前给她披上毛毯。之前没披,怕打扰爱人专注施法,他添灯油的动作都静悄悄的。

      江若芮拍了下他的手:“你怎么起来了?”

      老头佯怒瞪大眼睛,捏了捏她的鼻子:“某个顽童半夜打闪光战,还忘了关紧卧室门!”
      “有什么发现?”他噘着嘴问。

      江若芮哼笑两声,神情是说不出的得意:“可被我给找到了……魔力障碍,魔力障碍,杀人的家伙铁定没想到自己这点习惯都能被发现,还得是我!博朗多那小子要替我的班还差得远呢!”

      老头哑然:“你前天才说不干了要退休!”

      拉紧了身上的毛毯,江若芮随手捻起桌上的一张纸,吹出一只信鸽来,红色的“白鸟速递”魔法印记在纸鸽蓬蓬的胸口上闪了两下,表示这张刻了专利符文的信纸已经记录了用户写入的魔法讯息。
      “——致息襄综合魔法学院主教学区学则路1号顾景。搞定。”

      信鸽飞出窄高的窗,往远处去。

      “这下那群警察得高兴死。”江若芮拥抱了老头一下,被他趁机拉扯着回到卧室睡回笼觉,她慵懒地叹道,“魔力障碍症,现在可不多见呢~”

      “更别提控制得还这样好,范围小到白天公布嫌疑人我都不意外。”
      “睡觉咯。”她舒心地盖紧被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两盏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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