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朔冰

1、倾城

　　六月的雨水充沛，时不时就来一场。天空是说不出有什么意图却又诡异的青灰色。雨一般都滂沱却短暂，往往只是走一个过场，所以避雨的地方是必不可少的。

　　江南的雨季更是如此了。避雨亭中，歇了好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江湖中人，也有老实巴交，一辈子只跟土地打交道的普通农民。在这种时候，往往就会出现说书人，帮人们消磨一些时光，自己也赚几个小钱。

　　现在亭中的说书人正说着几年前的江湖传奇，说得眉飞色舞。一般提到说书人，人们总会想到一个有些书生气的老者，而这个说书人却不过是个刚过双十的少年。

　　他说的是数年前西域第一迷城冰玉城覆灭的故事。

　　“冰玉城有珍宝冰玉，那冰玉可是一般人都没有眼福看到的。冰玉城的覆灭，也得归到这个东西身上。”少年声音还有些青涩，眉宇间却看来甚是早熟，颇有大师风度地说道。

　　“不是啊，我听说，冰玉城一夜之间消失，上下没有一人生还，是因为城主夫人红颜祸水啊。”一个挑着一竿烟管的汉子眯起眼睛，长长的指甲弹了弹烟灰，懒洋洋地道。

　　“这倒是也有关系的，听小弟慢慢说来着。”少年笑眯眯地道。

　　一说到那位昔年美艳之名冠绝天下的城主夫人，众人都激动起来，纷纷嚷道：“是了是了，说说那位夫人是怎生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少年挠头想了想，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那位夫人还真是委屈她了。你们知道么，若是没有真的见过她，你们永远不会想到世上有这样美丽的女人！”

　　“哄——”众人都笑起来，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冷道：“怎么，你见过她？她如何一笑倾城再笑倾国？”

　　少年摇头道：“不然不然！她不用笑就可以倾国啦，就是哭的时候，也没有人比得上她的美丽！完全不能用言语形容！要不怎么说这位夫人本非凡间人，是贬谪仙子呢！”

　　众人都已忘了去理会少年说的话是真是假，不由对那位夫人心驰神往，浮想联翩。

　　“那冰玉城究竟毁在何人手？”吸着烟管的汉子问道。

　　“还是得去说冰玉啊。”少年捧起手上的茶壶对着壶口喝了一口茶水，“这冰玉啊，似冰般透明又温润无比，似玉般润泽又通透无论，实是世间异宝。只是它的功用却更加神奇：据说它竟然能够控制人的魂魄，有了它，长生不老、称霸天下什么的，就不是无稽之谈啦。而这位城主夫人，是上古御魂封家的独生女，自小生活在山谷之中，是以到她出嫁为止，都没有外人知道她的绝世容貌。”

　　众人都不禁点头。

　　“她的闺名是叫做封灵，为了说来方便，这里小可就直呼她的本名啦。封家的祖宗曾经说过，他的法力可以封印冰玉的灵性三百年，三百年后，冰玉出世，若被奸邪之人得到，定会祸害人间，因此他老人家留下一条遗训：三百年后，封家当家若是男子，便要投身冰玉城为奴，若是女子便要嫁入冰玉城，看守冰玉，玉在人在玉失就要用封家人的血，与冰玉一起永远消失！”

　　少年打开一把纸扇，轻轻扇了几下，续道：“各位也就明白了，这么一个女子，为何要嫁入冰玉城。冰玉城主比封灵大了十岁有余，然而封灵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来相夫教子的，因此也并不觉得委屈。但是城主却是喜欢她到不行——毕竟这样的女人，男人都很难拒绝的。”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仿佛给众人一点时间来回味一般。直到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问道：“后来呢？”他才道：

　　“也没什么，封灵终于见到了冰玉，并求城主答应让她保管。城主答应了，也要封灵做他真正的妻子。封灵本来就已经没什么挂碍，也没有任何事比冰玉更让她在乎，所以安安分分地在冰玉城生活，为城主生了一个儿子。”

　　众人都不由地叹气。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大声叹道：“襄王有心，神女无梦，罢了，罢了！”大笑几声，笑声中满是凄凉，最后终于扬长而去。

　　“莫不是昔日用百匹千里马，驮了十匹雪缎、十斛珍珠、无数美玉到封家提亲却连封大小姐面也没有见到，后来散尽家财的夺魄书生李仰湖？”有人低声道。

　　夺魄书生李仰湖当年名头不可谓不响，除了他的夺魄掌法令人闻风丧胆，便是这件事情让江湖人评说了这么多年。据说他求亲被拒后便散了万贯家财四处流浪，外号也成了“落魄书生”，不意会在这里觅地他的踪影。

　　少年似乎没有看到眼前之事，继续道：“要知道身为一个女人，这样的使命对封灵实在是太重了一些。她没有自由也不可以有欲望，因为她不是为了自己在活着。早在她出生之时，便决定了她不可以去要求自己想要的未来。不过，若是那个男子不出现，封灵大约会安安稳稳地与城主白头到老，然后将冰玉交给流有她的血液的儿子看管，冰玉城，现在还是人人想去的乐土。”

　　“那个男人是谁？”掸着烟灰的汉子道。

　　“他是一个色目人，有一双天蓝的眼睛，有英俊得像神祗的脸蛋，还有一支玉箫……很多人都不相信这么一支玉箫就让封灵动了如同仙子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心，但，确实是这样的。他的箫声，就好象可以带人翱翔于九天之上一样。他真的让封灵喜欢了他，但是，他是为了冰玉。”

　　少年又停顿了一下，有耳目灵敏的人甚至觉察到他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种戏文连小孩子都已经看腻了，封灵这么聪慧的女子，就居然真的看不破。或者是她本来已经看破了，却不愿意相信。就心甘情愿地听那个男人的话，甚至夜夜去和他私会，听他吹箫，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女人都是这般！”吸烟的汉子蜷曲着身子，不屑地道。

　　少年瞟了他一眼，终于没有说什么，继续讲下去：“可是封灵从未想过要背叛城主。因为一旦背叛，自己不仅是负了天下苍生，更加负了家族。所以她天真地认为和自己喜欢的男人过过一段值得怀念的日子就可以了——但是女人就是女人，一个女人无论多么聪明果敢，都不会明白男人的野心有多大，不会明白有些男人，为了一些女人看来无所谓的东西甚至可以放弃一切。”说到这里，吸烟的汉子一声冷哼：“女人懂什么。”

　　亭中的女人们都斜着眼乜他，他似乎都没看见。

　　少年笑道：“有些时候女人的确是不懂男人的想法的……但是封灵只是不想懂罢了。身为一个女人，她也有自己想要的幸福，比如，一个真心爱她的男子。”

　　“可是那个色目人是为了冰玉才接近她的，不是吗？”一个年轻女子道。

　　“最初是的。”少年低声道，“最初是的。但是她真的是一个任何男人都拒绝不了的女人。所以斯亚，就是那个色目人，毫无防备地就爱她了。但是他并不准备为了她而放弃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他利用封灵得到了冰玉，并设计灭城。”

　　雨渐渐停止了。众人虽然还没有听完，却大多数都失去了听下去的兴趣。

　　因为这个故事绝对不会是好的结局。结局，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传遍江湖了。人们打赏了少年一些钱就继续赶路，亭子里顿时只剩下少年、吸烟的汉子，还有一个从头到尾都像是在睡觉的中年女人，慵懒地靠着栏杆，也不知她有没有听。

　　汉子催问道：“那么后来呢？”

　　少年一愕。随即道：“后来？——没有后来了，只有一个结局而已。”

　　“那么结局是什么？”汉子有些不依不饶。

　　“结局就是，”少年微笑地非常温和，似乎在讲述一个很温暖幸福的故事一样，“结局就是，他们都死了，冰玉城毁了。”

　　汉子摇头，给了他几文钱，嘬着烟管走了。

　　“少主，走了么？”中年女子仿佛突然谁醒了，问道。

　　“唔。”少年应了一声。转过身，他理了理被雨打湿的额发，一双带着海潮般蓝意的眼睛在浓密的黑发里面若隐若现。

　　不是的……冰玉城主，封灵，斯亚，都没有野心要占有冰玉。

　　但是他必须掩盖掉真相。

　　真相只是一个很不好的故事而已。既然世人不喜欢不接受那样的故事，那么就干脆把它埋没了吧。

　　冰玉没有他说的那种魔力，但它是最自由的东西，没有人能够占有的。

　　而且，它早已在冰玉城毁灭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消失了。

　　少年眯起眼睛看着天空，仿佛还能看到当时的情景。

　　这座城本来就是姓封的，城主是封灵的哪门亲戚连封灵自己也说不清楚。嫁给他只是为了夺回城池，因为城池应该是属于封灵的。

　　而斯亚，才是封灵从小就爱的人。

　　有一种邪法叫做“灭劫咒”，需要用一些代价去交换得到的东西，得到越多，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你真的愿意？”清朗的声音。是斯亚。他是一个清透的男子，少年知道的。他就像琉璃一样，透明的，但是又看不到底。少年只在这个时候听过他的声音，但是那种听了以后如同身心被净化的清爽感觉，足够他永远记得。

　　“斯亚，我们的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如果没有听到，不会有人相信美丽到极致的女人面对眼前这个男子时会这样如同普通女人一样温柔。

　　“所以才要你考虑清楚。”斯亚一向可以说着激动的话语语气中却不带激动，永远那么平和。仿佛无论怎样的沧海桑田，他都不会变。

　　“我想我早已说过，封灵做的决定，不会更改。”封灵说着，声音一直很温柔，但是却无比得不容抗拒。

　　“这座城，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斯亚淡然说。

　　封灵沉默了一会，道：“是的。很重要，比你想象的重要。”她好象已经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道：“斯亚，再吹一次箫给我听吧，以后没有机会了。”

　　斯亚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于是他开始吹箫。

　　少年不禁眯起眼睛看天空。每次他想起这首曲子都会想要看天空。他自己也说过，这个箫声，仿佛能够让人翱翔在九天之上。

　　是的——只有这首曲子，才配得起她——虽然他再也没有机会知道曲子的名字。

　　封灵为了冰玉城才嫁给城主，却在嫁给他之前就跟斯亚有了孩子。一个和斯亚一样有着天蓝的眼睛和俊美脸庞的孩子。在那之后，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不是那么喜欢这座城的。

　　但是还要假装喜欢。

　　否则自己先前做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可是那又怎么样。城主只是一心想占有她，一点也没有防备他们之间，可能是不伦的关系。

　　她可以对不起任何人，但是狠不下心对不起孩子。

　　况且世界上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冰玉城总有一天会到别人手中，让它永远和自己在一起的方法只有一个……

　　少年接过中年女子递过来的雨衣，因为天又开始淅淅沥沥。

　　“谢谢干娘。”中年女子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平板的脸显出一种别样的美丽。但是她不会说话。因为有些东西值得牺牲一切去保护。

　　那天的修罗地狱少年还是记得。

　　斯亚在吹这玉箫，封灵在翩翩起舞，一圈一圈的光芒如同彩虹从他们两个人身上向四周扩散，光芒到达的地方，所有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都成了废墟。

　　自己在不住倒塌的城池之外，看着永生不会忘却的景象，看着自己的母亲，那个世界上最美丽最倔强，可能是最不幸也可能是最幸福的女人跳着惊鸿般的舞蹈，在迷人的箫声里面和城池一起消失。

　　要灭就全灭。

　　整座城都要用以生命交换的“灭劫咒”毁掉，除了那个无辜的孩子。

　　最后一幕是城主奔过去掐住斯亚的脖子，斯亚艰难地吹奏，母亲还是面目祥和地跳舞。一切都没有关系了，因为只有毁灭，才是永恒的。可笑的是，那位叱咤风云的城主，连姓名都没有留下。

　　一切归于尘土的时候，才是永恒和公平吧？

　　少年看着雨水滴答，进了亭子。

　　难免要有人问冰玉城为何会一夜覆灭。但是不会有人知道真相了。

　　真相，他会带到棺材里面去。

　　亭子里逐渐塞满了避雨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江湖中人，也有一辈子对着土地的农民。

　　说书人就趁这个时候赚些小钱。

　　少年微笑着：“你们，听过倾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