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误我》金朝月

2、第 2 章

　　“谢陵——谢知还！你下手也太重了！……”

　　沈明昭只不过握了下初盈的手腕，就挨了毫不留情的一掌，正要抱怨几句，待回头之后，望见此情此景，便顿时收了声。

　　北风正紧，吹彻朔州寒夜，在窗纸上发出呜咽的响声。

　　谢陵关紧门窗，确认无人在外后，这才回过身来，面上神色已经掩去波澜，只余身为长兄的理智和冷静：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初盈性子安静寡言，却极为执拗。她低声道：“就是兄长见到的这样。塞北那么远，你一走，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不想离开你……”

　　果然是这样的回答。

　　谢陵撇过脸，沉声道：“云州临近东桓，乃是边疆，你以为是好玩的么？都是我这些年太纵着你了！”

　　初盈蓦地抬起头来：“正是危险，我才要跟着你来！兄长，我知道谢家如今的处境……慕容皇后把你外放到云州，明升暗贬，就算驻守塞北的燕平侯沈氏与谢氏交好，那也鞭长莫及，你不晓得要吃多少暗亏……兄长，其实，你也不想离家的，对不对？你没说过，可是我全都知道……”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听起来，有些委屈，像是小时候那样：“兄长，我从小就跟在你身边，是你教导我琴棋书画，诗书礼义，我从没和你分开过……你就允了我吧，让我陪你一起去云州，好不好？”

　　谢陵的神色便软了下来。

　　谢陵的双生弟弟和初盈，都是在巫蛊之乱中出事，可初盈却能够失而复得，让谢陵对她更添了无数的怜爱和珍惜。

　　也许最初，谢陵将对弟弟的感情投射到了初盈身上，可是到后来，谢陵逐渐发现，初盈安静、聪慧，是谢陵最懂事的妹妹，最听话的学生，他也就不由自主地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她的身上。

　　谢陵的声音也柔和下来，但说出口的，仍是拒绝：

　　“我知道，初盈最在乎兄长了。可是，即便没有塞北之行，你我也终会分开的——每一对兄妹，都是这样。初盈，你该长大了。若我驻守云州之后，一生一世都不得调任回京，难道你也要与我一样吗？……”

　　初盈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一生一世陪着你又怎样！”

　　谢陵原本还想说着什么劝慰的话，闻言，通通都失了声。

　　一室寂静中，初盈自己也怔住了。

　　从前，她从未设想过同谁“一生一世”。

　　谢云瑶年少时，曾对未来夫君满怀期待，少女怀春地问她喜欢哪种男子。初盈只简短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听从长辈安排”，惹得谢云瑶一脸匪夷所思地走了，从此再不跟她讨论这些话题。

　　在这种诡异的沉默中，初盈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假如这个人是谢陵……

　　那么，她就不用面对未知的婚姻，不用再满怀忐忑地适应另一个陌生的男人、陌生的环境，还能够名正言顺地永远留在谢家……

　　电光石火之间，一丝念头划破心间，炸出迸裂的星火辉光，让她挪不开眼。

　　初盈骤然抓住了谢陵的衣袖。

　　她语速变得很快，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个终于能够破局的好办法：“兄长，你就让我同你去云州吧，我愿意一生一世陪在你身边！我不是谢家女儿，我不是谢初盈，早在我十三岁那年，你就已经知道真相了……”

　　直到此刻，谢陵镇静到有些刻意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缝。

　　初盈十三岁那年，二夫人在疯癫中说出了初盈身世的秘密，当着谢陵的面。那时的初盈一言不发，只无声落泪，谢陵望着她的模样，心痛远远多于震惊。从那天起，他一直为初盈保守身世的秘密，甚至对她比从前更好，直至初盈将他当做了唯一的依靠。

　　可是……

　　他作为兄长，能为她做的，也只有如此了。

　　一个疯狂的设想在心中浮现，初盈喃喃道：“既然我们不是族兄妹，那么，为什么不能……”

　　她的自语打断了谢陵的思绪。他心头一紧，仿佛猜到了初盈下一句会说出什么，陡然打断：

　　“住口！”

　　仿佛耳边响起了沉沉警钟，初盈如梦方醒，腿弯一软，便重重地磕在了坚硬的地板上，唯有手指还紧紧攥着谢陵的衣袖，还没来得及放开。

　　谢陵没料想她会忽然跌了一跤，本能地想要去扶起妹妹，可是当看到初盈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指后，谢陵伸出的手如同被灼烫一般，收了回去。

　　他阖了阖双目：“初盈，你年纪太小了，什么都不懂，才会胡思乱想。这些话，我权当没有听到过，你也不必再说下去了。”

　　说罢，谢陵看也不看她，将自己的衣袖从她的指节中抽了出来。

　　儒雅的鸦青衣袖，一寸一寸地，从她指节间抽离。

　　谢陵冷静道：

　　“你是谢家女儿，永远都是。我既然做了你的兄长，那便会永远照顾你，你无需多虑，更不用再找什么破局的‘办法’。我会寻可靠之人将你送回京都，你若敢再逃，我就是延误了上任之期，也要从云州调头回来，把你绑回家去，绑到祠堂，你等着受罚吧。”

　　初盈还想再说些什么，刚刚张开菱唇，谢陵瞥见后，立刻再补了一句：“谢氏现在是个什么处境，你很清楚，如若被人得知我延误期限，我会面临什么后果，你自己掂量。”

　　初盈果然不说话了。她抿了抿唇，纤长的睫羽掩去所有情绪。

　　谢陵拿自己来威胁她，将她的神色变化都看在眼里。转身离去时，无奈地摇了摇头，像是在为妹妹执拗的孩子气头痛，可是眼神中，又多了几分温软，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安心。

　　第二日，谢陵果真将她托付给了沈明昭，请沈明昭赴京时，将初盈一同带回京都，务必不许他人得知此事。

　　沈明昭素知谢陵疼爱初盈，诧异地笑：“你舍得？”

　　谢陵道：“我是她兄长，大梁哪里有为兄长随行千里的先例？若传出去，定会招致流言蜚语。”

　　沈明昭摆了摆手，并不放在心上：“我不说，谁会知道呢？不过，她对你感情真是深厚，居然追到这里来……”

　　谢陵轻叹一声：“初盈一向依赖我。想来，她只是年幼，还一时无法接受分离，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

　　他虽是叹息，眼眸却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温度，兴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发现。

　　沈明昭瞧着他的神情，只觉得谢陵的某些做法，他从小到大都看不明白。

　　小时候，沈明昭明明与谢家子弟玩得都很好，甚至手把手教谢云瑶骑马，谢陵在一旁含笑看着，只嘱咐云瑶莫要乱动，以防受伤。可是，当沈明昭准备去教初盈时，谢陵却忽地格开了他的手，道：“男女授受不亲，殊回，你亲自教授骑射，恐怕于礼不合。”

　　当时，沈明昭不明就里，还追问：“方才我也教云瑶妹妹了，你也没说不行啊。”

　　谢陵的说法，是云瑶年幼，初盈却是已经豆蔻年纪，须得避嫌。到后来，连“初盈妹妹”这个称呼，也不许沈明昭叫了。

　　谢陵是誉满京都的皎皎君子，兴许是他太恪守礼法，才会连带着这么要求自己妹妹吧。沈明昭想着，摇了摇头，随口道：

　　“送她回去也好。初……你妹妹从小就跟着你，你又管得那么严，那么宽，怕是连一片纸鸢都飞不过她院墙。她没人陪着，可不就只能依赖你吗？要不然，怎么会闹出今天的事情？你走了，她也该长大了。”

　　此时，初盈已经穿戴好披风，戴着兜帽，从驿站门口出来。经过谢陵时，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便径直上了沈氏的马车，不知道是在赌气，还是在难过。

　　谢陵站在原地，身形未动，视线却投了过去，遥遥而望。

　　沈明昭还在揶揄：“说不定，等你回来，她已经找到新玩伴，就不会总是把心思放你身上了。”

　　“也许旁人是如此吧。但是初盈……”

　　谢陵望着初盈远去的方向，终于轻轻一笑：

　　“在初盈心里，没有人可以和兄长相提并论。”

　　从初盈说出“一生一世”这四个字时，谢陵就明白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

　　无论他在云州戍守多久，京都永远会有人等着他，念着他。

　　车轮滚滚而动。

　　很多年后，谢陵仍旧会想起那个属于朔州的冬日黄昏。呼啸的风声中，他目送珍爱的妹妹踏上马车，头也不回地离他远去，只留下两道沉沉车辙，将某些东西零落成泥碾作尘。

　　而那时，谢陵以为，这只是生命中的普通一天，只要他们再相见，初盈便会回到他的身边。

　　*

　　初盈十五岁那年，追随谢陵远赴朔州，因着沈明昭的遮掩，整个谢府无人知晓。

　　两年的时光匆匆而过，初盈十七岁，身量已经抽条，眉眼间褪去了稚气，多了层女子特有的韵致。也许是因为年纪渐长，她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凡事依赖兄长。谢陵远赴云州的两年里，她连单独去信都未曾写过，倒是谢陵，每封家书必会问起初盈。

　　现下，朝堂传来慕容皇后的旨意，改派刚刚弱冠的谢陵为使节，出使东桓，只待年关，便可回京述职。

　　谢府上上下下张灯结彩，庆祝长公子即将归来。初盈身边的婢女月华，也含笑对初盈说：“小姐，长公子终于快回来了，您可要准备些什么？……”

　　“准备什么？准备跪祠堂吗？”

　　月华惊住，有些不可思议：“怎么会呢？小姐，长公子从来没罚过您的！他最疼爱的就是您……”

　　初盈似乎不想再听：“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月华。我做错了一件事，在兄长眼里，已经是大错特错，荒唐至极。兄长是所有谢家子弟的兄长，不是我一个人的，什么‘最疼爱大小姐’，这种话，以后再也不要说了。”

　　说罢，她转身欲走，却听见前庭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长公子……在拥雪关遇刺了！”

　　初盈蓦地回过身来，脸色苍白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