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犯病 ...
-
雨水模糊了萧苓的眉眼。
她看清了,是赵景之。
不过,他只是驻足了一瞬,便执伞信步离去。
雨势湍急,将他疏落挺拔的背影笼罩得朦胧。
那一眼,仿佛是萧苓的错觉。
他怎么也进宫了?
也对,赵景之是容钦南的人,进宫自然不稀奇。
但是赵景之出现在勤政殿外,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她想不通,又或是不敢再想下去,内心早就纷乱如麻,檐下不断坠落成线的雨珠好似滴滴砸在她的心里。
一时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勤政殿中的对弈,似乎抽去了她大半力气,稍稍垂下的睫羽遮住了眼底大半的疲倦。
奇异的情绪在胸膛翻涌着,萧苓顿了顿,又抬眼望着阴沉的天。
老天似乎听到了她的祈祷,雨势渐缓。
她趁着这个空档抬脚。
等行至宫外,已然是天光微露。
萧苓一眼便看到停在树荫下侯府的马车,正要抬步往那边走去,就听到一声“萧姑娘。”
她转身,初杭正靠在别处一辆马车前唤她。
那是……赵景之的马车!
萧苓认出来了,上次出宫赵景之与她便是坐着这辆马车出的宫。
马车里坐着的是谁,自然是不言而喻。
但赵景之不是先走了么?
难不成特意在等她?
不过转瞬功夫,她的眼里就转过几种复杂情绪。
等眼底一丝挣扎被无声无息压下后,萧苓便头也不回往侯府马车走去。
对身后再次传来的声音置若罔闻。
既然和容钦南断的一干二净,她也不想与赵景之再有瓜葛。
初杭看着萧苓越走越远,心里一急,正要再叫第三次时,却听马车内世子声音低沉:
“回府。”
像是冬日的寒冰,让人心尖无端抖了抖。
他不敢违抗,躬身去驾车。
-
天一日比一日冷,梧桐叶早就落下,寒风绕过光秃秃的树梢将整个侯府衬得暮气沉沉。
陈氏捏紧了帕子,她的心就像那树顶上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不由得想的远了些。
萧苓从宫里回府已经整整两日,除了轮流照顾萧净与老夫人两人短暂照面,其余时间内一言不发,除了问安再不多话。
以至于陈氏真的心生忐忑,害怕太子是不是真的要履行婚约迎娶萧苓。
她想去探探萧柔的口风,但不知怎地,东宫那边竟是半点风声都传不出来。
她心下焦急起来,不免神色凝重。
到时候,萧苓成了太子妃,还是会压柔儿一头。
就在陈氏上火的时候,外头传来宦官进府宣旨的通禀。
气氛突然焦灼起来,她只有扶着侍女的手才不至于颤抖。
等那宦官宣完旨意,萧苓恭谨接过圣旨后,陈氏的目光仍是震悚的。
她……她就这么退婚了?
而萧苓低眉敛目,“多谢公公。”
宦官正是那日在勤政殿伺候圣上的那位,他持着拂尘,尖锐的嗓音传达着圣上口谕。
“萧姑娘虽与太子殿下解除婚约,但往后若遇到什么难处,陛下依旧会为你做主。”
此话令府上众人面色变了一变。
陈氏本来还沉浸在萧苓退婚的震惊中,此时听到圣上对其的态度,原先犹疑不定的神色愈发古怪,一下子摸不透到底是何用意。
萧苓面色未改,“劳烦公公替臣女谢谢陛下。”
那宦官颔首,并未多言,便离开了侯府。
等人走后,陈氏也回过神来,想上前去问,但见萧苓径直起身回院,显然是不欲与她多言,只能闭上嘴。
但陈氏不能问,老夫人却是能开口询问的。
等轮到萧苓侍奉老夫人晚膳时,屋里点着昏黄的蜡烛,照着崔氏满面病容愈发老态。
“今儿下午宫里派人传旨来了?”
即使崔氏缠绵病榻没有出屋,但偌大侯府哪里没有她的耳目?
萧苓听着她明知故问的话,手里接过陈氏递过来的梨汤,只是“嗯”了一声。
银匙里舀了些汤正要往斜靠在软枕上的崔氏唇边送去,却被一把推开,萧苓一时不察,连带着碗里的汤也撒出来落在手背上。
淡黄的汁液,顺着她的动作往垂落的袖缘滑去,沾染上了显眼的污渍。
“是当整个侯府无人了么?你父亲还没死呢!”
“咳、咳……”
崔氏激动了些,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
陈氏“哎呦”一声,一边给她顺背,一边说道:“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大姑娘肯定也是被吓到了,一时没有想起来也是情理之中。再说大姑娘自幼就聪慧,心里肯定也有成算,不如听听她的意思?”
崔氏冷哼一声,瞥向了萧苓。
“你有什么想说的?”
萧苓将瓷碗搁在一旁,语气平缓,一如平日。
“萧苓今后只想陪伴祖母与父亲身旁,别无他想。”
气氛一时静默。
只有蜡烛燃尽轻微的声响。
陈氏听闻这话,眉眼带了两分和蔼笑意,将目光落在了萧苓身上。
“还是宁宁想的深远,一入宫门深似海,何况这三年太子殿下也不曾到侯府下聘,这门婚事不作数也罢。宁宁是咱们侯府的大姑娘,就算被退了婚,今后又不是不愁嫁。”
萧苓面上不显,心里却起了淡淡嘲讽。
她听明白了,陈氏以为是太子不喜她,是太子退的婚。
但事已至此,她也无意争辩,见崔氏也没有心思继续用膳,就想找个理由离开,却听陈氏话锋一转,对着崔氏道:
“不知母亲是否记得儿媳有个堂兄,先前纳过几房妻妾,膝下就一个儿子,自发妻去世后就不曾再娶。”
崔氏经陈氏这么一提,自然是顺着她的思路回忆,“有点印象。”
陈氏是有个堂兄,发妻是丞相许锦忠的表妹,若按渊源来算,与当今皇后也沾亲带故,就是走的早,否则有娘家的倚仗,想来官职还能再高些的。
但他的后院虽说没有正妻,但也是养了不少莺莺燕燕,更别说此人性子暴戾,对人格外粗鲁。
但这话当着萧苓的面自然是说不得的,怕萧苓起疑心,崔氏只能摆摆手,露出疲倦神色来。昏黄的烛火在她干瘪面庞上跃动着,打下来的阴影正好遮住眼底与陈氏同样微不可见的算计。
“你先回院歇息吧,这几日好好休息,你瞧你都瘦了。”
突如其来的关心自然另有所图,萧苓没有迟疑,退出了屋子。
看着眼前暮色四合,她紧悬起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至于往后要怎么办,她也不知道。
-
时间又过了几日,陈氏主动去院里寻萧苓,要她去荣华寺小住段时日,让她为侯爷与世子祈福,顺带出去散散心。
“宁宁是最有孝心的,侯爷和世子定然会安然无恙。”
陈氏握着萧苓的手心,看着眼前一身素衣白裳的少女,语气温和,眼角几缕淡到快看不见的细纹平添风韵。
萧苓颔首,没有多说,只是不动神色挣脱了陈氏的手。
此番正合她的心意,比起暮气沉沉的侯府,外头的确更自在。
而且她是该捋捋思绪,盘算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陈氏看着那身影上了马车,竟是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
天光暗淡,等萧苓一行人上山到荣华寺,已经快至日暮。
寺外香客络绎不绝,佛香氤氲。
她隐在其中,并不显眼。
侯府提前与主持打过招呼,有僧人领着萧苓与流云去了休憩的禅房。
“此处便是施主所居之所。”
“多谢师父。”
房门紧闭,木廊清幽雅致,嗅着令人安宁的檀香,萧苓双手合十,谢过带路的僧人后,便与流云推门进屋。
“吱呀——”
被推门声音掩盖住的,还有隔壁那间轻微的开门声。
若是不细听,根本听不清。
可萧苓却听见了,不由得放轻脚步,再静下心听时,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最令她不舒服的是,就在进屋之际,有道视线似有若无地黏在她的背后,如暗中窥视的野兽,快要挣破束缚的樊笼。
等回头的时候,那视线又不见了。
让人如芒在背。
流云放下包袱,见自家姑娘僵直着身子,不由得诧异,“姑娘,怎么了?”
萧苓听着声音,回过神来,“没事。”
寺里住着的除了僧人,其余的便是如她一般祈福的香客,有人自然是正常的。
也许是她过度紧张了。
萧苓放松神情,但心里还是警醒了两分,却怕流云担忧,便与她一同收拾起从府里带过来的包袱。
流云点头,没有多想。
等用过晚膳,天已经彻底黑透。
禅房里燃着凝神的檀香,丝丝缕缕的,却抚不平萧苓微蹙的眉心。
也许是初来陌生的地方,心里总归是不踏实的。
而隔壁再也没有传出任何可疑的声响。
但她还是无法平静,就像踩上快要腐朽的楼梯。
行差踏错一步,就要摔下去。
这种感觉一连持续到翌日清晨。
萧苓沐浴焚香后去殿里祈福,她跪在蒲团上,诚恳祈祷着。
心里那点躁意总算平了下来。
这次是为了兄长。
她还抱着最后的一丝希冀,希望上天能再给萧负雪一次生还的机会。
兄长是侯府里待她最好的人,若是可以,她愿意拿十年寿命去换他生还。
少女双手合十,面容虔诚。
随后拜了三拜又深深叩首。
荣华寺甚是灵验,因此祈福求签的人也是来来往往。
等祈福过后,萧苓站起身,眼神也未抬,低头走着。
冰冷光滑的地砖映着自殿外而来的天光,时不时掠过几道光影。
直至有道光影停在她的脚旁,倏忽不动了。
萧苓侧过身让路,不想那光影也跟着她移动。
大有不罢休的气势。
殿中宽敞,断没有挡路的道理。
她蹙眉抬眸,等看清来人,面色突然变至煞白,不经意露出了一丝戒备。
他、他怎么在这里?
上回他让初杭叫她过去,可她却拂了他的面子。
萧苓一时进退两难。
赵景之长身玉立,即使一身普通青衫,山上雾气朦胧,沾上殿外清疏寒风后愈显高不可攀。
他将萧苓的神情尽收眼底,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见到他,就这么害怕?
很难想象上次她孤身进宫与容钦南对峙,同圣上请求退婚,是该有多硬气。
只可惜,他没有看见。
但赵景之面上不显,目光只在萧苓身上停留一瞬,便落在了她身后的流云身上。
这侍女一见到他便是一副大白天撞鬼的模样,猝不及防打了个激灵。
此时见他望过去,颤巍巍的就要软了膝盖。
他收回视线,心里了然。看来萧苓并没有把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透漏给任何人,即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
所以,她的侍女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三年前的渊源,因此吓得面如土色。
“世子。”
萧苓回过神,又垂落了目光。
赵景之听着面前少女佯装镇定的声音,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手中方才摇下来还未来得及求解的竹签。
泛起了麻酥酥的痒意。
因着人生际遇,他并不信神佛。
求取签文,不过是随心所至。
他先前捡起竹签时,半点目光都未停留在上面的红字上。
吉凶与否,他都不在意。
可方才萧苓跪在蒲团上那清瘦单薄的背影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佛像眉目慈悲,萦绕着淡华光晕。
连带着心里那坚硬的一块也出现裂纹。
他一贯不变的清冷眉眼终于松泛,绕过萧苓朝前走了一步。
“萧姑娘也是来祈福的?”
走过的风捎带起熟悉的冷香,萧苓见他虽没有计较先前的事情,但众目睽睽之下,只想离他远些。
不动声色拉开了二人距离。
“是。”
佛香氤氲,带起一片雾气。
赵景之虽未看着她的脸,也能听懂她言语中的疏远,眼看唇角又要浮起冷笑,但出口却是与平日里别无二致的冷淡语气。
“是该好好祈福。”
他没再多言,脚步稍抬,似乎要去寻师父解签。
萧苓静默一瞬,察觉到他语气的异样,不敢多留。
就在即将迈出大殿之际,山林万籁俱静,只能听到僧人有如梵音的声音轻轻激荡着她的耳膜。
“第一签,上上签。”
-
萧苓并不认为在荣华寺遇到赵景之是巧合。
但她更不会认为赵景之是为了她才来到这里。
正走过游廊拐角,萧苓的思绪牵扯的愈发深远时,流云想起方才一幕还是骇得慌,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
“姑娘,方才那是……赵世子么?”
萧苓脚步一顿,“嗯”了一声。
且不说赵景之回京人人皆知,就是原先侯府的冤案也是由他审理的,流云没道理不认识。
她如此担忧,应该是想起了三年前的事情。
萧苓与赵景之之间,隔了血海深仇。
“那您和……”
流云还想继续说什么,就听萧苓平静的声音传了过来。
“没事,今日只是无意碰见,何况佛寺圣地,他不会乱来的。”
这话不止是安慰了流云,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听了萧苓的话,流云呯呯乱跳的心总归重落胸膛,当年的事情她无缘得见,但萧苓自回府后便大病一场,从此之后“赵景之”这三个字更是侯府的禁忌。
先前就有小厮不小心说漏了嘴,直接被侯爷给打发出府了。
但听他们二人的对话,今天并不像是第一次见面?
流云只是一停顿,便直接与愈走愈快的萧苓落了一截路,她来不及多想,提裙小跑着赶上了她。
只是刚一拐过去,就被一道雄浑男声挡住了去路。
“站住!”
“对,就是你俩。”
主仆俩回头,见身后站着一个武将装扮的中年男人,气势汹汹,像是来者不善。
萧苓不动声色打量他一眼,她并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随后垂落睫羽,语气疏离。
“请问大人,有什么事情?”
那男人走近两步,似乎想看清萧苓的样貌,黑黝黝的眸子突然夹杂了笑意。
那侯府的陈夫人说的果然不错,眼前的少女娇柔貌美,神采明艳,嫩的简直能掐出水来。
“你就是萧苓?”
萧苓被这直勾勾的目光盯得浑身难受,更是听出他不善语气中的淡淡戏谑。
她不禁蹙眉,不知是何时得罪了这个人。
她没有应声,余光却是瞥向了四周,像是在等着什么人路过。
那人见她不吭声,咧嘴笑了笑,笑声让人头皮发麻。
“记好了,我姓陈,陈时。”
对方报下名字便离开了。
临走前还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
萧苓没敢抬眼,等他的脚步声彻底离去,她才发觉单薄里衣已经被冷汗渗透。
陈时?
那便是陈家的人了。
可她并不认识什么陈家的人。
可一侧首,就见流云神色古怪。
“姑娘,我想起来了,那是夫人娘家堂兄,他以前年节还想侯府走动过。”
陈氏?
萧苓蹙眉,倏忽记起上回在祖母屋里,陈氏向祖母莫名提起的人。
又想起他方才见她黏腻腻的眼神,一霎时便懂了陈氏让她上荣华寺祈福的意图。
他俩是一伙的!
这个陈时不仅有几房妻妾,还有一个儿子。
年纪都快赶上做她父亲了!
萧苓脸色愈发难看,“回府后此事不要声张。”
流云知道其中利害,自是点头应允。
萧苓不知道陈氏和这个陈时到底商议了什么,更不知陈时许了陈氏什么好处,总之荣华寺不能再久待了。
只是动静太大,怕引起陈时警觉。
她此次上山并未带小厮,若是陈时强来,也不知能不能全身而退。
此时凉风乍起,吹动系挂在廊下的护花铃。
等主仆俩的背影渐渐隐入后院时,赵景之不知何时伫立在了廊下。
寒风料峭,又是一阵铃响,他那双凤眼如淬了冰寒般的冷。
-
夜凉如水,皎月沉沉。
禅房内点着如豆烛光,映在赵景之幽深眉眼中略显波涛暗涌。
他修长手指正掀过一页经文,虚渺尘埃在烛光中沉沉浮浮,时间仿佛停滞下来。
忽然听到点什么细微的一声响。
赵景之侧首,暖黄的烛火跃动着,蓦然照亮他半边侧脸,暗色从鼻梁处劈开,笼罩住他那硬挺的轮廓。
再凑近些许,原来是一只残破了半只翅膀的飞蛾。与这宁静幽香的禅房格格不入。
周遭昏暗,它竟一路循着光线,找到案几上那盏纂刻着莲纹的烛台。
最后扎进炙热的焰心,燃尽成了灰尘。
呵,不自量力。
赵景之脑海中只浮现了这四个字。
手指却折下瓶中插着的一小截竹枝,将裹挟着灰烬的烛泪剔了出来。
等反应过来,赵景之才觉得他这是多此一举。
就比如,他本可以不来荣华寺。
北境一事,与陈暝脱不了干系。他顺藤摸瓜找到陈暝父亲陈时这一条线,他本可以不必出面,以免打草惊蛇。
但听说萧苓在这里祈福。
祈福?
赵景之眸色倏忽一暗,继而轻笑出声。
在寂静禅房回荡着。
若是萧负雪死了,镇国侯府气数也就尽了。
就算他能活着回来,可容钦南早就把侯府视为囊中之物,做梦都想将那大半兵权据为己有。
又怎么会让他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而萧净伤到了根本,到现在还昏迷不醒,怕也只是用药吊着性命,无力回天了。
镇国侯府,注定是趟浑水。
若是按他与容钦南的原计划,如今走到这步,再略微朝侯府施压,届时,容钦南得兵权,他再求当年的真相。
各取所需,这也是他当初选择与容钦南合作的原因。
但……
唯独萧苓是个变数。
就像一根软刺横在心里,起初不疼,亦或是不在意,后面慢慢溃烂,连带着新肉一起裹挟着生长。
赵景之又垂眸望向几上平摊着的经书,经文繁复,神秘晦涩。
只是匆匆望两眼,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就要往他脑海里钻。
就跟他母亲下葬的时候,那些僧人所诵经文一样。
吵得他头疼。
“母亲。”
“母亲。”
赵景之突然喃喃,昏黄烛光在他眼前摇晃,紧接着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伴随着情绪浪潮即将把他淹没。
肆虐的血液充斥着胸腔,快要横冲直撞破体而出。
痛、太痛了。
“初、初杭!”
“啪”的一声,案几上的东西被他拂落,烛台上半截燃烧的蜡烛一触到地面就已经熄灭。
赵景之摁着额头,密密麻麻似蚂蚁噬咬的痛如潮水般涌进脑海,整个屋子已经被暗色湮灭。
就连月光也被笼上一层虚影,半点也不肯照在正在挣扎的人身上。
被疼痛挤压到所剩无几的理智回笼,见无人应答,赵景之这才意识到,他这次上山是孤身一人,并没有带上初杭。
也就没有带上药。
他紧咬着牙关,平日里眉目如覆霜的面容竟渐渐阴沉病态起来。
有冷汗从额角流下。
他又犯病了。
-
另一侧禅房里。
夜里寒凉,可此时萧苓却嫌燥热手脚皆拿了出去,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那股子难捱的烫意终于缓了些许。
就连呼出的气都是烫的。
不对劲。
萧苓昏昏沉沉,一股股欲流往全身蔓延,连带着血液也在蒸腾。她费力的睁开双眼,此时口干舌燥,想去唤流云,可一发出声音却是黏腻不堪。
她的心脏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有问题。
哪里出了问题。
“姑娘,你怎么了?”
流云听到萧苓的声音,从睡梦中惊醒,忙点了蜡烛,倏忽照亮了榻前。只见萧苓面色绯红,双眸映水,噙着两分娇柔与脆弱。
她不由得大惊,姑娘这是怎么了?
却见萧苓慌乱,手指捏紧了被褥。
“不要点蜡烛!”
房内陡然变暗,外面风声萧瑟,如同蛰伏在黑暗里的野兽,只要她们一出声,就能把人吞入腹中,让人毛骨悚然。
她们下意识屏住呼吸。
流云察觉到萧苓浑身发热,轻手轻脚给她倒了杯水,冰冷茶水刚一入口就在她喉咙里被烫化,叫嚣着仍是不够。
“姑娘,这不行啊,奴婢去找人来看看吧?”
夜深人静,若再不找人来,只怕姑娘要烧上一夜不可。
“不,我、我这不是生病,是被下药了。”
如此怪异的空虚感牢牢扯住她的心脏,萧苓知道这是被算计了。
“是谁这么大的胆子?那要怎么办?”
流云急得快要落泪,只能用冷水打湿了帕子,想往萧苓额头上覆。
但无异于杯水车薪。
萧苓半阖着双眼,眼看就要睡过去了。
流云咬咬牙,“姑娘别怕,我去找住持。”
萧苓想启唇让她停下,但流云关心则乱,已经跑了出去,甚至还不忘轻轻掩上了门扉。
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她心里紧紧揪着,神色难得有一丝清明。
能有机会做下此事的,除了陈时她还真想不出第二人。
若真是陈时做的,那他必然做好了万全之策,包括封锁后院,即使去搬救兵也来不及。
不成!
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说不定那人就在哪里窥视着她,然后再伺机而动吞掉她。
她咬牙起身,紧紧攥着手心,痛意让她保持着半分理智。
随后轻轻打开门。
整个后院此时黑暗一片,除了沙沙竹林声响,再无旁的动静。
萧苓深一脚浅一脚,全身瘫软,在后背沁出浅浅的一层冷汗。
同时神经紧绷着,生怕有什么东西下一秒就蹿出来,然后一把咬断她的脖颈。
不知捱了多久,手心早就黏腻一片。
冷风灌着单薄的襦裙,她甚至没来得及再披上那件厚重的大氅。
但好在,她此时察觉不到冷。
热意自胸膛从外散出,每走一步,都是麻酥酥的痒。
热,太热了。
萧苓狠下心,死死咬着唇瓣。
她再也支撑不住,眼皮半垂着,紧紧靠在檐下的角落里,正巧有檐柱遮住她的身形。
就在此时——
她听到一丁点什么声音,顺着声响稍稍朝外看去。
只见有黑影轻轻推开了她的屋子。
随后便隐入不见。
萧苓收回视线,吓得浑身发抖,有一丝庆幸自己跑出来了,若是还留在屋里后果不堪设想。
她没想到,那人来的如此之快。
但随即便想到,若是那人在屋里不见她,出来找怎么办?
如果他不死心,找到她不过是时间问题。
强大的求生欲让她逼迫着自己环顾四周,各间禅房皆是紧闭房门,而且她并不知晓哪间是有人的。
突然脑海中划过了什么。
如果上天怜悯,就让她赌一把好了。
-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赵景之觉得已经过了一整夜。
他松开紧紧摁着眉心的手,长时间保持那一个动作,全身酸涩且发麻。
头依然痛着,但没有先前难捱了。
轻轻呼出肺腑里的浊气,他能尝到唇齿间淡淡的血腥味。
这腥甜味牵动起他的全部感官,就连那原本迷蒙着的双眼也能渐渐视物。
似乎是听到什么轻微的吟咛声。
赵景之一霎时戾气陡现,似有所感垂眼,窗外月光淡落,将她那身素白衣裙衬得如烟如雾。
白天里还如此疏离正经的人就在眼前,不小心跌落在地,甚至最顶端的纽扣也不知遗落在哪里,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
凌乱发丝被冷汗濡湿黏在脸颊两侧,此时正茫然地东张西望。
他垂落的指尖莫名颤了颤。
全身血液在痛意中兴奋到了顶点。
屋里没点灯,除了那层浅浅的清辉,其余的什么都看不见。
萧苓进了屋,还未来得及庆幸她赌对了后,脚步虚浮,又被地上什么东西一绊,直接跌落在了地上。
手掌紧紧按在了地上,是钻心的疼痛。
等意识到什么,她立马将那痛吟声咽了下去。
但除了她的呼吸声,满室寂静。
是没有人么?
许是被药效的缘故,让萧苓的双眼蒙上了一层雾,只能靠触觉辨别着物件。
她颤颤巍巍起身,却是站不稳。
赵景之坐直身子,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垂下的眼皮遮住眸中暗流涌动的情绪。
他觉得他甚至可以再过分一点。
接下来,他也这么做了。
看着萧苓试探着扶着椅子往前走一步。
又走了一步。
等绕过椅子后面就是他的膝盖。
萧苓眼前如同覆上一层浓稠的黑,她小心翼翼触碰着,一点点挪动。
脚却软得使不上劲。
看来这是没人的屋子。
还好她刚刚进来时已经把门栓上了。
只要她不出声,陈时是不会发现她的。
只要在这里等到天明药效过了就好。
近了。
已经很近了。
如果没记错,这间禅房与她房里构造一样,只要绕过这把椅子,后面就是床榻。
可下一秒,她却浑身发颤。
唇瓣因害怕而不自觉抖着。
手指在这一瞬间绷直。
那……那不是床榻。
来不及惊呼,就被狠狠攥进一个温热宽大的怀抱里。
紧接着是男人略带沙哑的嗓音。
他似乎是极其愉悦,凑近她的耳畔道:
“怎么,深更半夜,对我投怀送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