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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没银子就是一生中最难过的事情,万念是喜欢夜晚的,只有睡着了才能感受不到饥饿,除了有时候半夜被冷醒或者被饿醒。每天中午是最快乐的时间,往往能有一顿红薯吃,这是她能吃上少有的食物。

      她和姐姐紧缩在角落里,听着外面奶奶王氏和母亲钟氏的争吵声,她和姐姐迟早会有一个被卖给村头的啊婆,啊婆家有几亩地,她儿子死在战场上,儿媳妇随他儿子去了,留下了不到六岁的孙子,前阵子啊婆担心她走后,孙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各方打听哪家女儿愿意当童媳妇的。

      只要日子过得去,没有哪家愿意把自己的女儿推入火坑,尚且不说这些年来政通人和,各家过得还不错,老天赏面子,这几年风调雨顺,农作物大丰收,有窥探啊婆屋子和田地主意的,都被啊婆一一拒绝,直到前天来到了万家,钟氏知道这是啊婆看中了姐姐,万家是为数不多还吃不饱饭的家庭,万念的母亲一直在生育,连生下了两个弟弟后无力抚养,父亲起早贪黑也未能养活一大家子。奶奶时不时来收点东西回去救济叔叔用。

      万念的叔叔是一个落榜生,几年前差一点就考上秀长,也就是这个差一点给了奶奶信心,此后几年奶奶给叔叔娶了一房媳妇,媳妇生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这些年来父亲万光和奶奶的矛盾越来越大,爷爷那厚重的肩膀日渐消瘦,时常从兜里掏了许久也没能掏出孙子想要的糖果,面对堂弟的又哭又闹,爷爷始终没能向前踏出一步。

      奶奶王氏和母亲钟氏的争吵,是在她和姐姐之间难于做选择,母亲的意思是送姐姐去,万念还小,应该大的去。奶奶却是说姐姐走后家里的活谁来做,鸡谁来喂,水谁来挑,家里的牛谁去砍草,田谁去管理,万念什么都干不好,留着没什么用,还不如送人算了。

      姐姐在整个过程都没有露出过什么不满的表情,也没有说话,万念乖乖跟着姐姐的后面,她要是哭出来会被姐姐打的。

      姐姐离开的前一天,很认真的对她说,她不欠任何人的,她吃的喝的住的,这十几年来她做的都还完了。她那时候只顾着哭,她觉得姐姐的语气太凶了。并未发觉姐姐没有说出口的告别。

      此后便是她被送到啊婆家,看到了她的孙子,她孙子并不瘦,皮肤黝黑,长得很结实。

      “啊焕,叫人呢,这是万念,以后给你做伴的。”啊婆把手里的活放下,从杆上取下毛巾给孙焕搽脸。等啊婆擦完,孙焕拿过啊婆刚才放下的扫把,继续扫院子。

      “这孩子。”啊婆拉着万念进了屋,晚饭的时候孙焕也始终是沉默地吃饭,三两下趴完饭就回屋子了。看着只有两个房间一个客厅的房屋,她有点担心今天住的地方,以前她和姐姐都是和母亲一间房子,她和姐姐睡地上,母亲父亲弟弟睡床上。

      啊婆领她到孙焕的房间里,把另一床被子也铺在床的另一侧,屋子里的火坑很大,足以睡三四个大人,别说两个小孩。

      啊婆整理好床铺,吩咐孙焕早点睡,要不然就长不高了,就剩下她和孙焕在房间里。

      “你看我干什么?”孙焕突然出声。

      “没有啊。”

      孙焕用被子弄出一条分界线道:“你睡那头,我睡这头,不许越线。”

      “还有晚上别出声,我不喜欢有人说话。”

      万念都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他就吹灯躺下了。眼角的眼泪就这样无声无息掉下来,谁也不知道。

      白天帮着啊婆干活,喂猪,放牛,收割,挑水,除草,还有一点婴儿肥的手逐渐被满手茧子替代,当初豆芽一样的身子也变得高挑有力。

      万家六年,孙家九年,从吃不饱肚子到能有点闲钱供孙焕上书院,傍晚的时候,人们时常看到孙家院子里两人在地上写写画画。

      那怕有孙焕一直陪着,她依然时常想起前六年那些吃不饱的日子,还有姐姐临走时候的眼神。

      她和孙焕依然说不到一块去,而且孙焕很多习惯她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衣裳不能直接用来坐,她干活累了都是直接坐的,还嫌弃她整日脏兮兮的。每天孙焕都要准备热水让她洗澡。

      孙焕年前上京赶考去了,啊婆日渐老去,她忙完活赶紧伺候啊婆洗漱吃饭,每每忙至半夜,她都告诉自己过一阵子就好了。

      院子里的鸡越来越少,落叶黄了有绿,绿了又黄,院子里的栏杆已经腐朽,桃花树越渐舒展。

      无论看了多少大夫,还是吃了多少药,啊婆从开始的看不见,到后来只能躺着,她还是没能等来她孙子的信息,她像时常念叨的一样,说啊焕是小没良心的,让万念改嫁算了,真心有,生气也是真。

      只是一觉过后,啊婆没能再醒来,那只是一个很平常的早晨,再平常不过。

      按村里最高的葬礼安葬啊婆后,她也是离开的时候,在这个时候,她时常想起姐姐,她那时候也是不知道要去往何处吗?

      一路向北往京城去,无论是路边苦苦等待被拐儿子回家的妇人啊秀给予的那一碗热汤,还是被困于青楼不得志的姑娘牡丹赠与的二两银子,又或是路边的乞丐小强的护送,
      或是与路上遇到商人啊郑,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人都在不停赶路,希望再次遇见的时候,她能偿还那份善意。

      爬过高山,趟过深水,在护城河上看过日出,也在深林里等待黑夜,为了省点钱,她往往在露地休息,一路上没有人能欺负她,日日夜夜的劳作锻炼了她的筋骨,孙焕教的武式让她知道人什么地方最脆弱。

      最终落脚一个安村的地方,除了万家以外,这是她感受到的另一个家,她于他人门口晕倒,村民把她送至大夫旺财家,她就此生根发芽。一晃三年,医术,毒术,巫术,大夫把毕生所学都教给她,那满院子的药早也随着大夫的离世慢慢枯萎,他大概去陪他的妻子去了。

      她继续在安村呆了两个月,等待她来的那年所植树桃花开了,继续往北出发,村长的李宇轩来送她,他说:“我爷爷让我娶大花,彩礼都送过去了,你真的要走吗?”

      她懂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可是经历过父母亲这样的婚姻,她说服不了自己一辈子留在一个村庄一辈子,生两孩童,成为父母。她没有回答,只是往前走。

      这次美丽的风景背后不再存在饥饿和贫寒,她也有能力在客栈里落脚。

      无人知道她的来处,也无人知道她要去何方,她也不知道。

      她很喜欢一个叫博念的客栈,不仅便宜,服务态度也好,整个客栈感觉整洁,是她每到一处住得最舒服的一个客栈,她猜想老板大概是大富大贵者,偏僻的村庄也能看到博念那个独特的灯笼,那是一个特别的博念刻着灯笼上。

      到达上京城的那天,恰逢是她的生日,在面馆吃完一碗面的,花了三两银子雇佣儿童,她逛完整个上京城,历时一个月,终于在大理寺卿府前看到多年未见的男人。

      孙焕还是和多年前一样,话少,把她安置在正院里,马上有人端来热水,热饭。晚上的时候送了的衣服和首饰都是她从啊郑哪里都没有见过的。整整两大箱,看出来都是刚刚置办。

      孙焕陪她用完晚饭后,送了四个丫鬟春梅、春兰、春菊、春竹。

      身上穿着兰香的轻衫,盖着馨香的被褥,软暖、温暖,连燃烧的香炉也是兰香的,房间比啊婆住的两房一厅还要大,大概这是大家热衷于科举的原因吧。放下手里的香囊,在风声中沉睡。

      砚台的墨磨了又墨,孙焕看着眼前的折子怎么也没能下笔,脑子里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下值看到那个姑娘,他一眼认出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姑娘,这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更加高挑了,高高的身子显得脸蛋越发娇小,他不知道她是怎么走过十八个城墙,无数个村庄小镇,抵达上京城的,只是这时候她到来似乎不太合适。

      嬷嬷教了她两个月的礼仪,孙焕就开始带她出席各种宴会,有密友的、有大户人家的,孙焕以哥哥的身份介绍她给众人。宴会一直持续到七月底,才算告了一段落。

      孙焕的处境说不上好坏,她知道他正在和丞相傅荣的女儿议婚,庚帖都交换的那种,听闻傅小姐当年在状元游街的时候对孙焕一见钟情,也听闻两人两情相悦,时常出没于寻常港巷,酒楼大厦。

      她知道她又阻碍了别人的道路,每每看到傅小姐哭着从孙焕院子里跑出去,她只能和他面面相觑。

      她是注定做不了圣人的,她还没有享够这荣华富贵。

      她是从一场宴会上看上方子珍,子珍父亲是将军,母亲是当朝的长公主,被她算计要怪只能怪他擅自主张帮她挡的那杯酒。不过是小小贵女的刁难,事后她自己撒个粉末,就能让始作者三天不出门。再说她的酒量向来是千杯不醉的,那需要有人帮她喝呢。

      既然好心,就好心到底吧。

      借着给孙焕送东西的借口,她和方子珍的碰面越来越多,从开始的点头问候,到最后能调侃几句孙焕,来送的膳食也从一份变成了两份,想来孙焕也是看出来她的小心思,要不然不会特意警告她,方子珍不是能招惹得起的,可是招惹都招惹了啊。

      那是一个风高夜黑的夜晚,她陪他喝酒,听他从城南的花讲到城北的姑娘,听他抱怨父亲的严厉,炫耀父母亲的恩爱。醉意上头,她也说从前的父母亲怎么偏心弟弟,以前的日子怎么吃不饱,穿不暖,获取他的同情。

      他有点醉了她知道,他开始念叨一个叫宁宁的姑娘,应该是他放在心上的姑娘,和好多年前一样,酸涩的味道滚上心头,上一次她压下去了,一压就是许多年,这次呢。

      被窗外的鸟鸣叫醒,看着旁边安睡的万念,她以为把自己的心意隐藏很深,可是审过那么多人的大理寺卿怎么不知道呢。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切都在顺利进行,临近婚期的时候孙焕跟万念说,如果不愿意嫁,他能够取消这场婚礼。

      可是这又于他何关呢,为了一场婚礼得罪整个上京城的人吗?还是得罪王权。姐姐从小说的那句话没有错,任何人不欠她的,这场婚礼也是她算计过来的,只是没有人知道。

      方子珍小心翼翼把她牵扯过门,她的手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握在手里,比想象中的粗糙、厚大。

      开面、上轿、拜堂、贺郎酒、洞房、回门,一切都进行很顺利,整个上京城都收到将军府发出去的喜糖,宴席足足摆了三天,无论是上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能够吃上一份。

      婚后,子珍非得模仿古人给妻子画眉,弄得她丫鬟不得不给她配一个相对应的妆容、簪子、流苏,比在孙府的日子更加舒坦,看着肚子上的二两肉有点发愁。晚饭上长公主的欲言又止,她知道言外之意。

      如果不刻意想起,她都未发觉与子珍已经成婚一年,寻常人家的儿媳嫁进去一年就怀孕,三年抱两,而大夫只会对她说少夫人的身子很好。

      她只是个普通人,也害怕这恩爱短暂,如果她不是一个被困于宅院之中的人,或许就不会在意是否有孩子。

      少夫人年纪大,不能生育的风声渐起,春梅像往常一样把药弄好,端来正房,就看到往常还在睡觉的夫人坐在窗子旁听外面的丫鬟聊天。

      春梅把丫鬟赶走后,把药端给少夫人,这一年来养出来的肉要被一副副求子药消下去了,“夫人不必在意,无论你有没有孩子,你哥哥都是四品官员,他很宠你。”

      “是吗?他都迎娶傅玉了,痛爱我有什么用,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万念无所谓得摆弄手里的牡丹。

      “夫人不能这样想,你嫁妆里面有良田十亩,店铺十多家,还有白银几千两。公子把孙家的财产都兑换成良田、店铺、银子,这都是你自己一个人的。”

      万念张张嘴没有说话,她不知道嫁妆里都有什么,她只知道子珍有给她充妆的,一百八十太嫁妆,十箱子是银子,都是子珍给的。

      说不震撼是假的,说不酸涩也是假的,那当年吃不上饭的女孩呢,她是否能吃上山珍海味了?

      此后她便停了那又苦又涩的药,连同长公主送来的药膳,又过了一年春秋。

      院子里的牡丹都开了,坐在牡丹园中,吃着子珍做的糖粥,等喝完这碗粥她就告诉子珍,他要当父亲了。

      最近大理寺卿里大家都很高兴,因为上级家有喜,不仅喜糖还没有吃完,现在工钱还加了,有人说后悔上级没有早点成亲。

      对比于哥哥,嫂子时常来方家看望万念,看着她的肚子从小小的一个慢慢长大,也看到堂堂的大理寺卿忙前忙后的,生怕他夫人饿着、冷着。

      傅玉知道孙焕其实在万玉出现的那一刻,他就不爱她,或者从来没有爱过,爱上的只是丞相家的权势,只是那氏族百年的金银。成亲前的退婚书就是最好的证据,是她不死心,非得撞破头。见过无微不至的照顾,孙府的死气沉沉她渐渐无法忍受。

      万玉并未察觉嫂子的想法,只觉得肚子的孩子闹人,早上要吐,晚上上吐下泻,中午睡个觉都要被饿醒。要不是子珍能带给她各种没有见过的小吃、水果,能不被饿死是一种幸运。

      变故的发生只需要一瞬间的事情,左边突然出现的脚让她从十几层的阶梯摔下去,血染了一地,她错愕看着嫂子,她猜到原因,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能那么明目张胆,不怕告状吗?

      孩子终究没有保住,春梅自责自己没一直在夫人身边,春竹外出看店铺还未归,春兰忙前忙后,子珍还没有来得及伤感孩子,就被大夫告知妻子大出血。长公主去宫里求人参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半夜了。

      看着憔悴的儿子,昏迷中的儿媳,还没有来得及见一面的孙子,富贵一世的公主第一次觉得疲惫。

      失去孩子的万念没有迎来想象中的责备,相反,子珍比以往陪她还多,他说可以慢慢来,没关系。

      如傅氏所料,她没有供出她,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说出来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可是怎么能不恨呢。

      她问哥哥能不能杀了傅氏,哥哥的沉默让她的心越来越冷,自从她找完哥哥后,子珍就开始疏远她了,人虽在身边,却渐渐不耐烦起来。她知道一定是傅氏说了什么,没关系,从小她就知道,想要什么就去争取,一个丞相之位牵扯太多东西,更不说傅氏是他唯一的女儿,如珠如宝护着长大。

      她做得很好,桃仁一两、莪术一两、三棱两钱、牛膝三钱、益母草二两、太子参两钱、当归一两、川芎一两、骨肖两钱,一碗独一无二的药膳送傅小姐离开人世,无论丞相怎么查都是一碗极其普通的药膳。

      她开始日夜等待她的夫君归家,听闻他在外面养了一个叫宁宁的外室,也听闻他被封了二品。她不知道怎么日渐走远,连他的近况也只能从外人口中得知,也许是那些未能回答的问题吧。

      孙焕在傅小姐死后见过她一次,只说了一句,如果她不高兴,随时欢迎归家。

      她是死在第二年的春天,她还是没能等到她最爱的夏天,子珍也不知道吧,毕竟她伪装得很好。

      春梅看着憔悴的公子,想解释又不知道说什么,说夫人小产后就身子不好吗?还是说她日夜研究的毒药最后伤了自己的身子,还是说这年夫人每每站着院子的等候。

      她是孙焕的人,夫人任何的动作都会被汇报给主人,主人对夫人的感情她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对于夫人的死,主人已经一句话都没有说坐在房间三天了,比刚得知老夫人已经过世,夫人不知所踪的时候还要更死寂。

      万念下葬的那天,主人和公子打了一架,谁也没有赢,或许本来就没有输赢吧。她看不懂公子,也看不懂主人,连同夫人也看不懂。例如她不明白为什么夫人明明不需要住店,每每过节都要去博念的客栈定一房间呢。夫人明明是喜欢公子的,却是在看到公子衣角的时候又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态度呢,又或是夫人明明很依赖主人,却是一次要求撒娇都没有,相处像个陌生人一样。

      她实属有点想不明白,不过主人已经把身契给她了,她从此便是自由的了。

      那忘川的水还是那么难喝,她突然想起好多年前她看到姐姐的最后一眼,她有一个很爱她的夫君,一双冰雪聪明的儿女,看到姐姐的时候,她正在抱着女儿玩耍,如同在漏水的屋檐下一般,她抱着自己,握住她耳朵,没有让奶奶和母亲的争吵落入她耳中,更重要的是她从小的梦想实现了,开了一间远近闻名的客栈,博念多好的名字啊,姐姐的名字向来是好听的。

      她还有九世的劫,人人都往前走,她也不意外,不过是短短的凡人百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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