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驯养法则》狸狸老大

3、第 3 章

　　每周五下午是高一年级的大课间。

　　全年级绕着操场跑两圈后就可以自由活动，但“记得不要吵到高三的学长学姐”，没人听，校园吵得像涮满食材的牛油火锅。

　　叶飞舟拒绝了同学的打球邀请，两格两格跨上台阶，中途遇到站在走廊上伸懒腰的徐哲研。

　　在他放轻脚步声前，徐哲研眼尖地发现了他：“叶飞舟，你……”

　　叶飞舟脚步顿了一顿，干脆明目张胆地绕过他，径直朝楼上走去。

　　徐哲研气结：“我叫你呢！”

　　叶飞舟置若罔闻。

　　通往天台的门上挂着一把虚张声势的大锁，用手轻轻一扯，锁头就带着沉重的链条垂下，不费吹灰之力。

　　这是叶飞舟在去年校运会时意外发现的风水宝地。
　　当时他刚跑完三千，又热又累又渴，还被围堵在人群之中，精神状态差得要命。有人担心他中暑，拿着喇叭站在外围大喊：“那位同学！你还好吗？麻烦大家让让！”
　　被这么一提醒，才陆续有人注意到叶飞舟的脸色，匆忙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要不要人扶你？”“叶神牛逼！”“叶飞舟，喝口水吧？”“……”

　　人声匆匆滑过耳畔，叶飞舟挥开所有向他伸来的手，随口说：“我去洗把脸。”

　　那天下午的太阳晒得他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大概是中暑了，叶飞舟猜测。他往脸上、脖子和胳膊上扑水，直到体内的躁动平息，晕眩退去，才离开洗手间。

　　胃还在翻腾。叶飞舟想回班趴一会儿，到门口时听见里面一阵叽叽喳喳声——不想被太阳暴晒的女生偷偷回了班里，享受风扇吹出的凉爽。

　　那么，叶飞舟就不是很想进去了，他需要安静。

　　“哎，你们知道吗，听说前几届有学长学姐在天台那什么，被级长抓到了。”
　　“那什么？”
　　“哎呀，就那什么嘛。”女生话音略一停顿，大概在用手比划一些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动作。
　　“然后呢？有处分吗？”
　　“不清楚……”

　　叶飞舟默默听完八卦，捕捉到关键词“天台”，迟钝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双腿就先一步带着他往上楼的方向走。

　　看来流言是假的。叶飞舟尝试□□并一次成功后，心想，如果是真的，学校肯定早就把天台严加封锁起来，而不是只挂着一把破锁。

　　高中生——尤其是能考上静河一中的学生，大多已被规训成形，这么久过去，居然没人再敢挑战一把生锈的锁头。

　　不过没人和他抢地盘，叶飞舟乐得清净。后来升旗、做操、数学课，他从一切令人生厌的死板场景中逃开，逃到天台，才像条被扔回水里的鱼，得以大口呼吸。

　　今天亦是如此。叶飞舟推开门，朝自己常待的位置走去。那是机房后的角落，机器隔着墙产生的布朗噪音像嵌在世界运行的代码里一般严丝合缝，叶飞舟从不觉得吵。

　　离得近了，叶飞舟敏锐察觉到哪里不对——也许是熟悉的空气中突然多出一股陌生的味道，也或许是临近日落时，世间万物的投影被风吹拂着诡谲迅速变幻，叶飞舟直觉有什么东西闯入了自己的海域。

　　但他不死心地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往侵入点走，意料之中地，看见有人坐在那里，背靠机房，正闭目养神。

　　感觉到他的动静，那人睁开眼，回头，脸上浮现惊讶的神情，然后冲他笑道：“好巧。”

　　-

　　赌对了。

　　储江童观察了两天，跟踪叶飞舟三次，并趁着叶飞舟在楼下打球时按着他的上楼路线走了一番后，基本确定他的目的地是天台。

　　锁很容易开，机房后投下的阴影里也有一块地方比周围要干净，储江童猜这是叶飞舟的秘密基地。

　　她赌叶飞舟会在周五的大课间来这里，于是在跑操前以“肚子不舒服”为借口，从队伍里溜走了。

　　“坐啊。”储江童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边的地面，以一副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的口吻说，“这里还蛮舒服的。”

　　叶飞舟没说话，双手插兜，懒洋洋地盯着储江童。

　　储江童已经尽最大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无害，外表纯良，内心却被细线悬垂得不敢动弹。

　　她才是掌控全局的那个人。储江童不断安定自我，催眠一般对自己说，一切主动权都在她手上。

　　空气很安静。篮球场上有人进球，欢呼声乘着风飘上来，与他们无关的热闹将天空染成飘渺的金橙色，太阳在碎掉的鳞状云后来回躲藏，业已向西归去，茫茫光团恰好落到叶飞舟头顶上方。

　　储江童快要睁不开眼了，可也正是那耀眼的光芒才让她有勇气继续与叶飞舟对视，看不清东西，视野里只剩被晕染开的天台世界，恍惚的时候说谎才没那么大压力，她可以把一切都归结为太阳的潮汐力作祟。

　　叶飞舟坐下了，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

　　第一步达成。她将视线转回前方，天台加装了铁丝网——预示的可能性足以构成悲剧本身。

　　“我也是高一三班的。”储江童说，“不过你可能不认识我……你经常翘课，课间操和升旗仪式也不来，真的能认全班里所有的人吗？”

　　叶飞舟不看她，反问：“有必要吗？”

　　孤僻。

　　开朗的储江童说：“虽然迟早各奔东西，但人生际遇，和不同的人成为朋友也很有趣啊。”

　　“同意你前半句话。”

　　储江童得到认可，笑了笑，又说：“比如现在，全校六个年级，三千多人，从里面随机挑两个人出来放到天台上，是同班同学的概率应该很小很小吧？但偏偏就是我们。”

　　叶飞舟讨厌数学，对排列组合问题更没兴趣，但储江童的话往湖里投进一块渺小石头，一点点涟漪泛起来。世界很大也很小，像……

　　“像水面浮萍上的微观生态系统。”储江童逼自己以他的角度说。

　　叶飞舟轻笑了一声。

　　天台上风声太过嘈杂，储江童听不真切，她用力做了个深呼吸，空气中暗香浮动，玉兰花迎来春季最后的花期。

　　春分日的夕阳其实很柔和，储江童暂停说谎时才发现这件事，洒在身上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清晨窗外飘过毛毛细雨，那个模糊的早晨她因为腮腺炎没能去学校，江丽娟就把她搂在怀里，一下下拍她的背，直到睡着——江丽娟睡着了，而储江童还醒着。

　　想到江丽娟，储江童忍不住想：她现在在做什么？每天有没有好好吃饭？上次去她宿舍突击检查，还在她床底下发现了一大箱泡面……

　　紧接着，储江童猛地清醒。

　　她走神了。

　　这是在学校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紧迫与危机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都怪春天。都怪这舒服的天台。储江童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趁着安静的间隙，思考下一步对策。

　　叶飞舟不是那种被人说了“你要为班级着想”就会乖乖听话的人，但也不是学校后巷那些永远蹲着抽烟的混混，语文和历史课他都会认真听，地理讲到人文部分时也是。

　　他有自己的内心世界，得想个办法进去。

　　与叶飞舟相反，储江童的内心贫瘠得可怕：考上好大学，学热门专业，毕业后赚大钱，没了。

　　此前她从未遇过叶飞舟这类人，没有范本，就没有方法论。储江童苦思冥想，最后决定从兴趣爱好入手：“你平时……”

　　叶飞舟同时开口：“每天……”

　　话音戛然而止，叶飞舟看了储江童一眼，储江童礼让：“你先说。”

　　叶飞舟倒也不客气，说出的话却远超储江童预期：“每天做操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

　　他是要主动分享自己的精神世界？

　　储江童连忙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关键信息。

　　与此同时，她伸出手，两只手的食指与拇指构成相框，从橘色天空下移到地面的渺小人影，问：“看风景？还是看人？”

　　“都看。”叶飞舟说，“每个人做操力度不一样，但乍看下去，抬手的幅度、角度，起跳的高度，会很诡异地统一起来。”

　　说着，他学储江童用手框住眼前的景象，眯起一眼，世界在单眼中重新聚焦。

　　“为什么是‘诡异’？”

　　“身处困局而不自知，不诡异吗？”

　　储江童极没来由地愣了愣，脑海中随即浮现一个画面：
　　他们都是穿着校服的萝卜，在全自动的流水线上被洗净、扒皮、切块，尖的细的过圆的扭曲的奇形怪状的……无论高矮胖瘦，多余的棱角都被机器无情削去。

　　她的一块，或是很多块，躺在传送带上，仰望白炽灯与风扇点成线线成面连成的天空。
　　从教室前门进，后门出；办公室前门，后门；民政局；医院；殡仪馆。存在危机。

　　他也许是对的。那句话穿透“储江童”，像残留生命余温的落叶飘到储江童面前，最深处的她伸手接住，并看懂了叶脉书写的文字。

　　“风是自由的。”叶飞舟摊开手，手中空无一物，却有千丝万缕的风从他指间流过，然后他抬头看向远方已不再充满威胁的暗橘色的云，天要黑了，他想，宇宙变幻受规则控制吗？抑或那只是人类的浅薄幻境？
　　云是自由的，天空也是自由的。

　　“——只有我被困在这里。”
　　他们异口同声说。

　　叶飞舟转头望去。

　　储江童抱着膝盖，侧头看他，刘海滑落，聚积到额角一侧。深棕色双眼沁着水意，倒映一天中最后的辉光。

　　那是蜂蜜、琥珀，与世纪初的启明星。

　　“叶飞舟。”储江童认真地叫他，声音很轻，行将消散在吹拂的晚风里。

　　她说：“可是，你跑到这里，我就看不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