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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溯洄 ...

  •   海潮涌动,五岳仙山汇于正中之太虚浑圆,此地无光阴流逝,与外界隔绝。
      闻歆再睁眼,看见了阔别已久的师父。
      那一刻,满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自责,亦或是愧疚、无助的情绪交织混杂,忽地一股脑儿倾泄而出,有如决堤之势,那铭刻于心的“男子汉大丈夫”、“男儿有泪不轻弹”等诸如此类训诲堵不住他满溢的复杂心境,闻歆终是没有忍住哭了一场。
      持着所谓男子汉的矜持,闻歆虽泪下但没嚎啕出声,控制不住的咸泪才从眼眶逃跑出来就被他用袖口一把抹去,妄图掩盖已发生的事实。
      迷濛神情昭示着他也拿这些不住滚出的泪珠毫无办法,每次抬起的袖口多少都掺着些无措。
      在邹芜仙君印象中,这该是闻歆第一次哭。
      他没有出声打断,默默地坐在一旁等他哭累了才招手让闻歆过来。
      身处太虚之境,不论外界时间往后走或是倒回从前,都不随外界而改变,虽然此地时空静止像是不归属于世间,外界如何变化对深处此处之人来说也仿佛是眨眼一瞬,但邹芜仙君见闻歆如此,也已知晓此次逆天改命的结局。
      闻歆见驺芜仙君只是盘腿而坐,不动也不言语,仅仅只是把他叫到一旁,他不明白师父是何意,又不好出声打扰,于是跟着他静坐。
      哪怕浑圆太虚之境内无杂无念,约莫两刻钟,闻歆还是按耐不住心中焦灼,实在坐不住了才试探着喊了一声:“师父?”
      驺芜仙君睁眼道:“你的心还不够静。”
      “是,师父。”闻歆坦然,“徒儿心中甚为焦虑忧思,实在难以平和。”
      接着,他又起身面对驺芜仙君的座下双膝跪地,以头掷地,出声是自责,“徒儿有愧于天地!”
      “起来吧孩子。”驺芜仙君的语气无悲无喜。
      闻歆起身,意识到哪怕静坐两刻钟他也还未从失败的情绪中抽离。
      驺芜仙君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活像一座雕像,连嘴也没张,而是传音给闻歆:“无妨,还有一次机会,倘若依旧为败局,便是注定,责不在你,现如今首要的是收整好心绪,从头来过,想想这一次问题出在何处。”
      驺芜仙君语气平淡,却给闻歆莫大的安慰,至少在他心里再怎么也得遭一顿训斥,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般,但不过一瞬,闻歆就不觉得舒坦了,反而心口堵的愈加厉害,活活要把胸膈撑炸。
      “师父还是得劈头盖脸训斥我一顿好。”他心道,这样或许还自在些。
      方才他差点要说出第二次回溯时空能否换一个人去的想法,但憋了回去。
      能说什么呢?
      入世为人是历练,旁人怎知空悲喜?
      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晓。
      闻歆惯会自我开导,只在一瞬间他便已经说服了自己,他明白,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悔恨,甚至出现换一个人去完成任务这样荒谬的想法,而是应该总结第一次的失败,仔细思考每一个细节再分析问题的根结出在何处。
      况且现在临时换其他人成功的几率更小,现在只有他自己是最清楚当年的夏侯夷则的下魂究竟在人界作为“方士瀛”这个人的时候经历了些什么。
      虽说不是全然知晓,但至少比任何人知道的都多。
      况且……他是仙界天纵奇才,众望所归。
      这事没法儿推给别人。
      驺芜仙君对上他的眼神,他心领神会,不再多言,对师父微微鞠躬,在一旁盘腿而坐,这次入定是一场头脑的风暴,两年来的种种每一个细节都必须要在他的脑海中被一一拎出来反复鞭尸。
      于是夏侯夷则地载一魂在人间的过往一股脑儿望闻歆记忆力冲出来:
      方士瀛虽身份特殊而尊贵,但其实于他人眼中早不过是遥遥华胄,在丞相府生活的这些年他并不快乐,先前时常受到相府小少爷盛齐扈的欺侮。
      此次回去或许可以让想办法他活得更快乐一些,找些他喜欢做的事。
      譬如,他素来爱音律,每每独处若非阅金经便必是调素琴。
      其余的……他似乎还喜欢这样静坐出神。
      另外,方士瀛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手段实在高明,闻歆自觉仔细入微,但还是让他不知从何处,何人那里偷学到了上古禁术。
      此次回去首先就是找到授予其上古禁术的幕后之人,将方士瀛会变成大妖的可能性提前扼杀在摇篮。
      还有谢羽澜,那个恨盛齐扈入骨,又让方士瀛爱之入骨的女子,在方士瀛成为大妖后依然如白月光般的存在。
      如果这次还是没能阻止方士瀛成为大妖,那么,一定要保住谢羽澜,这样才有可能在方士瀛成为大妖后还有回旋的余地,利用他们之间的男女之情拉他回来,如果可以,或许还能力挽狂澜再次将他从歧途拽回正道。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关键的地方?
      对了,每个月有三天方士瀛不见任何人!
      在那几天里,无论发生天大的事,哪怕是是天潢贵胄也见不了他一面。
      一定不会只是什么他要祭奠亡父亡母这样简单的理由,或许这能够成为其中的一个原因,但闻歆觉得这一定不是最关键的原因,那三天一定还发生了其他一些什么,得想办法知道。
      真傻,当初为何相信方士瀛这样拙劣的借口?
      闻歆恨不得往自己脸上抽上几巴掌。
      还有什么呢……还有……
      没来得及将这两年全部梳理完整,闻歆已有魂魄被强行抽离之感,太虚之境深奥如此,连一旁护法的大能驺芜仙君也无法左右。
      或许是冥冥之中有神秘的力量也在催促着他,给不了他那么多思考的时间。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还是失败……
      “不,别自己同自己说丧气话!”闻歆这样想道。
      况且,他也想让那个曾经自己记忆中的季白哥哥回来,他想亲自带他回来!
      闻歆深吸一口气,感觉魂魄已经完全离体,又要再次回去了。
      元气未分,混沌为一。
      再睁眼,闻歆觉得浑身冰凉,周身刺痛,还未反应过来,又一盆冷水顺着他的头哗哗淋下,这下才算是彻底清醒了。
      他被这淋下来的凉水渗入了眼睛,难以睁开,想伸手去抹掉脸上的水才发觉手脚被麻绳捆绑着,根本动弹不得。
      由于双眼满溢污凉的水刺着他眼睛生疼怎么也睁不开,他只能听得对面那人的声音道:“盛齐扈你这命可够硬啊!”
      盛齐扈——闻歆来到人间作为凡人时的身份。
      没错,就是那欺侮方士瀛的盛家小少爷。
      明明从被千刀万剐活活疼死到回到太虚之境再次折返人间,这一遭压根没过多会儿,可再听到熟悉的名字他却任然觉得恍如隔世。
      对面那人才不知作为盛齐扈再次归来的闻歆此刻的伤春悲秋,他恶狠狠道:“昨日还见你快咽气了,我道是下手太重真把你弄死了不好交代,担心得一宿没睡,嘿!结果今儿个又诈尸活了!害小爷我担惊受怕!”
      那人还碎碎念了一些什么,盛齐扈头脑发昏又一阵耳鸣没听清,只听了个大概:“真是见鬼了……咱们主上……便宜你这贱蹄子了……那些个人……得亏你这狗屁的富贵命硬呐……”
      盛齐扈想吼回去一句“骂谁贱蹄子呢你”,嗓子却像哑巴了发不出声。
      感受到那人靠近的气息,不安全感使得盛齐扈本能地挪动身子想往后退,却发现身后已然是冰冷的墙壁,根本退无可退。
      只听“哐——”的一声,是瓷碗与地面接触的声音,“快吃,吃完小爷我好回去睡觉!”
      说着,那人将他被绑在身后的手解开,粗鲁地拽到前面来再次绑上。
      “这是……”闻歆开口好不容易突出两个字,想问的还没问出来嗓子就像被灼烧似的火辣辣的疼。
      “劝你识相点儿!昨天那顿饭是怎么吃下去的自己清楚。”
      盛齐扈一头雾水,太虚之境这次是把他送到哪个时间节点了?他嗅着周围时不时飘来的浓厚霉味,心道上一次的记忆中压根儿没有这一出。
      对面的小厮不见盛齐扈动作,哼哼两声,正欲端起碗筷行往常撬开他嘴巴的行径强灌进去,盛齐扈却识相地摸索着,自己端起面前狗啃似的破烂乞丐碗来送到嘴边。
      他没有别的念头,只知道这具身体现在处于极度饥饿的状态,他必须活下去,上一次吃过亏,没人比他更清楚这具身体如今只是一介凡人,而作为凡人,自然比不得那些早已辟谷的仙家,凡人是要靠吃食维系性命的。
      如此,盛齐扈将那难以下咽的剩菜剩饭一点点送入口中。
      只是这饭菜实在是……这根本不能够称作饭菜,简直是……他几欲作呕又生生憋了回去。
      对面的小厮面露不爽,“就说饿你几顿什么都吃得下去了,再是什么贵公子娇小姐不也要活命!要不是主上要我留你一条狗命,我早将你……”
      见盛齐扈吃得差不多了,他抬手朝着他就是一巴掌下去,盛齐扈手中的破烂碗落地摔得粉碎,只听那人愤愤大骂:“我真是想把你千刀万剐活活弄死!”
      盛齐扈被这巴掌扇得重重磕在地上,每一处凡人之躯的皮肉都在叫苦不迭,虽不及上一世的千刀万剐但也叫人痛苦不堪。
      他想反抗,奈何普通人之躯,手脚又被缚,勉强可以睁开的双眼只能干瞪着眼前的人,这下他看清这小厮的模样。
      还算高挑,但瘦的和跟竹竿无二,面颊也跟着凹陷,五官紧凑,似瘦鼠之相。
      他隐约记起这就是原主盛齐扈从前欺侮践踏的下人,难怪是这样的态度。
      方士瀛这是让憎恶他的小厮来折磨他?
      他从刚刚小厮的话语有了推断,方士瀛也许真是是故意的,也默许了小厮的做法,但又不让他死。
      究竟这次回到的是什么时间节点?
      盛齐扈心下一凉,不知如今的方士瀛究竟成了什么样子。
      小厮还在骂骂咧咧,突然听见有脚步声逼近,立马噤声,伸脖子往外一看当即跪下大喊道:“恭迎主上!此时天色尚早,不知您前来……”
      “我听得昨夜盛齐扈将死,特地来看看死透了没。”
      盛齐扈心头一动,这声音还是与夏侯夷则无差别,只是少了作为仙尊时的清冷淡漠与慈悲感怀,如今给人的感觉是地狱修罗,是方士瀛没错了。
      方士瀛修长的身影步步逼近,盛齐扈终于在阴暗错落中看清了那张脸,上一世在水牢中的记忆于二人对视上的一刹如洪水猛兽般在闻歆脑中翻江倒海而来。
      不算石破天惊但也让盛齐扈止不住地打着寒战。
      他至盛齐扈身前,将后袍撩起蹲下,如此熟悉的场景,却不是在水牢,这里是废旧的柴房。
      方士瀛看着他的眼神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盛齐扈从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不是三魂健全的夏侯夷则,也不是上一次时空回溯所认识的方士瀛,或者准确点说,他是方士瀛,但已经不是上一次时空里他所认识的那个方士瀛了!
      盛齐扈大惊,顿时汗毛直立。
      这意味着,他也许完全不能凭借上一次时空倒流的经验来主宰这一次的种种。
      怎会如此?
      盛齐扈显然是慌乱的,但他也在想应对的办法,也还要确认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
      世事难料,没有人能真正知道太虚之境的秘密,或许唯一知晓的人就是创下它的上古天帝太祖,但他已经永远消亡。
      “还活着,命挺硬。”方士瀛懒懒地道。
      他把盛齐扈的思绪拉了回来,盛齐扈调整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强行命令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不着调地对方士瀛说:“我想要……吃饭。”
      方士瀛眼眸轻眯,“什么?大点儿声。”
      盛齐扈敢打赌那一声方士瀛绝对听到了,这么问只是在故意刁难,不得已他只得再说了一次,“我想吃饭,饿。”
      先活下去,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做需要从长计议。
      方士瀛看了一眼地上的被打翻的饭菜,又看向小厮,那小厮搓了几下裤头后一动也不敢动,低垂着头。
      怕方士瀛不肯,盛齐扈拉下脸又扯着沙哑干燥的嗓子道:“求你给点吃的。”
      此番真是一点作为仙人的孤傲也没有了。
      那被打翻的剩菜剩饭根本还没来得及吃几口,照这样下去他保不准真的会被饿死。
      方士瀛这次也不吝啬了,转头吩咐道:“去给他准备点像样的饭菜。”
      小厮摸不清他主上的心思,但丝毫不敢忤逆,只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忙道:“是!”
      方士瀛再次打量起盛齐扈,“高贵的少爷有一天居然也会这样求人?”
      “……”盛齐扈不语。
      “曾今高高在上的盛小少爷如今求一条您‘养的狗’的滋味,如何?”
      盛齐扈突然加深了猜想,他知道从前原本的“盛齐扈”是如何对待方士瀛的。
      是的,原本的盛齐扈。
      要找回夏侯夷则三魂中的无论哪一魂都不可打破其在人界的命格,三魂只要按照原本正常的轨迹过完一生体会了人情冷暖就可以顺利归位。
      然而就是因为他“地载”这一魂迟迟未归位,反而成了差点倾覆六界的大妖,所以仙界不得不抱希望于太祖所留下的太虚之境。
      一个普通凡人的命格中不能平白无故多出一个人,这也会致使历劫失败,故这才有闻歆来到人界,在真正的盛齐扈死后延续他的命格,作为“盛齐扈”继续活下去。
      虽有明确记载不能凭空出现一个人,那么延续一个本就存在的人的生命或许是有可能的呢?
      仙界众人不知这么做最后会发生什么,也不知是否同样有违天道,但这是唯一的希冀,毕竟再怎么也比六界再次混乱甚至毁灭来得好。
      若是天道真的降下什么惩罚,那便到降临的那日再想办法应付吧,如今只有先治标才有治本的可能。
      “不说话?”
      方士瀛的声音每次都像一记警钟在盛齐扈出神时及时把他拉回来。
      他呆愣地看着他,差点忘记方士瀛刚才在和他说什么。
      “行。”方士瀛起身,拍了拍手上本不存在的灰尘道:“这不过才刚刚开始,今后你会一点点低头,直至没有一丝尊严,直至比世上任何东西都低贱。”
      方士瀛话音刚落,小厮恰好拎着食盒过来,这次食盒一层层打开,都是些精美的菜品,与那打翻在地难以下咽的馊饭形成鲜明对比。
      盛齐扈已经很久没有过饥饿的感觉,怎料一口气狼吞虎咽后胃里一阵翻腾,竟然哇哇全吐了出来,估计是饿太久的缘故。
      方士瀛万年不变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微微蹙眉,掩住口鼻嫌弃地后退了几步,难得在他不算刻薄的狐狸眼中看到了几丝人气,他对着那小厮吩咐道:“清理掉这些污秽,重新弄些清粥小菜来,别让他死了。”
      交代完,他甩甩衣袖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方士瀛看来是要吊着他一命慢慢折磨。
      盛齐扈匍匐在地上喘着粗气,发白的手握成拳,浑身冷汗浸湿了他破烂肮脏的薄衫,胃中绞痛更甚,在晕过去之前他发觉了棘手的事:哪怕现在是一具凡人的躯体,但敏锐如他还是在方士瀛身上感受到了隐约不寻常的气息。
      说不好就是妖魔之气。
      由此,这次回来的时间点他大致可以猜到,是方士瀛还未成大妖但却已堕入歪魔邪道的时候。
      而且此时的方士瀛甚至比上一次回溯时空的那个方士瀛更强大,或者说功力更为深厚,因为那时的他还不能很好的处理自己与那些疬气如何共存的问题,在未成为大妖之前长期是一个痛苦的状态,而刚刚的他明显已经较好地掌控了疬气使之为他所用。
      上一次至少还是在方士瀛保有一丝纯真,也没接触上古禁术前,即便那样都没能成功将他拉回正轨,这次只怕凶多吉少。
      他不禁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困在这破柴房的他不知如今外界是何景象,忧思便更深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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