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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番外·路过一千万个梦后,我成为了人(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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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一条污浊的泉流,要涵纳这泉流而又不失其纯净,一个人必须成为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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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头看过去。
我看见雾气漂浮在眼前,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地勾勒出我的形状,我看见一座模糊的城市开始逐渐构成,我看见暴雨倾盆,而我在一处绿草茵茵的山崖上,我看见悬崖的下面是一片波涛汹涌黑漆漆的海,狂风呼卷着冲我袭来,我感受到自己柔软,脆弱呈现灰色的身体正在摇摇欲坠,我被风吹起,就好像我正在悬崖上起舞。很久之后我被狂风吹进一个人的怀里,她撑着一把很大很大的黑色雨伞,足以承载三个人,她低头看向我,我看见她深棕色的刘海,长长的头发在风中飘摇,狂风骤雨下只有她是平静的,我的耳畔是呼呼的风声和咆哮着的海浪声,我抬头——我飘到了空中,我学习如何像一只鸟那样飞翔,最终我降落到了她的伞下,她的身旁。我看见她蓝色的眼睛,比晴朗的蓝天还要更加蓝——她的眼睛是一片干涸的湖,里面承载着枯枝烂叶和淤泥,而我主动钻了进去。我主动钻了进去,像一只居无所定的动物幼崽那样,我把树叶覆盖在自己的身体上,树叶就是我的被子,我躺在湖底,僵硬的土地就是我的床,我不害怕,我选择在这里居住。那是我第一次遇见她,她撑着伞,伞遮住她的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白皙的下巴。她说自己叫梅莉·普林尼。我第一次遇见梅莉·普林尼,她站在风雨之中摇晃,却恍如一块石头一般稳固,我第一次遇见她,我的朋友,我最亲爱的人,她只沉默地站在那里。良久之后我才看清楚眼前的墓碑,我胡乱地看清了几个字,对她说,这是你丈夫的姓氏吧。梅莉,你之前叫做什么?
喔,我很高兴地在雨中回答,那我以后就叫恩德洛武啦。你好呀,梅莉,你好呀。
她举着伞,我们慢慢地行走在山坡上,我们向下走着,融入进人群里,川流中,走进那座灰色的城市之中,我困倦了,蜷缩在树叶之中提醒等到了地方的时候请叫醒我吧。她答应下来,黑色的淤泥深深掩埋住我的口鼻,我闭上眼,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看见她在行走。
我亲爱的朋友穿着黑色的大衣,头发用丝带束缚着,我亲爱的朋友袖口早已被雨水濡湿,她沉默地行走着,仿佛眉眼也早已沾染上了水雾。我亲爱的,不要停下脚步。我们正在前往那座灰色的城市,她的步伐平稳,我睡着了,淤泥掩盖住我的口鼻。
我们穿过了森林,穿过村镇,穿过这漫不边际的黑暗,我们要前往的灰色城市不是终点,而是旅途的一程。我们在一个人的房子里过夜,里面烧着暖和的木炭,他们看上去似乎才刚刚解决完晚饭,自称是医生的女人主动开始收拾碗筷,同时提醒自己的病人要多注意休息,近期不要吃荤腥。我听见丁零当啷的盘子声,她把这些全都放进水槽里,看了眼窗外黑漆漆的天说这几天雨下得都很大——你们是外地人吗?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在我这边住一晚,我还有空着的房间,如果你愿意。这句话没有说完。这句话没有说完,因为医生把头转了过来,她看见了我的朋友——梅莉·恩德洛武的脸,她戴着面纱,可还是难掩下面干涸乌黑的血迹,仿若一道不祥的诅咒扭曲地盘绕在她的脸庞上。喔,喔,天呐,医生匆忙洗手并戴上了手套,橡胶材质的手套柔软包裹住她纤细而灵活的手指,你介意我看一看吗亲爱的?她的手指是冰凉的,梅莉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她的面纱被揭开,左半张脸的下面流出的血已经变成了暗红,怎么造成的?医生严肃地检查着伤口,这看起来不是自然能造成的,人为?梅莉摇头,说只是上山的时候摔了一跤。医生转身去拿医疗箱,她穿着柔软质地的亚麻白色长裙,一旁原本在闭目休息的病人忽然睁开眼说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去多管呢,艾米丽。
医生,又或者说艾米丽拿着医疗箱回来,从里面拿出了纱布和酒精,我目前没有太多的药物了,她说,这场大雨下得没完没了,也许我该进城一趟或者拜托别人帮我买些回来了,来吧,普林尼女士。她从箱子里拿出一粒白色的药丸,这会有些疼,您最好先吃颗止疼药吧。这样说着,她又用镊子夹起棉布,沾上酒精小心地处理着伤口。梅莉平和地喝了一口水把止疼药吞进去,就好像她无知无觉,并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艾米丽没有回答病人的话,我怀疑那是她有意回避的。我开始观察这个狭小的客厅——那位病人穿着整齐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此刻正舒服地待在炉火旁边看报纸,戴着眼镜。我跑回梅莉的身边,说梅莉呀梅莉,你看那边那个人,他的内心比这个客厅还要狭窄呢。劳驾——病人先生高调地开口,故意把声调拉的很长,这样是很惹人讨厌的。艾米丽小姐,他问,请问有茶吗?艾米丽处理伤口的手一下也没有抖动,厨房的第二个柜子里面就有,莱利先生,烦请您自己拿吧,当然,不要加奶也不要加糖,您真的该注意饮食了。劳驾,请不要瞪我,这都是我身为医生的职责——好了普林尼女士。她把沾着血的棉布扔掉,转而去拿干净的绷带,不要沾水,记得常换,如果您没有足够的绷带的话我可以先借给您一些,好啦,你来的路上吃过饭了吗?需不需要用厨房?我给你去做一点吃的吧。从厨房里拿茶叶的莱利先生高声说道那么也请给我来一份吧,真抱歉艾米丽,看起来我今天必须得在你家里过夜了。艾米丽低头整理着医疗箱,作为回报明天你给我带点药品回来就行了——面包行吗?还是你想吃点别的。
好呀,我代替梅莉回答出声,好呀,就面包吧。普林尼女士?艾米丽叫她。同样的,梅莉也代替我回复,好的,当然,就面包吧,没问题。莱利先生开始烧水,我待在水壶旁边,感受到灼热的气息正在烘烤我的灵魂,使其变得干燥,像一条温暖听话的毛毯,艾米丽给面包抹上黄油,很明显的是莱利先生没有任何询问他人要喝什么茶的自觉,他缺乏谦逊而且骄傲得要命,梅莉静静地坐在原本处理伤口的椅子上,我看见外面狂风大作,雨稀稀拉拉地下个没完,她的黑伞放在门口,地上的水迹已经干涸了。水被烧开了,梅莉方才起身,她很礼貌地询问莱利先生是否可以留一点水让她自己冲泡一杯咖啡。莱利先生看起来挺高兴的,喔,既然你有咖啡,他说教一般地开口,那么就该早点说出来了,咖啡可比茶好得多——艾米丽,你没有意见吧。既然如此就全听你的安排吧律师先生。喔,原来他的职业是律师。后来的时间就很安静了,艾米丽端来装着面包的盘子,大家都打算坐下开始用餐。然而梅莉忽然起身,她又拿了一把凳子放在自己的旁边——三个人,四张凳子。我连忙跑过去坐在上面,其他两个人用眼神隐晦地交流了一下,然而梅莉只是低头解决完了自己的食物,她端起盘子,我也跑进厨房,我看见她把盘子全都放进水槽里,水流缓慢流动,她草草清洗了一遍盘子然后擦干放回橱柜。艾米丽站在厨房的门口,说她的房间在二楼,二楼的第一个房间。
我亲爱的朋友并非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她平静地收拾好了床铺然后躺上去,我们听见楼下洗盘子和交流的声音,接着彼此关上房门,夜晚彻底陷入了一片寂静。我感受到我的朋友并没有睡着过,甚至连浅眠也不曾有,她只是闭着眼睛,胸膛微微起伏着,我不知道她在思索着些什么,只能同她一起躺在这无边无际的静悄悄的黑夜之中,很久之后她起身,她薄薄的长裙垂落到脚上,如同夜晚的鬼魅一般无声地起来,下楼,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楼下的人似乎略微有所察觉,艾米丽起身,在黑夜中摸索着开了灯,您也睡不着吗?她问,还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需要再来一片止痛片吗?梅莉无声地摇头,医生小姐优雅地再次把茶叶翻找出来,看起来莱利先生没有解决完的茶叶是在暗示些什么…喔,她补充,我是说,如果您想来一杯的话。梅莉说,当然好。医生开始倒茶,糖还是牛奶?梅莉轻轻摇头,什么都不加就好了,谢谢您。
两个女人静谧地坐在黑夜之中,梅莉轻轻搅动着手里的茶,而我则漫无目的地飘动试图融入这片黑暗之中。您曾经是住在哪的,普林尼女士?我?她轻轻地反问,语气并不显得咄咄逼人,接着便仿佛开始回忆了一般,然后又沉思着摇了摇头,您就只把我当做个不知名的外乡人好了,我从何处来,我从何处去,这些都不重要。这么说来,艾米丽医生问,那座城市不是您的终点?不是,不是,梅莉回答,那座城市只是我旅途中的一环。我也曾经和我的丈夫一起,她的语气略微怅然,我们坐着马车,尘土飞扬,我们歪歪扭扭地在这条小路上走下去,起码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恍然觉得自己会幸福的。不,与我脸上的伤疤无关,是其他的事情分开了我们,我想也许我们原本就不适合待在一处的,就像是人们都喜欢火和水,但偏偏不能把这两者放在一处。我突兀地插入这场对话,很难过地说可是梅莉,你的丈夫已经死了呀,那不是他的墓碑吗。
梅莉则回答我,没有什么可难过的。
她们在客厅里静悄悄地喝茶,我则自作主张地跑去了厨房打开了橱窗里的麦片,良久过后两个女人都收拾妥当后我才回来告诉梅莉这袋子里有多少果干,又有多少麦片。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梅莉踩着楼梯问我,她提起自己的裙摆——艾米丽则方便许多,她微微点头示意后就进了一楼自己的房间。我呀?我凑近梅莉手里亮堂堂的提灯,既然我不知道你是从哪来的,我说,那么我也不告诉你,我是从哪里来的。我是在一场雨里诞生的,雨水编织我的身体,雾气给我披上绫罗绸缎,空气描绘出我的形象,然后我就遇见了你,我就有了名字,我就成了恩德洛武。
嗯,是呀。梅莉拿着提灯,她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灯昏黄的光晕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微微下垂着,唇是很薄的,轻微地一张一合起来回答我,然后你就成了恩德洛武,我当初也是这样成为普林尼的。
我不明白她的话,于是只能看着她被黑色纱布所掩盖住的脸。我轻轻眨了眨眼,薄如蝉翼般的眼睑在一瞬间包裹住我的眼球,接着若有所地晃动,然后我睁开眼,继续看着我的朋友。艾米丽说,不只她和那位莱利先生,还有好几个人都住在这边,他们都在寻找一样东西。艾玛·伍兹想要寻找自己在大火中失踪的父亲,莱利·弗雷德寻找妻子,至于克利切·皮尔森。艾米丽缓慢地摇头,他是在一个清晨来到这里的,满身泥泞,身上有不少细小的伤口。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停留在这里,就像你一样,不一样的是你会继续向前。至于我…我没有什么要寻找的东西,我只是作为一个医生留在了这里,仅此而已。我曾经居住在一个小城镇里,后来有一天父亲带回来了一只腿受了伤的野兔——那是我第一次学习究竟要如何给伤口消毒和上绷带,从那一刻起,我意识到了自己想要做一名医生。我读书,上课,去医学院学习。紧接着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原本只是想在这暂住一段时间,但艾玛的精神状况却另我担心。然后她和我说,艾米丽,每个地方都需要一位医生,为什么您不能成为我们的医生呢?我们需要您。
于是,艾米丽说,我留下来了。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梅莉拿着自己的箱子和我一起离开了这栋屋子,外面如同昨天一般别无二致,雾气缭绕,我们站在清晨的山坡上,空气是清新而湿润的,草丛泛着粼粼的水光,那都是露水。风吹过她的头发,她独自一人沉静地站在那里,我们看见了一场晦涩的雨。是的,晦涩的雨,黑色和灰色交织在一起的天空,沉而厚重的乌云,梦境的味道滑过我的耳畔——梦境,糟糕的,邪恶的,丑陋的梦境。梅莉的眼睛仿佛包含了一万场欲化未化的雪,什么是晦涩的?她询问。贫瘠而一眼望不到头的土地,绵延而陡峭的山坡,摇晃的马车以及歪歪扭扭带着未来的小路。啊,我明白了,她说,原来晦涩是架在我们脖子上一柄生锈的小刀,它带着冬天雪水湿漉漉的寒冷,秋天脸色苍白的病气和春天连绵的死亡,它是一把钝钝的小刀,被轻轻地架在我的脖子上,当我每往前一步时,它就深入一点,我的血早已冷了,如同红色珍珠项链一般挂在我的身上,最后,我们说,那是生育与性羞耻的象征。我的鼻尖始终萦绕着梦的味道,如同腐烂的垃圾一般,我又有些难过了,也有些惆怅,因为我不知道一个人究竟得有多伤心才会做出这样难闻的梦,我希望我的朋友宁愿一生无眠也不要如此。所以我没有回答梅莉的问题,我们并不是时常交流的,然后她起身了,一手拿伞,一手拿牛皮箱子,我们又继续向前了。
我们只和艾米丽告了别,她说莱利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出去了,说是要早点进城里,走之前还埋怨了一番,说现在买药物是很麻烦的事情。您的伤口好一些了吗?她轻轻凑过来,然后又说只要定时消毒换绷带就好了,不要沾到水,索性现在天气还算不上太闷热,不至于化脓发炎。我看得出来,艾米丽没有相信梅莉的谎言,脸侧那样大的一块伤疤,谁会相信只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造成的呢。我切实地忧虑着自己的朋友,因为我并不知道她的过往,未来以及现在。至于我,我不重要,我是由黏腻的雨水和冰冷的空气所构成的,我的手指是细小的,头发和眼睛是乌黑的,头发软绵绵地搭在我的肩膀上,正如同刚出生的孩子们皱巴巴的皮肤,我的身体是暗沉沉的灰色,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地伤害我——我没有这些,我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所以我打算暂时同梅莉告别,钻进过往时间的洪流之中。
我钻进晦涩而朦胧的雨中,回过头来,却还看见梅莉撑着伞站在原地,裙摆飘扬——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等我。
我打开一扇门,看见屋外细雨绵绵,艾米丽医生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呀,我又回来了,尽管她是听不到的,就连头低垂的弧度都并未改变分毫。紧接着我深吸一口气,把门关上,我闻到了那股难闻的梦境的味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梅莉会失眠,为什么艾米丽医生会如此悲伤与难过,但我想也许我很快就可以搞清楚这一切,尽管它有些冒犯。我憋住一口气,像出生不久的小鱼那样摆动着自己的身子钻进去,不一样的是小鱼是钻进水流之中,而我则是钻进过往之中。不知道多久过去,然后,一束暖洋洋的光线照到了我的身上,我眨眨眼,却听见四周有无数的咩咩声。我的身边是温暖的草坪和一股若有若无的动物身上的气味。
——我进到了一只羊的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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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为什么你们不跳个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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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温顺,乖巧,并且不会交流的小羊。
它的腿还颤颤巍巍的,毛发是湿润的,当我问它话,与它聊天时,它也只会和自己的同伴们一样发出咩的声音。我问,小羊小羊,这是哪里呀,它回答我,咩咩。我问,小羊小羊,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叫恩德洛武呀,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朋友了。它回答我,咩咩。我问,小羊小羊,你见过艾米丽吗,我在找她。它短促而激动地咩了一声,蹄子在地上不自觉地刨土,看起来有点焦躁不安,于是我试探性地又问了一遍,我说,艾米丽?
于是这次小羊不再犹豫了,羊圈的门还没有关上,它趁机从里面跑了出去,身后有看管的人在追赶我们,我莫名地有些兴奋和高兴,阳光暖融融地照在我的身上。我闻到青草的味道,溪水清澈的潺潺声,我跟随着小羊奔跑时身体的弧度——我从未这样奔跑过,梅莉的身体是沉重而又孤单的,但是一个崭新的生命却并非如此,我很大声地问,你要去哪里呀?去找艾米丽吗?它就一个劲咩咩地回应我,我们在宽广的草坪上一无所知地奔跑,我从未如此感受到过轻盈,就好像我可以在此刻飞起来——尽管我确实学习过如同鸟儿们那样飞翔,那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我遇到梅莉的时候了,我如同鸟儿们被打湿的翅膀,与其说是飞,倒不如是我被风温柔地托在天空中。
你一定要问这两者有何区别了,那么我问问你好了,一只风筝和一只鸟有多大的不同呢?
你瞧,你一点也不懂得玩笑话和浪漫,梅莉就从来不会这样问我也不会这样不理解我的,尽管我们还没有认识多久。我觉得我可能有一些想念我的朋友了。
然后我跟着小羊一同扑进一个人的怀里。
那个人瞬间笑起来,她幼小的身躯抖动着,小小的,细细的胳膊搂住我们,她细软的,带着阳光温度的头发垂到我们身上,她的呼吸打在我们的脖颈侧,我抬头,看见她微笑的棕色眼睛,她披散着的头发。身后追赶过来的人原本是想要把小羊抱回去的,见状却又停住了脚步,佯装作没看见一般背着手吹口哨走远了,我愣愣地抬头,看着那张幼小而稚嫩的面庞,说,原来这就是艾米丽呀。
小羊欢快地回答我,咩!
我又想到我的朋友了,我不知道她曾经是不是也这样欢快过,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曾经也这样幼小脆弱过,我待在艾米丽暖洋洋的怀抱里,像是待在太阳的臂弯里,我有些想哭,但我并不知道哭是什么滋味,也许哭和太阳是相反的,哭是雨水。于是我吸了吸鼻子,又硬生生地把眼泪憋了回去,我感受到我的身体又沉重起来了,像一团黑压压的乌云。
我想念我的朋友,现在,我知道难过是什么滋味了。
起初,我是不太习惯作为一只羊的视角的。
梅莉生得其实很高,这我知道,当我离开的时候回头看她,她就像是和山融为了一体那样,变成了一块黑色而尖锐的石块。当我和她一同行走前进时,我看大多数的事物都必须得低着头弯着腰,必要的时候我也会短暂地离开,平视我想要观察的东西。我可以仔细地检查莱利先生袖口上汤水留下的痕迹,艾米丽医生脸颊旁留下的泪痕,像一条淡淡的,发着光的细细河流。然而梅莉却是不行的,她不能做出这样无礼的举动,也不能像我一样转换视角平视一样事物,一个人,一条小溪。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如此谦逊,是什么让她从来都不曾愤怒,就像我也不了解一头羊那样——羊的视角是低的,很沉的,大多数时候我能看见的有羊群与地上的青草。小羊的蹄子是幼小的,蓬松的毛发遮挡着视线。我和小羊是平等的——我既听不懂它在和自己的同伴交流点什么,它也听不懂我和艾米丽在说些什么。当然,这两者还是有些许不同的,因为艾米丽听不见也看不见我,不能像我和梅莉说话那样,我想我可能有点孤独,也有一点寂寞。
倘若叫旁人来挑选的话,一块暖融融的草坪和一片阴沉沉常年下雨的山坡,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的,可我却想要选后者。所以在夜晚的时候我还是悄悄地哭了,我把脸埋进小羊厚厚的,软软的毛里,泪水打湿了我的脸颊,我在寂静的黑夜里悄悄地哭泣,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有没有人知道。
艾米丽是趁暑假的时候来自己伯父家的农场的。她平时并不很经常地到外面来,大多时候,她和自己同龄的堂妹玩,在阴凉的地方读书或者写作业,她的头发还远远没有长大之后那样长,只到了肩膀上。她和堂妹出来的时候,除了接待客人亦或者去镇上,都只穿旧裙子,布料是软而柔的,颜色则是暗淡的。我不知道艾米丽为什么总能一眼认出小羊,明明所有的羊在我眼里都长得一模一样。小羊不是一只聪明的羊,也不是一只笨笨的羊,它和世界上的任何一只普通的羊都是一样的,面临的当然也是普通的命运,很多个下午我们都待在树下,艾米丽安静地翻动书页,幼小的身躯靠在小羊的身上。我时常在这样的时间里昏昏欲睡,滚烫的阳光近乎要把我的身体都烘烤干了。
我和小羊都没有对于死亡的概念。我第一次接触死亡是因为梅莉,我看见了她丈夫的墓碑,但我还是不知道什么是死。死亡就是永远不再相见吗?死亡就是,在一个凉爽的黄昏里你离我而去,从此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死亡是比太阳还要灼热的东西吗,它烘烤你的灵魂,碾碎你的身体,践踏你生平的一切,最后把你装进一个小小的盒子里,让你躺进一片窄窄的地里。死亡是一百个梦里最糟糕的那一个吗?小羊也不知道死亡,它只知道某个对自己很好的同伴会突然被人拖走然后再也不回来,我一路飘着跟去了,却停在门口不敢进去,死亡是这样可怕,这样残酷的东西吗?死亡不是梅莉所说的钝钝的小刀,死亡是一把大斧头,执行人拿着它一劈而下,从此你的人生分成两半,分为了两条河流——一条名为死亡,一条名为生,它们的中间隔着一条巨大的,黑色的裂缝,没有人能走过去。死亡是这样可怕的事物吗,它会把你的皮毛扒下来,露出血淋淋的内在,它会让你的内脏敞开,让你的眼睛失去光彩,让你惨叫连连,让你的心脏停止跳动吗?我莫名地感到恐惧,于是无声无息地走了,回到小羊身边。我觉得它在询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我又要如何描述一件自己都尚且不理解的事情呢?我对死亡感到恐惧,正如同我恐惧黑暗那样,我是由雨水和冰冷的空气构成的,我原本没有未来也没有现在,可我诞生了,我开始思考,我开始说话,我开始做梦,我感到害怕亦或者孤单,自此之后,痛苦便源源不绝地向我袭来。
我和小羊,那时候都没有死亡的概念,自然也不理解,不懂得区分什么才是谋杀,什么是屠杀,什么是自然死亡。羊是被人拖走之后死去的——我们应该去仇视人吗?我们能否能指控人谋杀了羊呢,我们是否要把这一人的罪责,这一人的杀戮延伸到全人类身上,乃至于从此之后我必须要和小羊跑进森林,跑进荒无人烟的地方逃避世界上的每一个人类?我们是否要仇视艾米丽,惧怕她,不再靠近她呢?我不知道梅莉能不能替我解答这个问题,但是我觉得就是即使她可以也不会告诉我的,就像是每一个大人们都会走路,也还是要让孩子们一步步地跌倒学习。我累了,于是躺下来,陷进松软的草里,小羊用嘴碰了碰我,它的眼睛是无感情的,冷冷地竖立着的,可身上却是温热的。我看见不远处艾米丽走过来,穿着薄薄的夏季短裙,她半跪在地上,好奇地看小羊在干什么,她看不见我,可我还是跟她打了招呼,我说,你好呀,艾米丽,我希望你今天可以做一个香香甜甜的梦。
艾米丽摸了摸小羊的头,我闭上眼,不再听她说了什么。一阵温热的风吹过来,我感受到自己轻飘飘的,灰色的身体被吹拂起来,我不知道我会被风吹到哪里,我不知道我会降落在何处,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来——但是风是温和的,是柔软的。在我诞生之初的时候,它曾把我吹进梅莉的怀里。我睁开眼,降落在艾米丽的肩膀上,她睡着了,平静地呼吸着,胸膛一起一伏,这次她的脸上没有泪痕。我闻到了梦境的味道,温柔的,甜蜜的梦境。
——我睡着了。
我不知道如何去判断一个人的年龄。
但我却可以轻易地判断一棵树有多大,多老,我可以耐心的数它们的皱纹足足一个下午,我不懂怎样才可以像艾米丽一样烤出香喷喷的面包,也不懂得怎样才能把盘子洗刷干净。所以我从不做梦,当我睡着时,我的梦是一片漆黑,没有声音,没有画面也没有意识。当我醒来时,我看见艾米丽在读书。
我不知道她现在究竟是几岁,是她所说的,给野兔包扎伤腿的八岁,还是更大一些的十三岁,亦或者是更大更大的数字?
我凑过去,努力地看艾米丽读的书上究竟在写了点什么。手术后的心理健康与康复训练。我想,那大概也许是更大一些的时候,艾米丽已经不止八岁了,我有些渴望与人交流。于是我伸手,我的手指细细小小的,是和乌云一样的灰色,宛如早产儿一般。我不知道那样沉重的铅笔是怎样被我拿起来的,我不得不两只手都举着,然后在书页空白的地方,学习艾米丽的样子歪歪扭扭地写下你好两个字同她打招呼。
艾米丽起先被吓了一大跳,良久之后她用橡皮把我写的字擦掉,匆匆拿过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你是谁?
我也跟着写,我的字很小也很别扭,艾米丽没有嘲笑我,就只是静静地看着,很耐心地等我写完。我说,我是一个你看不见的事物,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过来,我原本不该在在这里的,可我有些好奇。
艾米丽:你的意思是,你是从未来过来的吗?你是谁,你以怎样的形态存在呢,你是灵魂吗?
什么?我呆滞地反问,然后否认,不,我当然不是灵魂。我努力地描述,那些灵魂是…空洞而又透明的,他们会像白云一样飘在天空上,它们正在排队等待下一次重新回到人世中。人死之后,他们的意识也就彻底消亡不复存在了,从这一刻起,到灵魂诞生的那一刻,过往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灵魂是不会思考,不会说话,也没有意识的生物,它们需要做的只是排队而已。这是它们的使命;而我,我是不一样的。就像是美梦滋生出仙子,噩梦滋生出怪物那样,我是因为一座山坡上连绵不绝的雨而诞生的,我比你矮一些,艾米丽,我是一个很小的,很瘦的孩童形象,不一样的是我的皮肤是灰色的,我的身体是半透明的。但是你看不见我,你也听不见我说话,我们只能这样交流。
艾米丽:你的意思是,我们人类的使命是诞生吗?纯粹的,什么也不需要,无论好坏的诞生?
这不是我的意思,这只是事实。我说,但这就是你们的使命。痛苦源于思考和触觉,拥有这些的注定无法逃脱思维的边界,于你我而言,痛苦不过是海面上卷起的海浪,是你我必经的。
艾米丽:那你说的好奇又是源于什么?你认识未来的我吗。
我说,我认识。
艾米丽:未来的我是怎样的人?
你留在了一个地方做医生,我想你也许原本并不是这样打算的。我说,但是有一个人和你讲,她叫艾玛·伍兹。她说每个地方都有一个医生,为什么您不能成为我们的医生呢,于是你就留下来了。我诚恳地向她坦白,我不知道为什么未来的你不快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朋友要撒谎,我不理解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所以我想,也许我可以回来找找答案。
然而,艾米丽却冲我微笑了,她的神态是温和的,当她微笑时,她一边的眉毛总要翘得更高一些,她欢快地微笑着说,我忘记告诉你了,艾米丽是我编造的名字,我小时候常用它过家家。艾米丽和艾玛,她说,听起来像是童话里的名字,那的所有人都这样叫我们吗。
是呀。
那也许,十三岁的女孩子把玩着自己棕色的短发,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白纸的一角,也许我不信任那群人吧,也可能是因为避无可避了,我迫不得已才用上了这个假名字,如此一来,也许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我未来很悲伤了。
啊,我后知后觉地站起来,站在席卷的风之中,问,我是不是不应该说这样多?我是不是不应该说出艾玛的名字,告诉你未来那样多的事情?
没准,艾米丽说,我原本就是知道的,所以我才会遇到你的朋友和你呢。这样说来的话,我岂不是早在你诞生之前就遇到过你了?
这听起来有点悲伤,我茫然地回答。
而艾米丽说,她的原名是莉迪亚·琼斯。
我决定还是叫她艾米丽吧,我已经习惯这个名字了,虽然我从没听过童话,但我想那里面大概都不是一些让人难过的故事,我希望艾米丽在未来也可以做香香甜甜的梦,脸上一点泪痕也没有,我不希望她的脸上会有两道浅浅的悲伤的河流。
我不理解的事情实在有太多了,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些飘在天空上,和云朵待在一起的呆滞的灵魂在成为人之后却会变成这般复杂的模样。我学会了走路,识字,读书,可我还是对这个世界感到茫然无措,发现自己一无所知。天空在此刻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它们拍打在我的身上,我的身体此刻像是玻璃,发出清脆的拍击声。这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一场雨,不是铸就我的那一场,可我却仍然感到想哭。我看见艾米丽慌忙把纸张夹进书里回到屋檐里下去了,我一个人,和牛羊们一起站在雨中,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要逃进森林里去。
我懂得如何跟一只小鸟交朋友,我知道怎样才能和一只小羊和平共处,可我却还是搞不懂那些纷纷杂杂的规则。我从不做梦,所以小羊劝我再睡一觉,它说,你的梦里什么都没有,那是温暖的一片漆黑。我说,好吧。
我睡了一场很久的觉。
艾米丽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去读医学院,因为她的强烈反对,没有人屠杀这只小羊,我们还是听不懂彼此的语言,却还是莫名其妙地互相沟通起来。我和艾米丽并不常常地说话,因为她越来越忙——艾米丽高中的时候忙着考试,忙着和同龄的女孩们一起约着出去玩,忙着考大学,上大学之后她的生活就更加丰富多彩起来——谁还会记得一个在你童年时出现的,自称瘦瘦小小的生物,更何况它说的好像都是一些疯话呢?我不再感到孤单,我和小羊收集石头与花草,我跟它讲我自己的故事,偶尔,我也会去看看艾米丽。起先这样的行为是容易的,因为高中离农场一点也不远,到后来就麻烦了起来,来来回回一趟我需要花两天的时间,所以我和小羊说,就我们两个待在一起吧。我不知道它有没有同意。
起先,小羊是活泼而年轻的,它长得很快,而多年来我还是毫无变化,再到后来的时候,我们去湖边找石头,还没有走到一半的路程它就累了。它累了,它的眼睛还是冷冷地竖立着,但它已经不再年轻了,它跑不远了,它的腿已经开始发颤,它的内脏开始衰败。我什么也没有变,它却老了。我那个时候静静的停下来不说话,感受到原本兴奋的心情逐渐冷却,沉淀,化为了一股比烟雾更呛人的悲伤,我意识到小羊老了,它比艾米丽老得快多了,我还是当初的模样,它却已经老了。艾米丽读医学院的第二年,我和自己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朋友进行了告别,那是隔了很久很久之后我第一次和艾米丽进行交流了。她说,羊有灵魂吗?它的灵魂是不是也在天上排队?它们和人一起排队吗,它会变成人吗?我说当然不会,人是一个队伍,动物们是另一个队伍,这两者之间永远不会出现错误。
艾米丽:所以,动物永远是动物,人永远是人?
我说这样不好吗,这样,经历巨大痛苦的永远只是一部分的灵魂了。何必让它去经历这些呢,让它贪婪,让它恶毒,这样它就不是你的小羊了。它现在是和所有灵魂一样的,它可能会变成一只兔子,一只狗,一只猫,也有可能再次变成一只羊,但那都不是它呀,艾米丽,这样的想法是很愚蠢的。我们谈一些别的吧,你之后打算去干什么?
艾米丽:读书,然后去医院实习,我想要开一间自己的诊所,我想要成为一名医生。你呢,你之后打算如何?不如你就跟在我的身边吧,像是你和小羊那样。
我沉默了一会,在纸上写,算了吧。我要去下一扇门了,我不想再过这样漫长的生活了,我还是直接去到你的未来吧。有些时候,我真是难以想象你们人类是如何度过这些漫长而孤单的日子的。
艾米丽:回到你原本该在的地方?这样也很好。有时候,我也希望自己的生活里可以有这些门,因为我也不想度过这些时光。
她笔上写着这样也很好,可深棕色的眼睛里却有泪花,她的鼻尖有些红,我不知道她是在为小羊的死还是我的离开难过,又也许两者都有。我不再说话了,我像曾经离开梅莉那样离开莉迪亚,我回头看过去,她渐渐走远了。然后,我推开下一扇门。
我推开下一扇门。
于是我看见艾米丽在医院实习的时候双手冻的通红,忙得不可开交,我看见艾米丽攒够了钱从医院里辞职开了一家诊所。我看见她给大家看病,然后每天晚上办公室都亮着灯,她对着长长的账单发愁,我看见她每天都失眠靠安眠药入睡到最后辗转反侧,我看到她反复地犹豫,在夜里,她时常蜷缩在自己诊所里的小床上,紧紧抱着自己哭泣,棕色头发杂乱地垂下来。到最后她关闭了诊所,没有和一个人告别,独自离开了这里。我默默地,无声地和她一起踏上了这段旅程。我降落到地上,感受到自己重新踏上了坚硬的土地,像是一个突然破掉的气球。
我们路过了一千个梦,艾米丽开始尝试调整自己的状态,她的话开始变得很少,几乎不怎么说话,我不知道她的目的地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我只是和她默默地走着,晚上挤在破旧的旅店里。我不知道,我们路过的一千个梦里是否有艾米丽的,但我想,放弃自己的梦想,那确实是一件非常非常悲伤的事情。我们遇到了一只小狗,艾米丽把它带回旅店里处理包扎伤口,我轻轻地说你瞧呀莉迪亚,它很像曾经激发了你梦想的那只野兔。艾米丽没有回答我,她是从来看不见我,听不见我说话的。我不再称呼她为艾米丽了,因为曾经的她需要的是美好和愿望,如今需要却是真实,无论这份真实是否如同碎玻璃一般扎人。小狗黏上了我们,艾米丽赶它走,赶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它仍然不远不近地跟在我们后面,于是艾米丽心软了,我们的旅程中又增加了一只狗。我们路过了山,路过了村庄与湖泊,路过了森林与城镇,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个日夜过去。直到有一天艾米丽疲倦了,她坐在石头上查看自己磨破的脚后跟,没有发现狗不见了。她急急忙忙地去找,看见小狗围在一个陌生女孩的旁边,她刚想要说,别,别给它扔石头,它会一直闹着和你玩的,女孩就抱着它一起上了公交车。它的旅途结束了。临走前小狗静静地待在女孩怀里,艾米丽没有阻拦,我也没有,我们都知道,如果它不想的话,它随时都可以跳下来,回到我们身边,但它没有。
现在,又只剩我和艾米丽了。
但是艾米丽忍着眼泪,坐在石头上,深深地把头埋进臂弯里——精疲力尽地哭起来,她尽力忍耐着声音,我不明白,这里没有人,她也不知道我的存在,为什么还是不能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起来呢。她的肩膀一颤一颤的,我犹豫着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说,不要难过了,莉迪亚,不要哭了,不要难过了。
与此同时,艾米丽猛地抬起头,感受到肩膀一阵冰凉。
她看见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绿眼睛的女孩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做,顿时有些慌张起来——她的声音很奇怪,好像可以秉着一股气似的,呀,她说,对不起,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在哭,但是吃一颗糖吧。我父亲常常和我说,吃了糖之后,就不会感到难过了。
艾米丽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愣了愣,说,我叫艾玛·伍兹,你呢?
连我都反应过来了,艾米丽当然也是。她接过糖,垂着眼睛默默地剥开糖纸,说:我叫艾米丽·黛儿。很高兴认识你。艾玛·伍兹用她稚气而苍白的脸庞微笑着,她说,艾玛和艾米丽,听起来简直像是童话书里的人物。
我看见艾玛·伍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一万篇描绘春天景象的诗歌,饱含了笨拙的绿色,笨拙,但是并不沉重,反而很轻盈,就像是随手弹奏出来的一首轻快的歌。我讷讷地退了几步,艾玛和艾米丽,我想起莉迪亚的话,她说,这听起来简直像童话里的人。伍兹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可为什么,我疑惑地想,这样美好的名字,一点也没有带给大家幸福呢。
我几乎已经快要忘记了,在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经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和小羊一起踏过温暖的草坪,进到莉迪亚暖融融的怀抱里。那时候她立马就笑起来了。
我曾看见她微笑的棕色眼睛。
我几乎快要忘了。
艾米丽安静地帮眼前陌生的女人包扎好脸上的伤口。她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雨水和土壤的味道,脸上的伤口是可怖的,让她想起自己曾经差点就承接的那些女性私密的手术,血淋淋的伤口。她几乎快要遗忘过去了,仅仅是作为这里的艾米丽医生而存在。莱利·弗雷迪在女人上楼之后悄悄地,讥讽和艾米丽说这个普林尼简直有点精神错乱,先是扯了这样一个离奇古怪的谎话,然后又在吃饭的时候弄出第二把椅子,空荡荡的,他问,谁会坐在这上面?幽灵吗?
不,不,艾米丽想,她知道谁会坐在上面。
艾米丽睡不着,和梅莉·普林尼喝茶,两个人谈论到过去,她们一无所知,因为她的朋友现在方才刚刚诞生,甚至连难过的滋味都不明白。她说了大部分真话和一小部分的谎言,我还从没有问过名字呢,她想,也许我的朋友是有名字的。
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莱利就走了,临走前他讥讽地说那个人才不会记得你呢,一场空,白忙活。艾米丽和梅莉·普林尼告别,但心中却并不忧伤,因为她的朋友即将和自己认识了,她不停地把茶杯拿起又放下,她想要告诉所有的人,这件事里其实有更多的东西,她想把它们说出来。过了一会,她放弃了。
艾米丽不曾说过的是,在她用这个名字过家家的时候,有一个玩伴曾经装模作样地邀请她跳舞,那时她拒绝了,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故作成熟,现在,她有一些后悔了。
她放弃了,垂着眼,不知不觉间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睡着了。艾米丽是被莱利·弗雷德的敲门声惊醒的,当她睁开眼时,泡的茶早已凉了,她擦干自己脸颊的泪,走过去开门。她只是在想:
为什么那时不答应玩伴,一起跳一支舞呢?
我悄悄打开了最后一扇门:
我看见莉迪亚坐在里面,那是她与梅莉交谈时的情景,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到我的朋友了,以至于周遭的一切都另我感到亲切。
然后,她和我说,每个地方都需要一位医生,为什么您不能成为我们的医生呢?我们需要您。于是,我留下来了。
我扒着门框,忽然有一些犹豫和畏缩了,因为我不确定莉迪亚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停留下来的。是为了艾玛吗,是为了小羊,还是为了我这个素未谋面的朋友?这样的话,算不算是我扰乱了她的未来?也许莉迪亚本来是不该如此的。我不知道,我不会做梦,不会判断谎言,不懂得如何才可以修饰语言使说出来的话语更加委婉一些。所以我关上门走了,我要回到现实中,而并非过去中去。
我关上门,像冷酷的现实中走去,回到梅莉的身边。我和她说,梅莉,现在我终于知道难过是什么滋味了。
梅莉放下茶杯,优雅地拿手帕擦了擦唇角说这样也不是一件坏事,没有任何一种情绪是错误的,错误的只有行为和选择,只要你正确地认识这些情绪,其实它们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和梅莉说,我很想念你,有一段时间里我很难过,我想要逃进森林里去,我还是不明白什么是死亡,也许死亡是一把大斧头。梅莉说不着急,你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呢,过于接受这样多的信息是没有好处的,慢慢来吧。你说的也没有错,她说,也许死亡就是一把大斧头,硬生生地割开你我的命运。
我抬头,然后方才发现梅莉在和别人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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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三件毁了我父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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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头,然后方才发现梅莉在和别人喝茶。
梅莉坐在一间豪华而温暖的会客厅里,对面坐着一个年轻人,于是我闭上嘴不再和她对话,既而观察起眼前的人起来:我凑上前,我看见他苍白消瘦的脸颊,他的鼻子高挺而流畅地连接着面部,美中不足的则是眼睛下方略微有些凹陷并且掺杂着淡淡的青黑,他颧骨下方有略微的潮红,我又凑近了一些;我闻到了柔软的香水,腐朽的树皮以及干燥的琴键和肺部翻涌猩红的血液,我顿时断定了这潮红绝非是因为羞怯亦或者紧张,而纯粹是因为一种身体上的不适。他的脖子很长,但是落露在外的部分并不多,高领的衬衣,他穿红色的外套,但是颜色偏了点,淡了点,看上去就朝着粉红色靠边了,他的手很长,筋脉像河流那样一路延伸着向被袖子遮挡从而看不见的手臂去了,他手上什么东西也不戴,指甲没有什么血色,被修剪得整齐而干净。这位整洁而讲究的年轻人留着长头发——比梅莉的还要长一些,被随意地扎起来,乃至于有一小撮扎得很不稳固,硬生生地从其中翘起来,但其根本还是被皮筋束缚着。他的眉头是微皱着的,我离远了一些,告诉梅莉说,这是一个心思很重,很郁闷,身体很脆弱的人。你为什么要和他喝茶?我出去的那段时间你去到哪里,这又是哪里呀?当然,我悄声补充,尽管根本没人听得到我们间的对话,梅莉,如果你不想说的话,那我就不问了。
梅莉反问我,那你那段时间去了哪里,为什么这样难过…她顿了顿,才继续说,恩德洛武,你愿意告诉我吗?
梅莉的语气从来都不会显得咄咄逼人,就好像只是客观的询问和叙述一样,我想了想,很诚实地坦白,梅莉,我是想说的,但我只想要说一部分,我会隐瞒一部分事实,这样你会生气吗?
不会,梅莉回答我。如果你想说的话,等会晚点我有空的时候你就说给我听吧。我也会说给你听,同样的,我也会隐瞒一部分事实,虚构一些细节——这不是我出于对你的报复才做出的行为,而是因为我们是一样的。
我们是一样的?我茫然地重复,然后反驳,我们才不一样呢。梅莉,我们是不一样的,你是人,而我是什么?我更加类似于一阵风,一株草,我甚至没有死亡的说法,我也不会变成那些在天上漂浮的灵魂,我们怎么会是一样的呢。
我们就是一样的。梅莉说,你会思考,你拥有情感,你只是还差一些,除此之外你已经和人类没有什么区别了。是的,你从雨中的山坡里诞生,雾气给你穿上绫罗绸缎,空气赋予你面貌,我不也是从我母亲血淋淋的两腿之中出生,我的家人给我裹上布匹,我的名字被确定下来,从此成为了你认识的梅莉吗。我们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所以我们也做不到坦诚的,没有任何虚假的交谈,现在你还想要说吗?
我问,那么梅莉,你想要说吗?
她略微转开视线,白皙的面颊上依旧残留着伤口的痕迹,她垂着眼睛,绷得很紧,她的背挺得很直——我现在又想要反驳梅莉了,因为我根本不明白一个人想要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为什么会这样难。梅莉微微张开了嘴,像小孩子艰难地学习一个新词汇那样,细若游蝉般,我不想说。我很爽快地回应了,那我们就不说呀,我也不想说我遇到的那些事情了,因为它涉及到了艾米丽医生的过往,我觉得这样有些不尊重别人。你瞧,我欢快地说,这样多好,为什么偏偏要弯来绕去的呢,我真是搞不懂你们。
梅莉没有回答我的话,她说,不过有些事情我还是可以告诉你的。比方说,这里是某位伯爵的府邸,你面前的是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一位优秀并且有名的时兴作曲家,我正在和他喝茶。
苍白的作曲家适时起身,优雅地说道,我有些疲倦了,需要回房间独自待一会,请您帮我和伯爵夫人带一句话,稍后晚餐时间我就不出席了,不过请不要担心,演奏时我还是会出现的。
梅莉放下茶杯跟着起身,却看见弗雷德里克若有所思般望了望紧闭的窗户,感慨着说,人们总因为我的身体从而紧紧地关着门和窗户…然而不知为何,刚刚却忽如其来般刮进来一阵轻轻的小风缓解了我的头疼,有没有人和您说过,普林尼夫人。他问,又好像并不是在询问,只是独自一人时的喃喃自语罢了,艺术家们——不管是文学,音乐亦或者美术,都是需要贴近大自然之中才可以探寻到灵感的,而并非是挤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
梅莉平静地回答,是啊。不过归根结底,我也并不从事这其中任何一个行业中。
是啊,白发的作曲家重复着,您和自己的丈夫一样对昆虫感兴趣,这样很好——我无心嘲讽于您。一个没有任何模糊和不确定的世界,一切都可以用数据清晰地勾勒出来,事实上,我觉得这样很美妙。然而,他发出很轻很轻的声音,乃至于我需要凑到他冰凉的脸旁才可以听清楚,然而,他说,我不同,在这里,在这些人中,我怎样才可以得到呼吸的空间呢?
梅莉说,是啊,我也同样热衷于阅读,我也尝试过写作,但是你们的世界离我实在太遥远了。我,她说,我无法跨过那些,我无法仰头硬生生地隔着一层纱布吞咽掉那些难以言喻的,肮脏而丑陋的情感,我的作品是不成熟而糟糕的,有些时候,普通人与艺术家们的距离很近,有些时候他们则很远。
我好奇地询问梅莉,这是什么意思?人类也会把世界分割成好几块吗?你们究竟有多远?
梅莉说,就像是你离我们一样远。
我不明白,我明明可以贴进每一个人,观察他们身上的每一处细节,我可以随时调整自己的视角——我分明是离他们最近的人。
……
莉迪亚的梦是悲伤的,莉迪亚的脸上有浅浅的悲伤的河流,而弗雷德里克的不是。他的梦是苦痛的,我闻到咸咸的,眼泪的味道,但是香水掩盖住它,人群掩盖住它,我想要拥抱这个难过的人,然而他周遭的空气居然是如此稀薄,乃至于我的四肢都难以活动。我挣扎了一会,却不小心穿过他的身体——透过一片朦胧的血红,我看见了他的心。他的心脏疲惫,孱弱地跳动着,正在流泪。
我第一次看见流泪的心脏,乃至于我一时间呆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良久过后我伸出灰色的手指,擦掉他一抹血红的眼泪,我说,不要再哭啦。
他是听不见我的声音的,这是当然——于是梅莉上前递给他一张手帕,在很多年前,她平静地忽视了所有的目光,我还没有嫁给普林尼,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奔跑在山坡上,我漫步在田野间,我不觉得贫穷是错误的,我不憎恶贫穷,我不在乎今天的面包是软的还是硬的,因为我拥有自由。自由换不来我喜欢的裙子,换不来一块体面的墓碑,换不来一个良好的出生和学历,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但没有什么比自由更珍贵,这我当然也明白。很多时候我们是做不出正确的选择的,如果您现在要问我后不后悔嫁给普林尼的话,我可以很坚定,毫不犹豫地回答您,我不后悔,因为这是我当时做出的选择。如果我需要赎罪,那么我照做,如果我需要忏悔,那么我可以长久地跪在教堂的神像面前。我不后悔,这是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深思熟虑纠结万分给自己选择的路,我不回头,我也不逃跑,我要一直一直,在我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上走下去,因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
啊,作曲家说,这样很好。出于礼貌,我就不再过问其他了,也许什么时候我也能和您讲一讲我过去的事情——我还从没有谈论过我的父亲吧?我们都知道的,他才华横溢,是个卓越的弹奏与作曲者。我的家庭与您的很不一样,他长久地仰望着窗外一小片瓦蓝瓦蓝的天空,您早已体会过自由是何等滋味了,而我却从来没有,我想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您可以不后悔,而我却不行。
梅莉静静地站在旁边,我意识到她仍然穿着那条朴素而平平无奇的黑色旧裙子,显得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就好像一个艳阳天里突兀地插进了一块乌云。但这是乌云的错,亦或者是艳阳天的错误吗?我想大概也都不是,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本就不该待在一起,可有些东西却硬要把他们凑在一起而已。说起来,弗雷德里克话锋一转,忽然很疑惑地询问,为什么您要突然递给我一张手帕呢?
梅莉又重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也许是我的一位朋友拜托我递给您的,说不准,她还会说出您的心脏正在流泪这种疯话。如果想要休息的话请便吧,否则很快就要有人来提醒我们该吃晚餐了。至于我,我还想再在这里独自坐一会,休息一会。
我愣愣地站在梅莉旁边,然而弗雷德里克却很快地接受了这个理由,原来如此,他难得淡淡地微笑了片刻,眉头仍然是皱着的,我猜测那并非是有意的。所以那是一种很矛盾的微笑,中和了他本身的严肃与冷淡。那么我就先回去了,希望等会演出时您和您的朋友都在场。
说完之后,他就关上了门。
梅莉在翻看杂志,偶尔她会端起茶杯抿一小口。
我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梅莉说我们是一样的了,在当时,我只以为我搞不懂那些事因为我不了解莉迪亚,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物都是一样深刻难懂的,包括我最亲爱的朋友。但我会因此心生芥蒂,从而疏离他们吗?我想了想,又觉得是不会的。毕竟梅莉也不了解我,也搞不懂为什么有时我要做那些事,我们至今仍然待在一起,并非是出于我对她的依赖或者她对我的忍耐,而是我们彼此都在互相包容。既然我喜欢梅莉性情里那些直率的,坦诚的,冰冷的地方,我就得接受有时候她的不近人情,她的直白。
我当然可以像莉迪亚那样,我可以钻进梅莉的过往里一探究竟,可那究竟有什么必要呢。我站在窗户边,只有那里会落下一小片阳光,我长久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天空与太阳,对自己扪心自问:
既然梅莉并不后悔也不痛苦,那我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我存在的必要是什么?
真是美妙的曲子…我想要冒昧地问一问您,您愿意在三个月后我女儿的生日宴会上为她弹奏吗?
一个十七六岁的女孩被从人群中推了出来,她的脸颊与她的头发一样红,拥有一双柔和的棕色眼睛,腼腆地微笑了片刻。我看得出来,无论是我还是梅莉,都不是这场宴会上所被欢迎的对象——梅莉的位置被安排在最角落,最后面,她没有特地更换衣物,只是考虑到夜晚会更加凉爽因此换了一条轻薄便捷些的裙子,她不戴饰品,不涂抹口红或者往脸上铺那些带着香气的粉,没有人主动来同她讲话,她也就自己一个人坐在这个僻静的角落里。既然如此,我疑惑地问,为什么你还要来到这里呢。
梅莉说自己只是借住一晚上而已,我不知道你应该怎样回来,也有些迷路,不知道如何才可以前进。她轻轻抿了一口茶,所以我在雨里站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之后才继续前进,这里的人的确不欢迎我,然而还是得迫不得已地接待我,这样就足够了——凉掉的汤水,敷衍的面包和果汁,寡淡的咖啡,这些又有什么关系?我本来就是穷人家的女儿,理应不该对此有任何不满的。就像是,嗯,她似乎思考了一下该怎样表达,你选择了一条路,那么虽然上面全是荆棘,会刮破你的肌肤,你也理应该走下去的。因为这是你自己选择的,未来有你想要的结果,所以你还是必须,必须得走,不管中途停顿了多少次,后退了多少次。我不在乎这些,我后天就会离开,和那位作曲家先生的谈话仅仅只是意外,我不知道你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我想,他大概刚开始并没有认出来我究竟是谁,毕竟我从未进入过社交圈。他想和我聊天?傻姑娘,梅莉短暂地露出了一点笑容,她的蓝眼睛弯起来,眼角下垂,承担了一万吨雾蒙蒙咸湿的水汽,仿佛一片常年不见天日的海域。你不是早就看出来了吗,那是一个身体不好,心思敏感,很脆弱的人,身体不好而脾气很好的人是少见的,如果你有一天知道病痛究竟是什么滋味的话,自然也就用不着我解释了。说到底,我们一点交情也没有,他不过是想随便找个人喝茶疏解一下情绪,当他反应过来我是谁的时候,这就又变成了一桩麻烦事。
听起来真矛盾,我说,如果这样的话,我一辈子也不要有身份好了,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处不因为彼此的性格与品性决定,而因为身份决定,这是什么道理呢。
梅莉说,这当然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道理,当你诞生下来时你就已经包含着这样的责任了。她忽然侧头问我,露出一小片白皙的侧脸,你要不要去看看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呢?就像是你观察别人那样。
一个红头发,羞怯,腼腆,不习惯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女孩。她的动作很僵硬,双臂紧绷着,背挺起来,头微微低着,是不是用眼睛上瞟一下看看弗雷德里克的反应。我意识到,她的母亲是再熟悉,再清楚不过自己女儿这种秉性的,然而她却像是即将退场的演员那样,把自己的女儿更进一步的推向了舞台中央,我看了片刻就觉得索然无味与不适,甚至觉得这个红发姑娘也许会因为今天这一幕做好几天的噩梦。噩梦滋生怪物而美梦诞生仙子,这和莉迪亚那种悲伤的梦是不同的。我不习惯这些——我不习惯明亮的灯光,嘈杂的声音与那样多的人,于是我逃离出来,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出了汗。梅莉和我说这叫做傲慢。因为我并不了解这个姑娘,因为我明知道她的苦楚然而对此毫无波动,这就是傲慢,我们每个人都有。
每个人都有?我问。
当然啦,梅莉说,父母对孩子,长辈对小辈,上阶层对于下阶层,财富和贫穷,傲慢像老鼠一样无处不在,它是从古至今一场蔓延全球的情绪瘟疫。嗯,不过,我也没有说这是一种错误。我的朋友,她此刻抬头望向前方,她棕色的头发软软的,细细的一缕搭在肩上,她睫毛的弧度有些尖,有些翘,像一柄形状修长的小刀,她的唇露出些许薄红,但更多的还是苍白。我不知道她在看些什么,我只觉得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复杂,而我什么都不明白。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可以承担起作为一个父母的责任。她轻声说,你瞧,这世界上万千个普通人,做父母的是普通人,做孩子的也是普通人,可我仍然对此感到不确定性以及恐怖性。我时常在想,如果要让一个孩子诞生到这世界上的话,无论他再怎样普通,再怎样平平无奇,我们做父母的,也绝不该就这样心安理得地将他放置于思想科学的牢笼中,将他放置于血肉的桎梏中,让他一辈子陷在生与死,虚无与存在的泥潭当中。父母绝不能轻易地,心安理得地让孩子陷入绝望与茫然之中,因为那样成长起来的孩子永远是不成熟的,是有缺陷的,我们绝不能把缺陷当作平常。所以,有些时候我也会思考我的小妹妹没有出生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她没有出生,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啼哭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死了,正因如此,我没有任何空间可以去想象她究竟是怎样的人,正因如此,我可以尽情地把身边每一个人的所作所为都安排在她身上。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成长起来了,我去走了我自己的路,我不回头,我也不折返,其实我也承担不起结婚的责任。但我当时,她说,我当时只是想要尝试一下,我那时候很天真,我以为婚姻是和阅读一样的事情,我以为穿上婚纱,和阅读你人生中第一本书也是一样的,所以我失败了,我头破血流,但是还好,还好。梅莉轻声说,还好我从未对此真的抱有过什么期待,还好我早早就察觉到了一切,所以现在,我又可以继续向前走了。
我不明白,我轻轻摇了摇头,继而握住梅莉的手,但是我知道,我说,现在你很难过。
也许我是难过的吧,她说。在面对曾经的自己那样坦率的选择和感情的时候,很难会有人不对此感到难过的。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赴邀,弗雷德里克说,事实上,家里特地从巴黎请来的医生这几天要过来给我看诊,不过,很荣幸我能得到您的邀请。他的语气里略微带了一点歉意,我好奇地打量了四周,询问梅莉,然而这里面,有多少人是了解音乐,喜欢音乐的呢?他们不只是把这些当作背景音吗,连钢琴有多少个按键都不知道呢。
然而这还是不可或缺的,梅莉说,音乐家呀,文学家呀,画家呀,艺术家们能走的路是很狭窄的,而这些创作的产出又往往意味着展露自己与得到评价,他们的路是很艰难,很痛苦,但还是必须走的。一样好的作品注定了会被无数人观赏和解读,但作品的创作者实际是怎样想的,实际是怎样的为人呢,这些不都是艺术家留给我们的谜题吗。
那弗雷德里克为什么会走上这样一条路?他的身体已经足够让他痛苦了。我问。
也许是因为家族,他们家是一个音乐世家,又也许是出于他自己热爱。如果你亲眼去看看的话,就可以明白了。
这次我还是摇头,不会的,我说,我不会明白的。我永远不能完全地了解你们人类,而且,即使我和他交上朋友了,我们的结果也还是分离,这样不好,哭是雨水,哭和太阳是相反的,可太阳是美好的。
我亲爱的朋友,她疲倦地垂下眼,任由自己靠在椅背上,你说的是对的。人也不了解人,我们之间的信任从何而来呢,我不知道。
我也困了,我打了一个哈欠,趴在梅莉的肩膀上,迷迷糊糊地说也许来源于爱吧,可是,你们究竟是怎么产生爱的,这我还一直没有搞清楚呢。
然而你已经开始抗拒和他人过于熟悉了,她说,因为你害怕分别。
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会客厅里。
——他仍然穿着白日里的衣服,头发,外套,衬衫都没有任何变化,我则是趁梅莉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跑出来的。她坐在梳妆台的面前,正伸手把耳环摘下来。灯光是昏黄的,而镜子里梅莉的面庞则是模糊的,我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上面一点露出的光斑,就好像是几颗像珍珠那样洁白的泪水落到了她的脸颊上,她伸手去摘耳环,而我则努力辨认——拥有着模糊绿色的圆形光斑是耳环的,细长的阴影是梅莉的手指,我侧过头,一小团由耳环带来的绿色光影就跳跃在她的脸侧,接近于脖子和下巴交界的边缘,那抹模糊而朦胧的绿色光晕如此晃动着,我甚至能看见梅莉脸上细细跳动着的青紫色的血管,就好像平白给她多加了几分苍白和病气一样。梅莉从来都不喜欢把头发扎得太紧,导致她的头发总是会松松散散地垂落下来,有些时候她会重新扎一遍,大多时候则不会,她棕色的,柔软的碎发扫过她的脸颊,几缕细细的,像是动物遗落的毛发。她不涂口红,嘴上的颜色是一片模糊的粉,颜色最深的地方位于中央。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就如同脆弱的夜蛾一般随着呼吸的节奏一上一下,她的呼吸很轻,很平稳,我曾听过幼年时莉迪亚的呼吸声,相较于大人而言,儿童们的呼吸很明显要急促许多。至于我?我学着梅莉的样子深吸一口气,却没有任何的感觉——我是用不着呼吸的。
我跑出沉闷的卧室,来到空荡荡的夜晚的走廊里,却听见会客厅里传来沉闷的钢琴声——作曲家先生刻意踩着中间的踏板,这让钢琴的声音显得很沉闷。我听不出他在弹些什么——是欢快还是悲伤,是郁闷还是快乐,我听不懂这些,我好奇地从门缝里走进去,然而弗雷德里克先生停下来,松开踏板,喃喃自语着说又是这样一阵风。
风?
我疑惑起来,纳闷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疑心自己的形象为什么会和风挂钩。我分明更像是一团雾气,就连我的身体都是深灰色的。我用不着呼吸,也不会呼吸,我只能凭借一种感觉,除了梦境,我闻不到其余任何的味道,我只能感受到来到这里之后,我的身体沉闷了一些,可这也能解释为是我长大了。我走进去,感受到地板冰凉的触感,弗雷德里克站在窗前,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钢琴——琴键没有因为我的重量而陷下去一分一毫,黑色,白色,黑色,白色,我像是攀登高山那样在钢琴上走着,一上一下,当我走到黑色琴键上时,我需要很大程度上的跨开左腿,当我走向白色琴键时,我选择跳下去,一瞬间的失重包裹我的五脏六腑。我决定像曾经数一包麦片那样数琴键,这样回去的时候我就可以告诉梅莉了;黑色,白色,黑色,白色,一,二,三,四,爬上去,跳下来。当我数到了第六十四个时,我停了下来,因为我的面前,或者说钢琴上出现了一个拥有着鲜艳颜色的绿色小门,门把手是金色的,圆润而饱满的金色。我听见咯吱的声音,弗雷德里克理了理袖口,是作曲家调整好心情后重新坐了下来,咯吱,第二声,他踩下了中间的踏板,咚咚,第三声,他随意地挑了一个琴键试了试音色,而我看着那扇古怪的,艳丽而紧闭着的小门,紧接着就是狂风骤雨,原本平静的琴键剧烈颤抖着,我下意识紧紧抓住手里唯一能抓牢的东西,咔哒,第五十声,我推开了这扇没有任何人能看到的门的把手,里面是一片黑漆漆的空洞,我伸出手却仍然跌进了门中,跌进了一片永远的黑暗中,因为跳跃所以长期被挤压的内脏此刻开始涩涩的疼痛。第三百四十五声,琴声停止了。
我陷入了一片黑暗,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被迫陷入了一段回忆中,我想,那梅莉又该怎么办呢。
那梅莉呢?
第三百四十五声后,我再次跌入了回忆中,尽管这并非出于我本意。
当我睁开眼时,我能感受到沉闷的空气里散发凝固着酒精和碘伏的气味,淡淡的,微不可闻的血腥味萦绕在我的鼻尖,我感受到柔软的布料抚摸过我的身体,我能感受到一只冰凉的手覆到我滚烫的额头上——我平生第一次领会到了疼痛是怎样的滋味,喉咙仿佛被什么深深地卡住,既上不去也下不来,连接着这一切的气管仿佛是堵塞的,我太阳穴边,被皮肤覆盖着的血管正在孱弱而活泼地不停跳动,每跳动一次时,我的头颅都要忍受疼痛和难以言喻的精神错乱。当我呼吸时,总会伴随着巨大的喘息声——我感受到我的肺部是寒冷的,仿佛其中空荡荡的什么也不存在,没有血肉,没有温度。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视线彻底被固定局限在了一个孩童身上。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做人是这样一件如此辛苦而艰难的事情。
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梅莉说假如我亲身体验一遍病痛就能明白了。为了缓解头疼和发热,我开始尝试数数分散注意力,一,我在心里默念;一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打开房门走进来,女佣们扶起躺在病床上的孩子,然后喝下苦涩的药,紧接着嘴里又被塞进甜蜜的糖果,前者苦涩的余味还没有散去,后者又接踵而来,一是头昏脑胀和伴随着呕吐的欲望。二,二是重新躺回床上,母亲冰凉的手抚摸上额头,是酸胀的神经不停地跳跃颤动,二是痛苦的煎熬,想要入睡却睡不着,三,三是当所有人离开,我继续胡乱地数数的时候,躺在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问我是谁,三是建立一段新的关系,三是孩子们最害怕的怪物,是我彻底体验了成为人是何等沉重的失望。
四。四是我张开嘴,解释我解释过千万遍的话。我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过来的,你看不见我,我是一样,呃,存在于空气和流水之中的事物。这样说吧,我是和你差不多的小孩,我也才刚刚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我也有很多东西不明白。接着,我又新奇地说,这是我第一次降临到人类的身上,在此之前我不知道呼吸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原来生病会这样痛苦。
五。五是弗雷德里克轻易接受了我的说法: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我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其实也不是很多,我说,但是相比于你们人类而言,那也许是很多的吧。呀,比如说,弗雷德里克,你知不知道有些人的心脏会像是纸壳一样狭窄,有些人的眼睛如同寂静的盐湖?你知不知道在暖洋洋的太阳下经过金灿灿的麦田是什么味道,不停地在草地里奔跑,路过街边是飞扬的尘土与灰尘,哦,我迟钝地说,原来我真的去过很多地方了。
弗雷德里克转过头,他安静地躺在床上,看着房间里唯一一扇窗户——关着的窗户,显现出一片湛蓝的天空,他跟我说,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些,我甚至已经很久没有到外面去了。
我说这样也不坏,真的,你相信我。他疑虑地皱了皱眉。六。六是弗雷德里克稚嫩的脸庞与忧郁的神情。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多的味道,我不知道麦田是什么样的滋味,我不知道灰尘为什么会让你们呛咳,我不知道,当我脚踏实地的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会是什么感受,这些我全都没有体验过。我的世界只存在两种味道,那就是美梦与噩梦的味道,弗雷德里克,噩梦是难闻的味道,美梦是香甜的味道,所以你看,我觉得做人还是很好的。做人多好呀,可以体验到那样多的触感,那样多纷杂的情绪,各种千奇古怪的味道和细密的脑内神经,这样很神奇,你去过的地方是和我一样多的,就比如说,你知道一枝花是什么味道,你知道被太阳晾晒的被褥有多温暖,我们只是去了不同的地方而已,但是归根结底,这一切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在从前,我说这样多的话的时候从来不会感觉到累,然而弗雷德里克的身体是不一样的,我曾经观察到的小孩子呼吸的频率比大人急促在这一刻派上了用场,当我张开嘴说话时,我感受到我的气流又小又闷,我时不时就得深呼吸一会,我想我回去的时候一定会和梅莉分享这样的感想的——做人真累。所以,七是身体的疲惫与肺活量不足的窒息。
你在数数,弗雷德里克说,你是困了,想要睡觉吗。
没有,我说,我只有在非常难过,或者精力不济的时候才会入睡,我也从不做梦,我的梦是一片漆黑的。不过,数数和睡觉有什么关系?
弗雷德里克说,有些人睡不着的时候,他们就会开始数羊,像这样。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给我示范,他还在发烧,嗓子略微沙哑,一只小羊,两只小羊,三只小羊,这样数着数着就会睡着了。
我轻快地回答,好呀,那我就从头数起,开始数小羊吧,我喜欢小羊,我曾经跟一头羊是朋友。弗雷德里克,你是在生病吗,这种病是叫做发烧吗,我希望你可以快快好起来,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可以让病快快好起来的话?
弗雷德里克说没有,在很多情况下,一百万句祝你早日康复也不如睡一觉或者吃一粒药丸作用来得快。羊,你是怎么和羊交上朋友的?
我试探性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弗雷德里克滚烫的脸颊,那可是一百万句话呀,我说,而且,说不准,你就是为了这一百万句话才愿意去好起来的。一百万句话呢,那是多沉重的分量呀。现在睡一觉吧,以前我难过的时候,我的羊朋友和我说当我醒来后,一切都会变好的。
他茫然地闭上眼睛,然后问我自己是不是疯了,醒来的话我还会不会在,我也许只是他发烧时产生的幻想。不,我说,我不是,我是真实存在的,你醒来的时候会看见我的,到那时我们再说话吧。好吧,他说,好吧,那么,八是什么呢。
我想了想,然后恍然大悟般拍了拍手,弗雷德里克的脸颊两处蕴藏着浓重的红色,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头发软软地搭在两侧,阳光照进来,照在他的脸上,身上,一块黑,一块白,一块黑,一块白,像是钢琴上的琴键,像一道窄窄的峡口,把他分成很多很多部分,我说,八是祝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早日康复。
然后我躺下来,开始数羊,一,二,三,四,我和弗雷德里克一起陷入了梦境,如果梅莉在的话,我想告诉她,做人真的是一件非常累的事情,但是也很幸福。
一,二,三,四。
一百三十五只羊来到我的脑海里时,我终于沉沉睡去。
八,八是祝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早日康复。
我说,弗雷德里克,那我就帮你把窗户打开。
他茫然地反问:什么?什么?
我说我要帮你打开窗户,既然你感觉到了现在房间里很憋闷,我也不舒服,那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把它打开呢。真奇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做病人的还要约束自己行为的,更何况,你还是一个小孩子呀。
弗雷德里克说,但医生说这样会不利于修养的。我说,可我从没见过你什么时候把窗户打开过。长大后的你明明是想要打开窗户的,因为空气实在太闭塞了。现在我们继续数数吧,刚刚是数到了八吗?那好吧,我们继续,九,九是我要帮助生病的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打开窗户。
他犹豫了大半天,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好吧,如你所愿,那么我们只把窗户偷偷打开半个小时吧。
于是我趴到窗户的边缘,冰凉的木头窗沿承载着我身体的重量,我试图打开,却发现窗户被锁的死死的,然而蓝天的一角却翘起来,像是我曾经看到莉迪亚玩的贴纸,一个边缘的,带着黏性的纯白的角翘起来,当我伸出手轻轻一拽时,蓝天被撕掉了更多,到最后,白云,湛蓝的天,蜿蜒的树枝全都被我撕了下来,它摇摇晃晃地掉在地上,化成了一摊冰凉的水。我看向窗外,数百万颗星星点缀在天空上,天黑了,我对弗雷德里克说。我趴在窗沿上,半个身子都探出去,夜晚的风是冰冷而干燥的,下一秒的时候天旋地转,我如同一只鸟那样被风吹拂在天空上,很久之后我听见弗雷德里克叫我,我说我在。我们如约把窗户打开了半个小时,我感受到弗雷德里克的头疼有所缓解,我们都睡不着,索性开始聊天,和对方说话,他问我,你是什么样子的呢。我说,我就是和你一样的小孩呀,只不过我的身体是深灰色的,跟你们比起来很小很脆弱而已。
我闻到床头放着的花束的香气,我和弗雷德里克说,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花是什么味道。
弗雷德里克好像很难过的样子,他说,你就像是雨天玻璃上的雾气,我根本分不清你究竟是虚幻的还是真实的。
我说,我就是真实存在的,但我来到这里并非本意,我只是意外打开了连接着你的这扇门而已。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过来。
弗雷德里克:未来的我会成为怎样的人呢。
我把头靠在冰冷的窗户上,说,我不会说出来的,我曾经犯下过这样的错误了。我总觉得,人类其实是不能知道太多事情的,知道了太多理性的知识,就不要再掺杂进繁杂的人情世故里,写了太多饱含情感的文字,就不要再去从其他角度冷冰冰的用数据面对人和这个世界了。而且,就算我不说的话,你也还是会一步一步走向未来的呀。
弗雷德里克:我不知道。我家里的人到最后都会变成音乐家,我会像我父亲那样吗?
这得问问你自己。我说,你喜欢钢琴吗,你喜欢弹奏,喜欢作曲吗,你享受这些,有没有做好了和它们相伴一生的准备呢,如果你确定了这些,那么就大胆向前吧。至于别的,我不知道你父亲怎样的,可是你生活的时代早已和你父亲成长的时代不同了,你父亲走过的路已经被水泥填充,被掩埋在地底下了,你会和你父亲成长成截然不同的人,这是坏事吗,这当然不是。所以,继续数数吧,十,十是弗雷德里克要走的新道路。
他身上的灰色西装下摆湿漉漉的,乃至于有些地方打着补丁——哑巴那年三十五岁,身体却还是跟青春期贫瘠成长的孩子一样瘦弱得像是玉米灰绿而又瘦长的杆,他习惯微眯着眼睛,我不清楚这是否有助于他更清晰地看清这个世界,也许是为了补偿他这辈子注定都无缘开口说话的缺陷,哑巴的眼睛清澈而明亮。他站在花园里,喷泉的水却溅湿了他的衣袖,当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本子写字时,水珠会掉落在上面,每当这是他就会不耐烦地甩甩袖子,像一只胳膊细长身形巨大的鸟。
弗雷德里克递给他手帕,他慌忙写下谢谢两个字——哑巴所写下的字也像是孩子们所写的,歪扭而软弱,他很珍惜自己所用的笔和纸,因而下笔也很轻,这样一来就更显得扭曲。
哑巴那年三十五岁,从小因为一场发烧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的父亲是克雷伯格家的马夫,母亲是女佣,一家子都是穷人。哑巴两岁那年依偎在祖母的怀里,父母六七点就起床开始工作,当他的父亲在深夜结束工作,拿着煤油灯充满希翼地回家时,看见的是妻子含泪的双眼与高烧不退的儿子,他的母亲坐在旁边冰凉的木头椅子上,体温和椅子是一致的——哑巴在自己死去的祖母怀里度过了一整天。他烧了三天,医生们说他的脑子都被烧糊涂了,就像是一块被煎坏了的培根,自此之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哑巴做不了力气活,他常年生病,身体瘦弱,自然也没有办法去念书,从此之后他就迷上了诗歌和文学。十二岁的时候他混了一份打理花园的职务,有一年冬天他被扔到荒无人烟的柴房里度过了一整晚,被人发现的时候嘴唇都是青紫的,浑身都被冻伤了,但是现在那些都已经过去,有些时候,他喜爱的诗歌会在梦里把他变成一只鸟。
我和弗雷德里克共同站在温暖的风里,他的病刚好,医生们说出来走一走对身体有所帮助。而我却很不适应,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人的身体居然会这样沉重,就好像我是一个巨大的水泥袋子,里面装载着各式各样的器官,哑巴想要把手帕还回来,却又因为上面还滴着水而感到尴尬,于是弗雷德里克和他说,这个送给你了。
他看上去不像个大人,我说,反而像个孩子。弗雷德里克说,很多大人只是身体上成熟了而已,实际上,身体和思想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我说,才不是呢,弗雷德里克,能说出这种话的你也是个小孩子。
我们要回去了,因为天即将暗淡下来,我回头,遥远地望过去,哑巴还站在原地奋力写着点什么,他的衣服是不合身的——哑巴瘦弱而矮小,穿着自己父亲身前的旧衣服,他的母亲过世了,也没有结婚,自然没有人可以帮他修改衣服的尺寸,略长的裤子垂在他的鞋面上,他像一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我看见天空是一片通红,太阳即将就要落下,在他的身前折射出一道长而细窄的影子,像极了一只即将要飞走的鸟。
我回头,屋内灯火通明,女佣们在摆放吃饭时需要的刀叉,发出清脆的声音,我闭上眼,眼前是一片血肉模糊的红色,火焰向上,泪流向下。我从来都不知道作为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这样一件沉重的事情,但是弗雷德里克的步履匆匆,他的脚步很轻快,很久之后我睁眼,看见天边火红火红的晚霞。
哑巴,我,还有弗雷德里克,我们三个人都抬头看着天空愣神,天边的红色恍若惊涛骇浪滚滚洪水一般袭来,红霞照在我们三个人的身上,三道细长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呼吸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气体流入体内是怎样的感觉,红光最后落在哑巴手上的本子里,我轻轻地看过去,然后又收回目光——我决心不去探寻他人的隐私。我回头,看见红霞也落在弗雷德里克的身上,他呼吸的声音很轻也很平稳,此刻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天空,楼上传来悠扬的钢琴声,他就站在那,站在花园和家之间的楼梯上,我看见他长长的睫毛,他的眼睛里倒映出今夜的天空。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这是多少见的情景,多寂静的场合,我那时还不知道,这是我人生中非常值得珍惜的一个场景,也正因为我不知道,这一刻才显得足够长久,静谧。我不再说话了,我感受到我的呼吸声,我心脏砰砰跳动着的声音,我把自己小小的,柔软的手捏成一个拳头放在自己的胸口处,感受到一颗小小的心脏正在跳动——是我的,而不是弗雷德里克或者他人的。我抬头,凝视这片天空,聆听自己孱弱的心跳。
我主动向前走了一小步,一扇如出一辙的绿色小门出现在我的面前,金色把手微微颤动,饱满而鲜艳,它出现在哑巴破旧的本子上。事实上,我也并不知道它通往哪里,我深吸一口气,和弗雷德里克道别,随后进入到那扇门里。我掉进一片漆黑里,抬头看见的是鲜艳的红色晚霞,我知道,我正在通往过去。
十一。
十一是弗雷德里克的父亲皱着眉询问他:难道你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优秀的演奏者,一个作曲家吗?
十二。
十二是弗雷德里克远离家乡。他独自在街头走了很久很久,我看见大片大片的雪飘落,然而当看见街边的钢琴时,他仍然犹豫地走过去。他伸出一根手指,像小孩子探索世界那样试探性地触碰琴键,发出一声轻轻地,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十三。
十三是我仰望黑漆漆的天空,上面连一颗星星都没有。
十四。
十四是哑巴做了父亲。孩子是他在四十五岁那年里从垃圾堆里捡到的——他没有结过婚,恋爱也不曾谈过,三十五岁的时候是什么职务,领多少薪水,过了十年也是始终如一的一样的。我遥远地看过去,看见孩子安静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他住在花园一角的一个小屋子里,过去很多年他的父母也是这样抱着他的,椅子很破旧,他穿着灰色的衣服,头发花白,孩子用深色的布包裹着,遥遥看去,他们像是两块石头。两块坚硬,冰冷的石头,正如同他的祖母曾经把他抱在怀里那样,哑巴也那样抱着他的孩子。
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说哑巴不仅不能说话,脑子也蠢,连自己都养不活却还抱了个孩子回来。没有奶,他就自己买奶粉冲泡,买的是临近过期打折的,他自己吃的是干瘪的面包。哑巴衰老的速度是比寻常人要快上很多的,他五十岁时,就已经几近像是一个老人了,他从来都不勤奋,也不偷懒。孩子常待在他身边,哑巴翻新泥土时,孩子手里也拿着一个小锄头,久而久之,所有人都习惯并且默许了这样一个孩子存在,偶尔有些时候,他们也乐意给这孩子一小块糖果或者巧克力。
六岁那年的时候孩子问哑巴:我是打哪来的?他们都说我没有妈妈,真的吗?我的妈妈呢?
哑巴慢悠悠地指了指天上,他写:你是天上的星星变的,天空不就是你妈妈吗?
孩子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又忧愁起来:你骗人,怎么会有人的妈妈是天空呢。
哑巴写:我倒情愿自己的妈妈是天空。
七岁那年哑巴更老了,他长久地看着自己写下的一本又一本本子发呆,然后请了一天假出去,后来人们才知道他是想要发表自己的小说和诗歌,然而无人问津。人们说他这是读书读的太多了,忘记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孩子八岁那年哑巴被辞退了,失去了住在那件小屋里的资格,他抚摸墙壁上的一道划痕,这是他母亲当年做饭留下的。他抚摸床头的一道凹痕,这是他父亲当年不小心把床磕成这样的,他抚摸那把椅子,这是他祖母去世的时候坐的。
他就在那里,坐在床头,坐在椅子,静静地坐了一夜,天一亮的时候,他牵着孩子的手,带着行李无言地离开了。
哑巴五十四岁那年,孩子因为一场小小的生病从而去世了。小孩子尚未去排队的灵魂静静地站在我旁边,说,这就是毁了我父亲的第三件事,我无法想象他要如何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
我推开下一扇门。
我看见年轻一些的哑巴站在那,呆呆地看着天边火红的晚霞。我看见弗雷德里克转身缓慢地走回去,而从前的我打开门去到过去。我跟随着哑巴,我们一路穿过树林和田野,他呆呆地站在池塘边。
十五。
十五,是哑巴用铅笔稚拙的在本子上写,我想,我这辈子都无法再见到这样美丽的天空了。
池塘里映衬出火红的天空。
十六。
十六是年老的哑巴静静地站在池塘边看自己衰老的身影,他的儿子离他而去。
哑巴站在池塘的另一边,靠近水冲出去的地方。他就那么站在那里,是我见到过的最最悲伤的人。
十六是难以言喻的,直冲我心扉的悲伤。
我又看见弗雷德里克,那一刻我有些想哭,于是竟然真的掉了眼泪下来。当我的眼泪掉落到琴键上时,我才发觉自己又回到了现实当中。弗雷德里克疑惑地摸了摸琴键,很久之后他短暂地微笑了片刻,然后起身,在上面留下一张手帕。他没有关下琴盖,只是直接温柔地把遮盖的布扯了下来,很久之后,我听见他关门的声音。
我蜷缩在一片黑暗之中,我告诉我自己,我的悲伤只是因为自己再也没有办法看到那样美丽而浓烈的晚霞了,仅此而已。
我张开嘴,然后讶异地发现,自己仍然在呼吸。我孱弱的心脏仍然在跳动。我静静地坐在一片黑暗中,呼吸,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