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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色的珍妮,狗,蓝色眼睛的梅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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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莉·恩德洛武十五岁的时候二战刚刚结束。那个时候街上忽然就热闹了起来,原本在晒床单的妇女也被带动,她记得有一张床单就那样飘飘扬扬地在欢呼和广播声之中飞上了天空,有一个人试图抓住。梅莉看见那张床单忽然灵巧地翻了一个面,冲自己露出一片鲜红——她站在客厅的窗户前,父母在餐桌上吃早餐,她看着那抹红色,后来才知道那是珍妮的经/血。那个女孩无助地伸出手,看见床单飘落在远处的草坪里。她急匆匆地跑过去,脸颊涨得通红,身体如同初生的羊羔一般轻盈,小巧的乳/房隐藏在朴素的白色连衣裙之下,她不知道青春是珍贵的,她此刻只觉得羞愤。
父亲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从此之后大家都叫她红色的珍妮。
大家都说二战已经结束了,新的生活已经开始了。可是为什么珍妮还是要一边哭一边洗那张带给自己屈辱的床单;为什么布料,食物和资源永远是限量的永远不够;女人们可以为了一块多汁的培根排上半个小时。父亲每天都要在寒风之中戴上帽子,早早地钻进自己那间像纸壳一样的办公室里,带着他的牛皮公文包。下班回来之后有他会吃母亲热好的粥,面包和咖啡,抱怨那群学生都是魔鬼,他们会在你的课上哼歌,然后你问的时候,他们又一脸无辜地说先生,没人在哼歌啊。
梅莉也上学,和红色的珍妮在一个学校,一个年级,一个班里。她回来的比父亲早,每天饭盒里只有定量干瘪的黑面包以及一些蔬菜。放学回家后她钻进自己的房间里咬着笔头完成作业,然后和母亲一起在昏暗的蜡烛光线下缝缝补补——她自己的几条裙子,父亲的裤子,袜子还有外套。于他们而言生活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广播里放着当红明星的歌曲,他们谁也没听进去。下班的时候父亲给她带回来一本破破烂烂又很厚的俄语书,说自己的同事这几天退休,把这本不要的书给我了。我是说,如果你想要的话。
梅莉接过来。
他们家很穷,或者说大家都很穷——大家都在渴望食物,衣服,皮鞋以及尊严。尊严。梅莉·恩德洛武曾经看到过一个同年级的男生走路的时候总是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原因是因为那样显得很酷。学校里的大家都在渴望自由,书籍,铅笔还有橡皮。战争结束之前渴望着结束,然而日子并没有如同所有故事里所讲的那样一天而一天好起来。
珍妮驼背,含着胸走路。
她总要抱上厚厚一沓书,眼镜很大,黄色的头发老老实实地扎起来。红色的珍妮。红色的珍妮。珍妮学习成绩不好,为人沉默寡言,下课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待在座位上,吃午饭的时候无声地打开便当盒吃着和梅莉一样的黑面包。她的自尊心脆弱而敏感,没有人看见她,会在一瞬间被吸引,觉得她忧郁迷人,因为大部分人只是匆匆走过,连余光也不曾施舍。
青春。青春是一个饥渴的年纪,我们贪婪地进行对比,嫉妒,憎恨,友谊和爱在其中缓慢地发酵。青春是一个饥渴的年纪,它蚕食着我们的心灵,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注定无法把自己永远地沉浸于书籍之中。因为。母亲絮絮叨叨地整理着衣服塞进梅莉破小的衣柜里,因为那样你会被饿死,孤独死的。
床单上的经/血。
那是一切笑料的来源,小镇里发酵消息的速度很快,珍妮的床单落到了一个农场主的草坪上,一只狗欢快地飞跑过来,把床单弄得脏兮兮的。她哭丧着脸跑过来,泥土再怎么多也掩盖不住上面的血迹。
她回家洗床单,洗掉上面的泥土和血迹,两者混杂在一起,散发出那种血液腥甜和土地朴实的味道——以及耻辱。她用手拼命地搓,手被冷水冻得通红。从那一天起,她被称为红色的珍妮。
梅莉,梅莉和女孩们对此不发一言。她们大多既不去安慰珍妮,也不会叫出这个名字。梅莉捧着咖啡慢慢地喝——她喜欢站在客厅的窗户前,因为那里可以看见天空和小镇的边缘,她时常幻想自己某一日可以从其中逃出去。母亲只把此视作懒惰。
母亲不懂那些东西,整日都在打理这个家,示意梅莉快点把手里的咖啡喝完,还有很多件东西没有缝完。而且她也该开始织围巾了,如果不想在学校里冻得瑟瑟发抖的话。
梅莉阅读那本俄语书——读不太懂,半夜里她的屋子仍然亮着灯,她一边翻阅字典一边阅读,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在她小而旧的房间里。她穿着单薄的白色睡裙整个人的重量都依附在椅子上,如饥似渴地阅读着这个长而精彩的故事。
珍妮把拼写作业写得一塌糊涂,老师在课上批评她,那些男生们就蜷缩着身子如同老鼠一般窃笑——他们的个子很高也很瘦,薄薄的嘴唇和无精打采的脸庞。梅莉看见珍妮难堪地站着,一双苍白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无声地颤抖着,仿佛这是世间对她最可怕的惩罚。她犹如一个小孩子那样单薄无助,课程上到一般,梅莉举起手说自己肚子痛需要去一趟医务室。老师没多想,随手指了她旁边的珍妮。珍妮一出教室就开始哭。悲伤的,怯懦的,小声的,无助地哭泣。她试图用手抹掉眼泪,哽咽着同梅莉说:——对不起,因为我真的太敏感了,我真的太难堪了,为什么我不能像大家一样平凡呢,为什么不可以忽视我的存在呢。
梅莉平静地蹲在来与她平视,说这不是你的错,我不会指责你太过敏感亦或者脆弱,这就好像是指责一个人生来肺就不健康一样荒唐。我的肚子一点也不痛,我很健康,然而你不是。这一次我可以陪你哭到下课,但下一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只能依靠你自己。
然后珍妮用手帕擦眼泪,她们回去,心知肚明彼此不会是朋友。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同父母说晚安,母亲靠在客厅最舒服的沙发里听广播,父亲悄悄走过来,严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好姑娘,不要掉进书籍的陷阱之中,不要因为这些而影响自己的生活。
从此之后梅莉偷偷躲在被窝里看书,灯是平时省下来的。你总是无法阻止一个年轻的女孩掉进一个神奇迷离的世界之中的,语言能像一只飞鸟般自由地飞翔,它和文字之间有一层厚厚的屏障。她只有三条裙子,黑色,白色以及灰色的。久而久之白色快变成了灰色,灰色快变成了黑色。都是非常朴素的款式,除了中间一根松紧绳之外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梅莉十五岁时就长得比同龄女孩高很多,她的身形高挑而纤细,拥有一双蓝色眼睛。
我早说过了,青春是饥渴的。梅莉在当时渴望城里橱窗里的一条蓝色裙子还有无数本书。她每次都会偷偷攒下来一点,一部分去买一些便宜的,字扭扭歪歪的盗版书,一部分全都放进抽屉里,仿佛薄薄的纸币终有一日可以变成那条很衬她眼睛的蓝色裙子。青春是饥渴的,熟悉了俄语后梅莉每天晚上就不仅仅是看书了,她会偷偷缝制一些东西,努力地让抽屉里的钱每天都更多,更多一点,幻想那条美丽荒芜如盐湖一般的裙子终有一日可以放进她的衣柜里。
她那个时候很冷淡,以至于近乎是抽离了当时学校里所有的交际圈。珍妮还是会被嘲笑,依然会悲伤地哭泣。而她只想要那条裙子。梅莉·恩德洛武只想要那条裙子。红色的珍妮。那是一切笑料的起源,珍妮从那天开始很讨厌狗,可是那条黄色的狗总是来学校找她,吐着舌头,尾巴摇得很厉害。又有男生笑她的时候,这条狗就会恶狠狠地上前冲他们龇牙咧嘴。珍妮愣愣地站在原地。
她的态度开始软化,每天都用黑面包泡水弄软了再给狗吃。她和狗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阳光下一人一狗的身影摇摇晃晃的。珍妮没有给狗取名字,但是狗知道她叫什么。后来的农场主吸着烟,表情复杂地说它当时挣扎得很厉害,大家都以为它是一条疯狗了。但是不知道谁——喔对,她的爸爸。她的爸爸当时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珍妮,它立马就安静下来了,发出委屈的声音四处张望,然后…
然后?
然后狗死了。煮熟,不知道被送进了谁的肚子里,农场主什么解释也没有,他说自己太穷了。而且呀,他无力地辩驳,狗是我的,不是你的。他想让珍妮别哭了,也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珍妮还是在哭。她给狗堆了一个小土包,然后冲回家里把她积攒的零花钱全都拿出来说我给你钱,我全都给你,你把那条狗卖给我吧,我只想要它。农场主没出门,他躲在屋子里,不敢直视一个年轻女孩滚烫的眼泪和真心。后来珍妮敲响了梅莉家的门,她抹着眼泪,眼圈通红——是梅莉开的门。她把钱塞进她的手里,说我不需要了,我已经没有想要的东西了。但是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那条蓝色的裙子。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有机会可以得到,所以你要很快很快地跑,你要得到那条蓝色的裙子。
梅莉说你等一下,随后飞快地跑上楼,用手拉着裙角,她把抽屉里的钱全都拿出来,和珍妮一起数。两个女孩数啊数,珍妮的眼泪掉到了上面,梅莉抬起头,平静地对她说,刚好够了。
珍妮没说话。
梅莉把那部分的钱拿出来,说你真的不需要吗,你可以再买另外一条狗或者别的你喜欢的东西。珍妮说不,我不要。我想要的只有那条狗,可我错过了,我不允许你也错过。
于是梅莉坐车,她牢牢地攥着手里的钱,忐忑地下车,闻到车上人们微妙的□□的气息。她紧握着钱来到那家店门口,忐忑地走过去,发现蓝裙子已经不在橱窗那了。她推门走进去,中午时间正在打瞌睡的店员昏昏沉沉地让她自己先挑。梅莉说,不用挑,我想要那条蓝色裙子,就是你们之前挂在橱窗的那条。
蓝裙子?店员咕哝了一阵才想起来,她说麻烦请等一会,然后从储物室里拿出来一条——裙子犹如湖水一般被她抖开,店员问,是不是这条?
梅莉手心出了很多汗,她说就是这条,是的,谢谢您。
她们去结账,然后店员惊讶地啊了一声,茫然而歉意地看着她说真对不起,这条裙子被人预订了,她今天下午就要来取。门铃响了,一个女孩走过来拿走了这条裙子,她好奇地看了看梅莉,说真可惜,这条裙子很配你的眼睛。她问店员还有没有。
店员说没了,之前就卖光了,还好你预订了一条。她们好像都在询问梅莉为什么也没有这样做,她身上是那条从白色变成灰色的普通连衣裙。女孩子善意地询问,你要不要再看看别的?我真抱歉,真的,对不起哦。
店员也急急忙忙拿出另一条蓝色裙子说这条怎么样呢。裙子生硬如礁石。
梅莉说不用了,然后回家,珍妮在等她。她看见梅莉的手上没有裙子,什么也没有问,静静地和她坐了一段时间,说这些钱还是属于你的。梅莉看了看,拿出那张沾了她眼泪的钱说这个给你,还有。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狗雕像,很小的一个。这个送给你,虽然它不是你的小狗。
珍妮回家吃饭,小狗雕像拿在手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了。
后来梅莉的白色裙子就找不到了,她生日那天母亲笨拙地从身后把这条许久未见的裙子拿了出来。被染成了蓝色,有白色花边蕾丝,上面还绣着类似于小兔子和花朵的图案,松紧带后面还有一个蝴蝶结。母亲说她知道梅莉一直想要这样一条裙子,所以她改了改原本的——她说,她很抱歉没有给梅莉买那条裙子,因为我们真的太穷了。
十六岁那年,梅莉不再想要那条蓝色裙子了。
她用钱去书店里买了好几本书,挑出一本送给了珍妮。饭盒里仍然是粗陋的黑面包,铅笔永远是用了再用,橡皮还是经常丢,一切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后来珍妮问她有没有见过出车祸的人,他们的身体会变得很薄很薄,就像是我沾在床单上的血迹一样。恩德洛武,为什么你什么也不畏惧?梅莉说我的畏惧不足挂齿也不值得被夸赞,因为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畏惧。而有些人,他们是经历了畏惧过后仍然不退缩。你应该向往成为这样的人。
日子继续过下去,没有波澜也没有起伏——然后在梅莉·恩德洛武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学期里,她的父亲去世了。
所以为什么人人都在说日子正在向前,我们总归会越过越好的?这些统统都是骗人的。战争已经快要带走了我们家中整整一辈的男人,我们哭泣,哀悼,到头来战争结束,可是为什么我们依旧吃不饱穿不暖,甚至得不到一块多余的面包,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很多年之后有人嘲讽于她的冷淡和无情,乃至于近乎失礼地询问她究竟有没有渴望过什么东西。梅莉只是在夜风中垂下眼,一只手扶着另一支手臂说有的呀。
当然是有的呀。青春是饥渴的,我们如同嗷嗷待哺的婴儿一般啼哭,国家每天都发出报纸。今天是国民幸福指标上涨,明天是对于未来的目标。可最终我们什么也没有得到,我们饥渴了一辈子,最好的死法是溺死在水里而并非葬送于沙漠之中。梅莉的父亲去世了。他是个不太高大的男人,身体也从来算不上好。在梅莉还小的时候他总是偷偷塞给她糖果,梅莉上学的第一天,他弯下腰对她说:不要害怕,我的女儿。我只祈求你的幸福,快乐与健康。——放学后我给你带牛奶糖好吗?
梅莉·恩德洛武的父亲死于一场积劳成疾的肺病。葬礼上她的母亲一直在用手擦拭着眼泪——相反的是,她是个高大的北部女人,因此不管做些什么事情都难免显得笨手笨脚的。这么多年以来连接着他们的几乎只有梅莉。他们的女儿。然而在葬礼上她还是哭了,也许是因为回忆,也许是因为伤痛。对不起,因为我们实在太穷了。她又对梅莉说了这句话,梅莉知道这是事实。
于是,梅莉·恩德洛武的最后一个学年没有上成。她只能中途退学。那天她去收拾自己的书本,珍妮。红色的珍妮悲伤地看着她说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对吗。梅莉说不是的,我们还有很多个见面的机会,因为我们就住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地方里,见到这些小小的无足轻重的人们。珍妮摇头说不是的,恩德洛武,你是我们这最聪明的姑娘,你不属于这里。可你现在却不能继续读书了。是的,我们今后还会见面,你会去工作养家,过一段时间我也会,然后呢。然后我们就得嫁人,我们的青春和自由一去不复返了,到那个时候,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吗。我们会以什么样的身份见面?毕竟到了那个时候大家只会称呼我们为某某太太。
狗。梅莉说,那条狗。
狗是农场主的妻子曾经养的。这个女人很古怪,和镇子里格格不入。战争爆发的那几年里她拖着一个行李箱,烫着金色的大卷发来到了这里,和农场主一起回来的。别人都跟他说这个女人只是为了他的钱而已。每次听到这种话他也都只是摇头,说她不是那样的人。女人抱回来一只小狗,亲手养大的,农场主不喜欢,但还是让妻子养了。女人喜欢诗歌,喜欢书籍和歌曲,可是后来她还是离开了这里,不是因为移情别恋,不是因为她的水性杨花,而是受不了这个小地方了。她质问农场主说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究竟有什么好的。
农场主说不出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的。
女人忍受不了,她穿着自己的高跟鞋,带着行李箱走了,只留下那只狗。
农场主不是非卖掉那只狗不可,他在用另一个生命杀死自己曾经对妻子的爱。
所以你看。梅莉说,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是多么的无力。我们什么也没有办法改变,我必须得退学,珍妮,因为没有办法,因为没钱。是的,我很聪明,热爱读书,可是倘若没有经济支撑这一切那么我就什么也不是。你是怎么想的,珍妮,你是喜欢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还是如何?
红色的珍妮十六岁了,距离那个笑料很远又很近。她抿了抿唇,说我还是会留在这里,我不是你们,没有勇气去到外面。我也不怕你笑话。恩德洛武,我还是想要那只小狗,哪怕它只在我身边多停留一天。我洗床单的那一天水很冷,我的血液也几乎快要冻结住了,我搓着床单,使劲想要把血迹处理干净,然而,实际上,它今天上面还是残留着颜色,不同的在于,我接受了。我想念那只狗和我一起回家的时光。梅莉飞快地收拾好东西,从此她们再没有言语。
梅莉工作,珍妮上学。梅莉还是买那些盗版书,剩下的钱都在竭力维持着家里的吃穿用度。她把很多衣服都二手卖了出去,现在衣柜里除了几件衣服剩下的全都是书,床上,地板上。母亲从不说什么。她不懂书籍的魅力,可她不说你不应该浪费这些钱的,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多休息一会,而并非把精力全都浪费在这些上面。她担心女儿会变得和丈夫一样。
没人和梅莉约会。也许是因为休息时间里她从来不参与闲聊,也许是因为她整天就那么几件衣服,素面朝天。而梅莉不在乎,梅莉不在乎,她只想阅读,只想让这个贫穷的家继续支撑下去。
参与工作后的第二年母亲病倒了,她葬在父亲的旁边,从此这个家也没有什么支撑的必要了。梅莉·恩德洛武卖掉了房子以及很多东西,珍妮来送她,说你不打算再回来了吗。梅莉说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可怀念的必要。她的青春就这样消失不见了。梅莉只带上了那本俄语书和裙子。她没卖掉那条母亲做的裙子。
珍妮完成了学业——那时她的身形还是如同孩童一般孱弱瘦小,每次拎着包回家的时候身影都摇摇晃晃的。摇摇晃晃的,孤独的珍妮是一个人。她也不知道自己读完书之后该干些什么,因此只想要一直一直走在这条路上,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就好了。这地方是荒芜的,土地是厚重而一尘不变的铁锈斑的红色。梅莉走的那一天穿着后面买的一条新的白色裙子,裙角在荒芜的风的吹动下飞舞,摇摇晃晃,摇摇晃晃——仿佛她本人是这个狭窄的小镇里一颗屹立不倒的常青树。
珍妮。红色的珍妮。哭泣的珍妮。可怜的珍妮在这一刻飞快地跑过去,在梅莉上车的最后一秒前把那个小狗雕像牢牢地塞进她的手里,双眼噙满泪水——她说我把这个还给你,我还有兄弟姐们,父母们,可你什么都没有了,你太孤单了。不要一直阅读,恩德洛武,它们不能为你带来面包和情感。我把这个还给你。
梅莉的身影消失在了车里。熙熙攘攘中她拿着那个小狗雕像,忽然想起三年前珍妮的妈妈正在晒床单,然后忽然就传出了二战结束,我们胜利的消息。大家欢呼,微笑,珍妮的妈妈也是,于是她手里的床单就被风吹到了天上,摇摇晃晃,共舞一曲。梅莉当时站在客厅的窗户前,手里拿着一杯咖啡,看见珍妮的床单向她展露出不为人知的一角——洁白里沾染着鲜红。
从此大家叫她红色的珍妮。
然后梅莉·恩德洛武离开了。离开了自己的青春,离开了故乡,离开了父母——他们此刻正在地底长眠。珍妮后来同自己的妈妈大吵一架,羞耻而愤怒。生活没有变好,没有在向前走,而梅莉离开了,悄无声息,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俄语书里写道:自由是一只彷徨的,孤独而胆小的动物。它们常年栖息在一片荒芜的无人经过的土地上,请不要主动寻找它们,也不要惊动它们。当你一无所觉时,也许它们已经接受了你,正在缓步来到你的身边。你要做的,唯有安静而耐心的等待。
梅莉凝望着并不温柔湛蓝的天空,一阵风吹过,惹得她裙角飞扬,摇摇晃晃,仿佛一颗在人群中屹立不倒的常青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