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先》介俗

29、第二十九章

　　“你确定要现在连线本部？姐姐，我觉得不用这么急。”
　　落雨只是平躺在泥地里，连手指都懒得抬一抬：“连。”
　　这一个字像是从胸腔里压出来，在喉咙处被磨了千万遍，听得让人心惊。
　　如果运气足够好，她还能向那些家伙们说一句再见。
　　于是本部中枢开始作响，罗言还没有处理好三四队几乎被废了引起的人心惶惶和对心樱愈发不友好的评论。他知道这个通讯是谁打来的，心樱挣扎着发出的留言还是到了落雨那里。他看了一眼无菌箱里几乎没有生气的心樱，一时间有些手抖，不敢按下接听键。
　　可是落雨很有耐心，通讯提示音没有断。
　　“接吧。”心樱这么说着，声音嘶哑的几乎听不出来是她。
　　她失去了几乎所有的皮肤和毛发，现在像是一具盖着炭化枯皮的骨骼。哪怕是爱人，也无法开口说她如今是美丽的，安慰她总会恢复的。心樱想，落雨会说什么呢？那个总是带着些轻佻，从容不迫的落雨，看到现在的她会说什么呢？
　　落雨也很狼狈，昔日自高云入人间的战士现在在泥泞里起不了身，她有一丝微妙的害怕……她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心樱见惯了的落雨是强大傲然的，如今这副样子她看见又会作何感想？
　　当终端显示出画面的时候，只传来了一点点气音。
　　同样难以分辨出昔日色彩的声音，心樱有些艰难地睁开被渗出的□□糊住的眼睛，看见了一个和自己相似的人，被血染了一身，又被泥裹了一层，在这些颜色之下是失去保护的血肉和骨骼。
　　她们在为对方腐朽的身躯之中隐藏的生命力而战栗，这是一种完全超出了悲伤界定的情感，她们什么也没有说。
　　落雨扯着嘴角露出一个笑，虽然那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吸了一口凉气的嘶声。
　　心樱有些想哭，可是没有眼泪可流。而落雨，根本看不出是否流泪，但那双湿润的眼睛折着微光，那光亮到底是没有滚进那片泥水里。
　　“罗言……我找到了。”落雨选择先交代关乎人类存亡的关键，“我的坐标已经同步给你了，这里就是罗言依能够造出那颗心脏和海中沐阳能够控制那些意志的原因。”
　　说这样长的一段话对落雨而言显然有些困难，而且她说得有些急了，被血腥气堵了喉咙，咳了两声偏头吐了一口血出来，然后有些无措——对，心樱在落雨脸上看到了无措的表情。有些荒唐的怪异和悲伤，那副神情显然是不适合她的。
　　落雨顺了顺气：“我现在所在的这片‘树林’有一个很特殊的能量场，大概是和海底的那个意识集合体一样，能够将那些意识收集然后重塑，在此过程中还能吸收其它来源未知的能量作为填充。”
　　“能量场？能探明源头吗？”
　　“……”落雨有一阵没说话，然后叹了一口气，“不行，我倒是想，我只能标注出大概位置，我本人无法深入能量场——我没有异能核，继续深入我可能无法维系自己的存在，被同化成能量场的一部分。”
　　异能核是一个很特殊的锚点，拥有它的人各种抗性都会升高，不过也因为这个原因，在海中只有落雨能够直接感知到那个特殊的意识体。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异能核显然是很致命的。
　　罗言看了一眼落雨发过来的坐标和这些天的任务报告，有些惊讶于落雨的能力，毕竟算算时间，也才一个半月而已。但是又很突兀地想到落雨向来珍惜时间，完成任务也好，当教官也好，最开始搞研究也好……
　　“落子姐，新人都反馈说你的教学进度太赶了，你看……”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嘛，还有很多事情要干……我会注意控制进度和他们的休息时间的。”
　　“我的成果足够丰厚吧。”落雨似乎知道罗言在想什么，也对他扯了一个笑，“这些东西都是交给研究部的，血清的优化和针对丧尸的药剂研究，估计会有一个飞跃吧。”
　　罗言注意到落雨的眼神很微妙地扫了一眼心樱。
　　“最近本部也不太平吧。”落雨这样说着，看似寻常问候，但罗言听明白了。
　　心樱被针对的事情，落雨其实不难猜出来，毕竟她刚刚一走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心樱不被质疑能力不行是不可能的事。这就违背了最开始落雨同意前往赤道一带最初的出发点，所以她干脆再多做一点。
　　“不行。”罗言终于不再沉默，“这会导致你的位置直接暴露……罗言依在找你，你……”
　　落雨平静地眼神让罗言哑口无言，他确实是意识到什么了的，因为本来落雨就是要死在罗言依手上的，这一次原本目的就是赴死。只是在死前要将她这条命利益最大化而已，而现在显示在罗言终端上那接近一个G的文件就是她带来的最纯粹的利益了。
　　她的意思很明显，既然所有人都想在她身上刮下点油水，她本人也不介意，那为什么不能将利益最大化呢。
　　“不用在我面前打哑迷。”心樱在这时开口了，说话对她而言很困难，但她还是从黄黑的难以闭紧的唇齿之间吐出一个一个字，“我知道的，你是去赴一场盛宴……生死的盛宴，我知道的。”
　　落雨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终于扬起了一个真正的笑脸：“没办法啊……我当然可以逃跑或者投敌，但我不能让杨瀚这么死去，我不能接受你所受的苦痛，我不能接受许巧可能再也醒不过来……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不能接受。”
　　心樱的瞳孔是白色的，现在在那些干涸皲裂的皮肤之中亮的吓人，她说：“我会死在战场上，你既然相信鬼神之说，那就当我们会在彼岸重逢……如此，死亡也没有那么让人畏惧。”
　　但是，我的姑娘啊，你的声音为什么在抖呢？
　　落雨到底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被公布了。
　　她的成果被高高展示，她说非常感谢心樱在这个紧要关头接手三队，她说自己抛弃了三队，很抱歉没能在这个事件之中和他们共同面对危机，但是心樱绝对没有犯错，她的伤是三队幸存人之中最重的。而杨瀚没有因为落雨的一意孤行而对心樱抱有不满，履行了三队队员的职责，作为前队长，落雨表示缅怀，作为杨瀚的挚交好友，落雨表示痛心……
　　落雨开始回忆杨瀚，杨瀚比落雨小8岁，今年的24岁生日还没过，还得等一个月。她两年前把他从火海里背着连滚带爬地带出来的时候，其实没想过日后还会有交集。
　　之前其实也是见过的，杨瀚和罗言依都是相当年轻又有天赋的研究员，落雨和他俩做过一个课题研究，关于异能核和丧尸核心之中未知物质的相似性。不过这个研究没有做完，那些成果死在了火海里。
　　但是杨瀚拒绝了医疗部和研究部的橄榄枝，加入了当时并不被看好的12小队预备役，然后找上了落雨。
　　“你那么聪明，留在实验室做课题多好，非得跟着我上战场是想干什么？”
　　“我不想做课题了。”
　　“那就留医疗部做医生啊？你不会还想着报恩那一套吧？”
　　“我想做你的医生，队长，许巧可以，戴阳也可以，我报恩就不行？”
　　“……许巧和你不一样，她连身份证明都没有，得加入三队换一个身份证明。戴阳就更不用说了，他加入三队不是我的意思。怎么，你也没有身份证明？”
　　“我可以没有。”
　　“……你有病吧？”
　　“我跟着他们什么都学不到了，落雨，你比我要聪明的多，我就想跟着你，就算你不同意，我走流程也会加入三队的。”
　　然后就真的被赖上了。毕竟落雨的敏感身份摆在那，三队的申请本来就少，杨瀚提交的申请根本就是一遍过。落雨至今都怀疑那是本部中枢系统随意地审核，将军们估计根本不知情。
　　至于李江，他最开始的预备役是没选上的，是藤原霖偶遇他之后跟他说可以试着投一下三队的申请，然后就也被本部中枢这么塞给落雨了。
　　三队就是一堆落雨捡回来养大的破小孩，戴阳沉默，许巧不愿意和人交往，李江懦弱，杨瀚算是靠谱的，但是在落雨面前总像是有迟来的青春期一样叛逆。没有心樱之前，落雨在三队属于吐槽役的角色，而且其他人都敢怼她一嘴，完全没有身为队长的地位。
　　研究部最初拒绝给落雨提供医护支持，落雨的所有身体检查就全部交给了杨瀚。
　　杨瀚第一次查完之后就对落雨说：“退休吧。”
　　落雨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呢？她好像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着给了杨瀚一拳。
　　研究部的人想要杨瀚走，因为罗言依的研究方向是血清，而杨瀚的研究方向是对丧尸产生各种作用的药剂。罗言依已经不可能了，血清技术得从基础重新开始，但是杨瀚还在啊。
　　杨瀚被缠的烦了，就会来找落雨。
　　落雨第一次对杨瀚打开房门是一个下雨天，听到敲门声还没有完全适应黑暗的落雨爬起来去开门，问了三遍是谁门外都无人应答，犹豫再三落雨还是打开了门。那时的落雨身体还属于是大病未愈的状态，任务也不参与。
　　但是应当是没有人能伤她的，除非罗言依那个小破孩不怕死到这个地步回来找她。
　　然后被杨瀚抱了个满怀。
　　“杨瀚？”
　　“是我。”
　　不带有任何欲念的拥抱，只是单纯地在寻求安慰而已。
　　“……好吧好吧，我明天会去处理一下那些不知好歹的东西的，你先进来。怎么伞也不打，医生自己感冒了怎么办。”
　　落雨不知道杨瀚对那晚记忆如何，但是她知道第二天她违背规定杀进了研究部，然后很随意地扯了两条舌头——落雨还是很贴心，因为舌头对于研究员来说应该是一个不那么重要的部位。
　　杨瀚也没有想过这件事居然是这么解决的，落雨被送去关禁闭和挨罚，出来还是杨瀚给她治的伤。
　　不过，似乎从那以后杨瀚就很少再开口和落雨说他的需求了。
　　落雨调查过杨瀚的背景，他一家都是高知分子，母亲早亡，父亲将他视为荣耀，活下去的支撑，需要他的优秀和聪慧……却唯独忘记了他是个孩子。在日辉散事件中，杨瀚的父亲去抢救那些手稿和仪器，却放弃了那个肺不好，被困在火海里的孩子。
　　杨瀚的父亲没有死，但是杨瀚和他断了联系，这对他没什么影响，倒是杨瀚后来拒绝继续研究让那个男人崩溃了一阵。他也是威逼利诱让杨瀚加入研究部的人之一，最后似乎被落雨吓疯了。
　　落雨不在乎那些，她想：
　　也就是说，杨瀚直到死，也许就撒过那一次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