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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少年游(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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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要放阳光下。”
“阳光下会被砸烂。”
“这样种子长不出来。”
“从来没有活过与死,哪一个更好?”
许慕臻噤了声。可怕的平静往往勾连消沉的往事,他猜得出男孩定有不堪回首的经历。
柴房不给灯油,墨黑的夜色仅一湾空明月光。许慕臻在饮牛津训练过夜视,看得到物什轮廓。但男孩手无缚鸡之力,却在屋内穿梭自如,闹不出一点噪音,他浇好水,把土盆重新掩进角落。
“你看得见?”
“砍三年夜柴,你也看得见。”
这一天的柴由他们两人砍还砍到日暮,以往仅由一人做,他怕吃过不少苦头。
“你叫什么?”
“三七。”
“姓呢?”
“没有。”
“你也是孤儿?”
呼吸凝滞,寂静到足以听见光阴打马而过的仆仆风尘。然后他语无伦次地解释了很久,大意是他家穷得揭不开锅,父母把他卖了一贯钱,免于三个阿兄饿死,还能让他活下去。父母很舍不得他,无可奈何才做如此之举,他的三个姐妹更早就卖到勾栏。许慕臻不等听完就翻身朝里,听得来气。梦里先是江采萍的倾城名舞,后是阿娘在火里拭泪,高向、谢翩、沈呈华一一打了照面,薛敢就像阴沉低垂的乌云,小容是雷电喧阗后的霓虹······翌日,他为这个梦腰酸背痛,三七已悠悠然劈着柴。许慕臻觉得他像笨嘴拙舌的高向,锋芒锐利的人总喜欢截然相反的一类人,像许慕臻很少想念傲骨兰心的江采萍,倒怀念黏他的高向和小容。
某天,三七拦住许慕臻说:“不用砍柴。今天接了单大生意,六韦花山庄的正夫人死了,去益州守灵和哭丧。”
许慕臻听过六韦花山庄的名号,黑白二道通行无阻的商界门阀,被誉为“天上银阙”。
停灵第一日,六韦花上下缟素,南向的殿堂用于设待宾客,五服之内的亲属和益州权要人物相继吊唁,致送奠仪。六韦花庭舍众多,竟都用白蜡照亮,雕镂彩画户牖的棺椁四围甚至各有一行雪烛环抱,漫延成苍白的冥界之海,浮光跳跃间映出真实的人间走马。光这一晚的蜡烛,就不知烧掉几十万两,还不算仪仗、用具,一应是最高规格。许慕臻生平所见最大的世面居然是葬礼,人世间的参差令人唏嘘。
缟衣素白仍不减威势的当是庄主湛立威,仪表堂堂,天命之年的沉博率性如实显露在眉宇之间,弟弟湛立则协助他应酬,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同穿麻衣的少年,他只在宾客吊唁后默默回礼,其余时垂着头动也不动,连他的长相都看不到。三七说,那大概是少庄主湛谦,湛立威的独子。
将近子夜,许慕臻开工。他随三七走进百人的缟衣大队,跪在院中,这一队的队首正是湛谦,湛立则在前诵念挽歌。子时整,手摇铃响,许慕臻还未明白该做什么,突听前后左右一齐拉开嗓子,格外声嘶力竭的哭喊要把静夜挠出血淋淋的口子,万鬼魑魅都从这道裂缝鱼跃而出。三七平素温沉,哭却很有一瞎套,泪掉不下来声音却夺人听力。许慕臻骇得不行。
守灵是轮值,许慕臻只守第二夜。挽歌之后,没排到班的就去临时搭建的棚户睡觉。许慕臻走过湛谦身边,男子笔直跪坐,没再低头,四道眸光一掠惊鸿交错。许慕臻听多了别人对自己容貌的赞誉,第一次见到令他暗叹的姿仪。湛谦明珠朗润,天质自然,深美近似女子,芬凛实迈霜雪。许慕臻极快收回视线,仿若无事。
帐内鼾声如雷,许慕臻脚没踏进,又被酸臭的热浪卷挟。他见六韦花山庄无暇拘束,便乘月游园,他不懂园内花木珍品非凡,只一本的市价够寻常百姓阖家一年的开销。他瞧出好看,也只瞧得出好看来。月宫洒落银辉,此处宫阙比琼楼玉宇不减幽秀,而华詹更胜。万籁都寂,今夕何夕。他想到自己的阿娘,石壁居触目惊心的血渍不知是不是她的,真是许寄端掳走她的话,那就凶多吉少了······簌簌泪珠不受控制地落下,他慌乱用袖子抹掉,躲着人走到最冷清的院落。门外假山奇石,纤花游鱼,虽地缘僻静,装潢亦高华绚丽。许慕臻鬼使神差地推了下门,看到错彩绘金的小扇屏风后一尊玉石雕像,身后传来玉石铮铮之响,“阁下行至此处,何为?”
玉像面熟,却想不起哪里见过。许慕臻转头,泠泠孤月下的湛谦一同璞玉。湛谦看许慕臻也久久稀奇,怎么样貌拔群又身法矫健的英才甘愿流落市井?但他喜愠不形于色,所以许慕臻看不出他的想法。许慕臻打量一番玉像,原路退回。
“阁下还未回答。”
许慕臻见躲不过去,明说:“院子不错,我随意走走。”
“阁下若要游览,静候白日我来引导。此时光亮不盛,居丧期间也担心某些屋室唐突阁下。”
许慕臻不过是棺材铺杂役,湛谦的礼数却和接待宾客无差。许慕臻说了句“不必麻烦”,别扭地走开了。
不想第二日午饭休憩,湛公子当真在棚户外等他。许慕臻犹在发愣,湛谦行毕唱喏道:“我带阁下走走。”棚户里挤挤挨挨的人大眼瞪小眼。
六韦花山庄的屋舍、门廊、桥梁、院落都是潜心设计建成,宅园内正房、东西厢房、回廊、门厅围合成方形院落,一进套一进。园林景致星罗棋布,无论走到哪一点,都能看到独一无二的画卷。湛谦会在许慕臻感兴趣时讲一讲花卉植木、金石篆刻,他没兴趣的一概不讲,许慕臻终于忍不住问整座宅院的造价,湛谦说了个数字,许慕臻霎时噎住,随即大笑,果然是他一辈子不敢想到的钱。跟灿若朝阳的湛公子比起来,他仿佛淤塞井沟里一注臭气熏天的腐水,可他并未感到低人一等;湛谦望见他的爽朗,终日麻衣素服的少年放开一些哀痛,露出点和煦的颜色。
“阁下不是益州人?”
“我来自泉州。”
这遥远的地名只在书页读到过。
“那尊玉像是哪派神仙?”儒释道三家都不曾听说戴胡帽的女神仙。
湛谦脸色转冷,不愿谈论,可他平和地回答:“不是神仙,是蜚声江湖的美人。”
许慕臻以为指的是他过世的母亲,拱手成礼:“节哀,令堂早登极乐。”
湛谦维持回礼的手势,“不是我母亲。”
“江湖虽不再有这位美人的传闻,但她应当还在世。”
许慕臻哑口无言,给一个活人立像,献上珍馐鲜果供奉,究竟是尊她还是咒她?
“请阁下勿往那所别院走动,如有所需,山庄任何一人都可听凭差遣。”
曾有薛敢趾高气扬对他,他无论多少次都反击回去,毫厘必争;今日湛谦彬彬有礼,他却姿态放低,说道:“你是少庄主,不必跟我这等讨生活的这么客气,我不去便是。”
“多谢阁下。”湛谦依然礼至。
一诺千金,前提是勿生枝节。
二更宵禁前,一匹黄骠马停在六韦花山庄,马虽骁壮亦不过凡种,主人却把马鬃修剪出三盅堞垛状,好像这是匹顶级“三花”良驹。骑马送信的少年嗓音清朗,以摘金钩的名义谒见庄主。
摘金钩似一树沉海百年的珊瑚,江湖只从往昔传说中模糊地领略那份炫奇失真的美,传说逐渐虚妄,甚至于令人忘记它本真实存在,就在海底。许慕臻闻言看去。
司阍告诉他,庄主副庄主有要事,现在无法禀告,请他阍室稍候。他却笑道:“你头回见我来吗?”驾轻就熟地找出一抱好草料,把缰绳系在马方便吃食的柱子上,宠溺地摸了摸马头,“太子,多吃点,哥哥先歇歇,一会儿再来找你。”赶巧六韦花的当家全不在,湛谦也不见踪影,目无章法的少年驿使大喇喇翘脚坐在笙蹄上,时不时擦个供果、取块糕点,吧唧吧唧嚼,再要两杯茶,凑合吃饱了。这时他把碰乱的杯碗、垫席收拾好,向“奠”字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圆满了口腹之欲,他把全山庄的家奴闹起来,非找到庄主不可。尽管管家屡屡劝阻,说庄主在做每日修行,一个时辰内自会见客,他仍旧不依不饶,“我是前日五更天快马赶来的,得到回信明早寅时又要出发,你说我急不急?”他长相俊美,口吻里带着稚气未脱的娇蛮,连哄带闹地推搡众人,抓把石蜜强硬地塞进别人手里,那些人便不好推辞。三七得了两三块,欢天喜地寻人去了,他自己都不认识山庄的路线,就用哭丧的特技寻找——大喊“湛庄主在哪?”众人如泄洪之水流入山庄条条叉叉,庄内此起彼伏的都是呼唤声。少年驿使捂嘴偷笑,敏锐地察觉到许慕臻的疑惑,还向他挥展两臂,眨了眨一只亮晶晶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