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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病关索(1) ...

  •   倏尔降下的泼天富贵,让许慕臻措手不及。开席是山珍海味,出行是锦盖华车,居室比十间弟子房还敞阔,有专属马厩、兵械库、书房、练武场,有负责衣物扫洒的婢女侍从,连八长老九舵主这种曾经连脚趾都沾不到的人,也恭敬地拜他“少主”。他一跃而上青云,因早年颠沛和认亲的波折,总是惶惑,认为不定哪天燕九岭改了口,他爹另有其人。
      他私闯过饮牛津,陷于重围,从如今恭顺的目光里,他回想到的是对峙与敌意,所以他只愿相信布衣时待他好的人,比如沈呈华、周采官,比如小容。
      慕适容受伤时带了护心镜,但杀手的铜锏破甲击伤胸口,张果老等大夫虽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但她体质柔弱,一直昏迷。许慕臻不必出门的日子,就到她的无不斋坐着。这是离许慕臻的沧浪居最近的屋院,摘了旧时的匾额改为无不斋,房中器皿陈设一应按小容喜爱的桃红、莺黄两色布置,刺绣的雕花的珐琅彩的,园囿春意盎然,唯独主人沉沉睡去。
      张果老郁愤长叹,“小榛子,你出息了,还认跟小容的婚约吗?”
      “认。”
      “如果她一直不醒,你的人生还长。”
      “她的人生也长。”
      长到他可以等待,长到她可以用一生醒来。
      “世事难料。小容最喜欢你,你陪她一段,日后嫁娶何人我们都不怨。”张果老走出去。
      许慕臻拢着她一只手,宛如她粲然望向自己一般。
      “我们不是兄妹,你那么疏远我,是不是得赔礼道歉?”
      “再几日便是中秋,你记得去年中秋,在无不斋赏桂赏月,吃撑了睡不着,于是看了半宿星星,讲了半夜故事。我琢磨,你讲的药师艳遇狐仙、仙男报恩以身相许的故事都发生在采药时,这是你自己编的吧?你要是遇见倾城的狐仙,得把狐狸洞一窝端了。”
      “那样你永远不会理我了。”
      “我把故事改一改,你在山上采药,遇见逃命的我,勉为其难地收留我,洗干净了发现可以让我报个恩。我们住在山上,从黑发到白发。”
      那是他们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开始,是孤独被命运找到的一天。
      暮云收尽溢清寒,此生此夜愿长好。
      中秋丹桂呈祥,潮波壁立,扬州街市从早繁忙到晚,饮牛津更要办一件天大的喜事——教主再娶,娶的是他爱慕多年的初恋。婚仪宴席之盛大远超上一次,迟到了二十几年,现在无人可夺其风头,他如愿以偿。
      许寄北身穿绯红喜服,燕九岭着青绿钗钿礼衣,层层压叠的大袖长衫与长裙、披帛,上有绣娘连夜赶工的龙凤瑞纹,一针一线都无可挑剔,头冠镶嵌百颗琉璃花瓣,金粉照夜,五色交辉。他们毫无少年夫妇的拘谨,以燕九岭的风格穿这么价值连城的喜服断不会锦衣夜行,她像鸟雀炫耀翎羽似地骄矜地展现她斗美奇丽的华服;而许寄北无时不强硬地显示,这娇艳的女子归他所有,非他莫属,亦是他荣华的勋章。不得不说,论夸多斗靡,夫妻俩是有些天造地设的般配在身上。
      婚仪的独特之处还在于新郎新娘的儿子到场参加,亲身见证了父母倒置的爱情顺序。长子许慕臻跟随父母各桌寒暄,趁此机会许寄北将重要干事一一介绍给儿子;次子许愚被婢子领着收礼金,他特意背了个赤金长命锁包,里面铜钱串子装得鼓鼓囊囊的。他们转到容赦这两桌。
      容赦、柳五娘带着女儿潇凡,与张寔带着的张园的人同席,常卿和宇成也在。沈呈华从师父周采官那儿获得准许便过来,毗罗公主自然跟着就坐。不仅如此,张果老同容赦、张寔是旧识,也在此处,林琅、黎率随同。
      许慕臻回益州时,容赦正从益州赶去救妻女。泉州山火,他掳掠燕九岭,随后去益州修缮六韦花的秘道,借机将伏硫黄弹安置在比武场台座下。他的弟子常卿替他把燕九岭带往扬州,同师娘安置在一起,他则留在益州等待英雄集,好在当日开启机关。
      常卿结交许玉薤是计划之外的巧合。常卿初到扬州立足,在茶楼租赁一层铺面出售延年健体的丹丸,卖着卖着名气大了,就有名流贵族向他定制特殊的药丸。常卿向同一位熟客交付四五次货,才知真正的买主是许玉薤。常卿自知出现在这里,能引起许玉薤多大仇恨。宴席之后,他会辞别恩师,浪迹远行。
      容赦质问道:“这些年你看不见她做了什么吗?”
      柳五娘风华正茂之年被许寄端下了毒药,每况愈下,容赦通过六韦花山庄求助张果老,才有张果老带小容访泉州饮牛津一事,容赦传功祛毒仍不济事,不仅没救下妻子,连自己也被反噬。夫妻俩知道许寄端必不会好好交出解药,他们得找一个能制裁许寄端的人。
      许寄北答应了。他款待张园所有人,奉为座上宾;审讯许寄端,一封休书卸了她主母的尊荣,赐镣铐枷锁与监牢为伴。负责刑审的是八长老的丰隆,一昼夜就让死不点头的前主母交卸职权,手段之酷烈无人敢闻其详。
      许寄北向容赦敬酒,“这些年委屈了你的才干,师兄,我自罚。”
      “我性本爱丘山,总舵一职都多有疏失。”
      许寄北又敬道:“嫂嫂。”
      柳五娘以茶代酒,“别这么叫,我是你兄弟,那些日子我常念着。”她的韶好芳华,仗剑不逊男儿,踏平川饮黄河,行世间第一等事。躺在病榻的每一天,她都祈祷时光倒流,重活一次。
      许寄北向容潇凡的方向拱了拱手,“幼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当让他叫你一声干娘。”
      燕九岭送她一只装满铜钱的锦囊,容潇凡接了,“还是叫姊姊吧。”
      “师兄,留扬州吧,许愚和潇凡也能一处玩。等我忙完婚礼,重审许寄端,替你们拿解药。”
      燕九岭分娩,张园倾巢出动。盛婆婆接生,张阿爷劈柴烧水,张蒂默、沈悠杳助产,孩子诞生后,大六岁的潇凡照顾陪伴。许愚到了这桌就懒洋洋赖着,他的名字是潇凡取的,许寄北夫妻二人不挑拣,觉得“愚”字有大智若愚的美意,默认了。
      宇成护张园有功,许寄北特别邀请他带金羁派的干事独享一桌美馔玉酿。饮牛津与金羁派的素日仇怨,被深红浅红炙烫的喜字销熔。多年以后,宇成又见到燕九岭了。她当圣女时宇成只是不起眼的乞索儿,吃了上顿不知去那里找下顿,苟活今天不敢想明天,十岁的他仰望烟云叆叇的高楼,从地角至天边的迢远,他望断一生。而今他当帮主,红妆的燕九岭嫁作了饮牛津主母,余后半生他对燕九岭也会保持恒定的遥望。
      除这几桌身份各异,其他宾客都是饮牛津的统领和弟子,喜筵意犹未尽地散了场,各自回房。
      许慕臻亦着了身绛红色衣袍,推门看见静静卧床的小容,不知是否自己喝多了玉薤酒双目发热的缘故,他看小容的脸红润泛光,他守着看了一会儿,脑子里五颜六色乱七八糟,就伏在小容床边睡着了。梦里筵席上新认识的甲乙丙轮流向他敬酒,他一碗一碗喝,之后来了一个他看不清脸的女子喂他安神解酒的汤,他迷迷糊糊地问:“这什么?”
      次日清晨,许慕臻睁开眼,头疼让他按了按前关穴,他不知何时睡到床上来了。
      慕适容坐在门槛上,由着晨曦照得她似水蕴玉的透亮,她剥开蛋壳,吃一颗水莹莹的鸡蛋。许慕臻一个箭步冲得过猛,带翻了月牙凳,结结实实跪在地上,张口要往嘴里送鸡蛋的小容没咬,半转过来,四目怔怔。
      “你好了?”
      小容笑了。
      他抓住少女的手腕撸下袖管摸脉,像个大夫似的问:“哪里不舒服?”其实他只懂脉搏跳就还活着。
      小容摇头:“我只是好得慢一点。”她往外侧挪挪,给许慕臻腾出位置,两人并排而坐,被朦胧的花晨与清澈空气照拂着。
      “我们不是兄妹,我换爹了。”
      “我听到了。”
      小容凝视他棱角分明的侧颜,许慕臻猛一转身,两人的面孔近在咫尺,猝地蒸腾出暑末的燥热,抓挠心痒的地方。小容吻了吻他的唇角。
      许慕臻冷淡地应着,没吻回去,等她睁眼才嘲讽道:“翻脸够快的,好也是你,不好连话都不讲。”
      “对不起,我没遇到过这种事,不知道怎么办。”小容试探地挽住他手臂,他知道只要他冷脸收回来,她会愧疚得战战兢兢。平心而论,他们是自然而然处处暧昧,未有确定的开始、互证的名分,缘他们都缺乏决断的勇气和魄力,而暧昧是预先给逃避找好退路。钓着饵食等鱼上钩,鱼儿刚游来马上撑高竿子,害怕连人带饵全赔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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