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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情丝柔(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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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刀阔步的白头巾汉子,竟然是黎率!他还真活络,不走官路便走水路。在一片干戈火热中,两人仅次于张果老,淡定地聊起近况。了了两年,已是河东河西大变迁,许慕臻摇身变了大商船的高师贵徒,黎率落魄成人人喊打的海贼恶棍。六韦花山庄现下还没放弃对他的缉捕,他只好躲到荆州。这身武艺若用来为国效力,求个封妻荫子,风光无垠,但官场这条道堵死后,他只能落草为寇,从此和他向往的功成名就隔绝。
许慕臻才知黎率长得一副强盗样,追求的却是武功立业,问:“你不试试走拜谒推举之路?”
大唐五品以上官员肩负举荐贤才之责,所以朱门簪缨世家常有才子踩破门槛求荐,虽则共识上那是给名门子弟行的方便。
黎率断然否决:“我没戏。”他指了指许慕臻身后的内舱,“我们也算过命的交情,你让我拿几样走。”
“这些属于饮牛津,我无权出让。”
黎率问:“饮牛津什么门派?招不招人?”他从前不将江湖野路子放心上,连鼎鼎大名的饮牛津都不清楚,他现在却不再自矜身段了。
他问得许慕臻哑口无言。许慕臻只知道饮牛津怎样从小培养弟子,并不知半路怎么招法。
“招!一直都招!”沈呈华偷听了他俩的谈话,立刻回复:“你杀五个海贼当投名状,饮牛津就纳你为弟子!”
“瞎,我怎么信你?”
沈呈华应对轰然而上的海贼,还分神回答:“我管招人,说话算话。”
“有钱拿吗?”
“月俸三贯钱。”
“干了!”黎率气吞山河地吼出一句,扯下白头巾倒戈相向。海贼们根本料想不到寥寥数语竟让他反水,且下手就致命。杀够人头,他不愿再沾染血腥,粗声喊道:“滚!莫挨老子!老子这口刀不长眼睛!”
海贼头领在岸上张牙舞爪:“黎率你叛徒,有你好死那天!”
黎率毫无顾忌地大笑,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抹了把脸上的血。船行远方,带走他狂妄的笑。
船员收拾尸体,黎率问个没完,“我算加进来了吧?算加进来吗?”
沈呈华一边安抚毗罗公主,一边稳住黎率,宛如带崽的鸡妈妈,“到扬州,只要八长老有半数同意,或教主同意,你就加进来了。”沈呈华是会算账的,把人骗进来再明讲。
“你骗我!月俸真三贯?”
沈呈华做了五年影卫才月俸一贯半,许慕臻那样的普通学徒甚至无钱可拿。通过天选确认品阶,按功过陟罚,月俸三贯至少要升两回才能拿到。
黎率听完就把血淋淋的大砍刀抡过头顶,沈呈华不为慑服,影卫中无人援护沈呈华,然而林琅却砉然抽剑,剑尖斜挑,笑脸跟平日的嘻嘻哈哈迥然不同,翻脸转为阴狠,定取人性命。
林琅和沈呈华相交较浅,关键时刻却很仗义。
黎率任不良人时领朝廷薪水,年俸才十贯,额外接悬赏刚刚入能敷出,要是能进饮牛津拿到三贯月俸,日子会宽裕不少。何况,黎率已和海贼结仇,由不得回顾,只能往前走,只能顺着流水船舶叩阙饮牛津。
黎率骂骂咧咧撤回刀,同饮牛津的人一一过面,但除了许慕臻沈呈华,影卫都没给他正常脸色。想到要立足饮牛津,还是得团结许、沈,黎率马上同二人和好。
慕适容初识黎率,对他转手就能出卖海贼的举动深感恐惧,她从未见如此利益当先的人,央林琅打探,林琅半天就扫听回来,绘声绘色转述给小容。他俩咕哝得正兴头上,黎率从船那边走来,后者觉得林琅是他船上的第三个朋友,双掌一拍加入。
小容听过黎率的故事,纵然理解被海贼排挤不得不忍辱终止反叛的做法,对黎率的惶恐却不减寸分,在三人对话里一直寻隙脱身。
许慕臻与沈呈华交换毗罗公主主仆的信息,爱热闹的黎率把他俩一并拽来,被盟友围绕让黎率十分满意。小容趁机揉揉眼睛:“我困倦了,去睡一会儿。”
许慕臻刚走来,听到的便是这句,圭璧一般的眼眸光透照世,瞬而洞明少女的心思。爱恨本为一体,情人的背面是仇人,她是不愿见我了。许慕臻冷淡地转向旁侧,小容却在他错失的瞬间才敢看他,他一正身,只瞧得见她头顶鬟发,遮挡颜容,莫名使他生气。
躲躲藏藏的,幼稚。
黎率的眼珠在他俩身上溜了两圈,问道:“对了,你那漂亮婆姨呢?就是六韦花里,你为她命都不顾那个?”
此话一出,小容耳朵都支棱起尖儿了。
沈呈华一头雾水,林琅“啊”地一声,“你脚踏两只船啊?”识时宜,他捂住嘴。
黎率听到了,“还有一只船······”他看小容,若有所悟。
“我······”许慕臻刚要开口解释,忽而觉得没必要,于是肆无忌惮地沉默。接及小容的疑虑之色,他心硬如铁,超勇地回敬,那架势仿佛理所当然地问,“你凭什么管我?”
“哼!”
小容倔巴巴回了舱房,她是金枝玉叶的大小姐,靥上娇憨,一生气也不免盛气凌人。她“砰”地碰上舱门,结果扭开脸就钻进薄衾掉小珍珠,怕人听闻,头上裹好几层。
窝囊废大小姐。
听说男子薄幸,他有过的女子,数量多、家世好、品貌优都是炫耀的资本。
六韦花最漂亮的女子,当属寻短见那个,美得叫人过目难忘。难怪繁宛洛出事,许慕臻率先赶来救。可笑她自作多情了。
许慕臻揪着黎率把他掼到地上,黎率没防备,怒道:“你有病吗?”
“你想死吗?”许慕臻黑着脸扬长而去,沈呈华跟上他接着讲。被黎率打断前,沈呈华告诉许慕臻,阿奴出病房没说任何故意的话,驯良得仿佛白莲圣母,她说最大的心愿就是寻得父亲,只想在父亲羽翼下过简单平静的生活。
“毗罗公主说,阿奴童年凄苦,但天性不坏。”
许慕臻反问:“怎么看出天性不坏?阿奴做的坏事,譬如蛇蝎,难道坏人只要放下屠刀就被封佛?”
沈呈华:“没准呢?”
“鬼才信!”
沈呈华无奈:“你最近嘴跟刀片似的。”
“那是你蠢。”
“你看你看,情场失意,兄弟撒气。”
小容日日坐诊开药,无事便在自己的小舱房关着避暑,夕阳将及隐没才到甲板晒晒流岚月光。今夜细雨濛濛,别人都躲雨,她不胜憋闷,出来透气。林琅成了解语之人,他撑开桐油伞,辟一方小小天地,浅笑道:“为小郎君的事?”
许慕臻从窗格看到他们颀长和窈窕的背影,男俊女秀,恰似烟雨长江里的风华画卷,而他像迟暮的老头子,心怀鬼胎地窥望。
林琅知道阿奴的胡作非为,若非许寄北横拦,摘金钩还怕报复不了个妖女?
“你知道她现在为何这么温良?”
“老子不在呗,全部影卫加起来都不敌张仙人和许慕臻,她敢不老实?”
“这是其一,还有其二。”慕适容注视江面,“我告诉她,合血法验出他们父女血液不融,她不是许寄北的女儿。如果她说慕阿兄伤她,我马上把她假冒的事抖出去!”
林琅竖起拇指赞叹,“姑娘高明!”
许慕臻听不到语声,看不清他们彼此遮挡的身体部位,只见林琅的胳膊挪向小容胸前。许慕臻狠狠拍了下窗棂,但雨中二人专注探讨,没听见响。
“阿奴不是许寄北亲生的?”
“应该是。”
林琅惊骇,“姑娘骗她的?”
慕适容伸出食指“嘘”了一声,自许慕臻的视角看去,她像躲进林琅怀里一样!
她怎么能这样?
“滴骨合血是自古以来唯一确定亲缘的办法,但我试验数次,结果不一定准。人畜的血也可相融。世人用此法,大概造成过诸多冤假错案。”
“姑娘想让我做什么吗?”
慕适容点头,“快到扬州城了,如果你是阿奴,计划如何?”
林琅忖度片刻:“许寄北一定派亲信在港口迎接,最好是在那之前,教姑娘说不出口。”
他们洞见一致。
慕适容接道:“最隐蔽的是下毒,凶手可以自然隐身。毒之一道深博无涯,我虽懂皮毛,但南诏制毒新奇,防不胜防。”
“我熟悉验毒术,以后的饮食我为姑娘试毒。”
“好,你自己也要小心。林琅,假使最终我仍难逃不测,你就是唯一知道秘密的人,决不能让她加害慕阿兄!”
林琅一贯当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娇千金,此时看小容陡然起敬,联想孤城仞下令时的威严,这大概是一种传承,虽则他们是继父女。
“我没有告诉其他人。你灵通,能守秘,是最佳人选。如果阿奴悔过自新,真的做了善人,她既往的不是,”慕适容缓缓说,“我们一笔勾销,当做偿还她过往吃的苦。”
“好。”林琅与她同打一把伞回房,细密的雨珠落湿了他们的肩膀、手背,衣上浅浅的印子,像伤痕痊愈的新疤。
两人这时才注意到角落寂寞的窗户,有一张由于阴雨而格外惨白的脸。他“咣当”关窗,说不出的误解堆积成埋怨,他没有听到最后的对话。
“不告诉郎君吗?毕竟是为了他。”
慕适容红了眼,“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