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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无不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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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不斋的三餐均是红发老人操劳,许慕臻虽被默许住下,但最不得他喜欢这点,饭桌上可见一斑,许慕臻面前仅有半碗汤面,且肉菜碟子离得最远。红发老人却想不到小白脸所在的饮牛津以酷烈闻名,跑江湖的日子又朝不保夕,这荤素搭配的六菜一汤实属平生难见的华宴,许慕臻明显愣住了。就他发愣的微小反应,席中者各有所想:小容以为他饭食不够,拨出自己那份匀他;张道人认为他必定看出亏待,心中愤懑;红发老人认为这臭小子嫌弃饭食简陋,看不起他的厨技;银发老人正相反,唯有他猜中许慕臻为久难见到的一顿饭,百感交集。心中所想,倒映的是各自前尘往事。银发老人初别师门那些年,就和许慕臻刚出现时一样,寒酸、贻笑大方,那时施与他的一丁点善意能换到他一辈子铭记不忘。
小容将一碟鸡丝放到狐狸面前,幼狐头埋进肉丝,“吧唧吧唧”吃得最香。
银发老人摸了摸师弟一头缭乱干枯的红毛,“小畜牲多像你。”
红发老人薅开那只手,那手灵活掠起,红发人只抓下一把赤毛,立刻抛进银发老人碗中,把离对方最近的腌鹿肉夺走,银发老人推挡横挪,又将腌肉勾回来,胜方吃得腌肉盆干碗净,悠然道:“抢别人的怎么这么香?”
红发老人的窝囊气亟待发泄,空碗碟向许慕臻一推,“你洗碗!”
许慕臻点头,再想夹菜,红发老人暴躁地吼道:“叫你洗碗!”
小容:“阿兄还没吃完呢。”
“我再说一遍,洗碗!”
许慕臻嚼着最后几口,收起碗碟打帘向后端走,小容不乐意地弃了筷箸。许慕臻不仅收拾妥当,还把灶台打扫一遍,明净得能照出人影,银发老人和张道人当即由模棱两可的态度转为邀他长住,红发老人怒发冲冠的模样稍稍恢复到人色。许慕臻为收留之义而承担做饭的重任。往日在饮牛津,和高向出任务亦全靠他,做饭虽不在行也过得去。且一屋子的人都表示不挑剔,只要不用沾阳春水,吃死不怨。
晚饭是蒸猪肉、炙野菌、芋头、粟米饭和藿汤。猪肉浇上蒜汁蒜泥,佐以豆酱,再用出炉的面饼卷裹,香气满溢,入口鲜嫩。他的做法并不讲究,只是做得多,熟知食材在哪种火候以哪种佐料更有滋味。银发老人握住他一只手,热泪盈眶,“你住下来,住下来,从此你就是无不斋必不可缺的人!”
“攒够钱,我会走。”
张道人塞给他一份卷饼,“咋还说走呢?见外!见外了!你能住一辈子!”
“你走哪去?”红发老人粗声嘎气地问,他还是不喜欢许慕臻,但留他的理由是一致的。
“扬州。”
银发老人嗤道:“扬州有什么好?你非去的话,我陪你。”
张道人挑拣饱满玉润的菌子,尖声笑道:“你去!我等着看场好戏,看看许寄北见着你什么反应。”
许慕臻的筷子磕到桌面上,但三老乐此不疲地谈论旧事,充耳不闻。银发老人念起江湖闻风丧胆的大名,一向顽劣的态度换而为感慨,似怀念一位阔别经年的友人,苍老面容的每一道褶痕都隐藏不同的心绪。
红发老人拆台子,“人家未必想你。”
银发老人扁扁嘴:“我不信!”
张道人慢悠悠地吃完一整碟菌子,“我没告诉你俩,他是饮牛津弟子吗?胖馒头的同窗,叫许慕臻。”
银发老人一听,立即邀宠似的指着自己的鼻尖说道:“许寄北跟你们提我了吗?我就是威风八面海内名扬普天之大舍我其谁的——明石散人!”
许慕臻没有反应,不信而已。
明石散人撩开宽大的衣袖,搔首弄姿地捋了捋白练长髯,隔空比划几下拳脚,“必须让你见识见识老江湖的风采。走,过两招!”
小容端着碗细嚼慢咽,此时说:“刚用完饭,不利消化。”
明石散人双手叉腰,吹胡子道:“习武之人吃石头都消化,没那么娇气,出来!”
许慕臻见他如此较真,打算对付几招。白发老人身形枯瘦,伛偻曲背,硬是靠拐杖扭出不和谐的步伐,可当老人催动真元,连番打来,灼烈真气如腾空火龙威势不断,许慕臻才知他话里也有七分真实。强攻如果急促刚猛,往往后劲疲弊,难以久长,许慕臻只道熬过他一轮急攻便可转危为安,谁知白发老人居然连续攻出五套拳法,在看清他的弱点后拳头如致密的雨点叫他无可遁形。可以见得,无论功力、招数,这具老迈而畸形的躯体都远在他之上。许慕臻改变战术,故意露出空门,老人无视陷阱,又嚣张欺上。许慕臻被压制到八十式才摸索出一点门路回击。二人在院内空地叱咤呼喝,无不斋人和畜十几双眼睛静悄悄地看。
过手一百招,看客懈了,倚门而坐的小容捻着药草书页,偶尔瞥一眼。明石散人也觉得到了收手时候,放出悦离神功第三式,功力才六成,唬一唬年轻人便罢。
许慕臻全力张开的真气屏障被一焚即逝,烈火被他收掣的气息卷挟,灌入他体内。终日畏寒的躯体注入温热气流,令他百穴舒畅。那股真气没有摧伤他,反而与他体内真元同化。明石散人望着毫发无损的少年,惊疑得瞪大了眼,又好奇又忌惮地挨近他,“你何许人?练的什么功夫?”屋内二者久等不到许慕臻被震翻坠地的声音,出来看看。
两股真气交锋,唯有强弱之分,式微一方必定内伤。悦离神功剽悍,对练功之人亦搜刮至尽,以功力之烈,许慕臻竟全须全尾吸收了烈火真气。无人能在悦离神功面前做到,许寄北也不能!张果老镇定地咬了口绿李,“再来一次,让我看清怎么回事。”
明石散人向许慕臻一招手,“我出八成功力,你仍以刚才的力道应对。”
“阿兄也许受伤,太师父仍以六成功力为好。”
“好吧好吧。”
矫游赤龙以迅疾之势飞舞,再一次曳尾潜入许慕臻体内,红光过后归于平静。张道人围着许慕臻盘算了一圈,也是满腹狐疑,“痛吗?”
许慕臻摇头。
“运功,告诉我什么感觉。”
“暖和,功力稍长。”
张道人切脉说:“气息比以前舒活。”他走向明石散人,得意地顺过乌黑美髯,“我的猜想,一点不错。”他青袍一挥,“都进来。”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对位相存,水为坎,火为离。
“悦离神功偏重离卦,必致走火入魔,我早先对你说过,世上当存一门坎卦的功夫,与悦离神功调和。阴阳一遇,盈周济亏,所以离火自动充入较弱的坎卦中。”张道人转头向许慕臻说,“你再瞎练只会走火入魔,你师承于谁、怎样学的,说出来,我们或可帮你。”
许慕臻曾向李庄姜允诺,有所期诺,纤毫必偿。他守着不讲。
三位老人一齐在他脑袋上猛敲一记,轮流讲天地玄黄的大道理。张道人激动地指着自己胸口:“我救过你一命,还能救你第二回,你不信我?”
明石散人拨开他俩,嚷道:“听我说听我说!”声音堪比天雷滚滚,其他人捂着耳朵群鸟散状,“若你的功夫与悦离神功同源,你不可能独自突破第三重、第五重及其后每一重。与我相反,即使炎阳夏日你亦感到砭骨寒彻,甚至瑟缩倒毙;若你并非如此,权当我们仨说了段疯话。”
字字未卜先知,描述出许慕臻的感受,许慕臻却思索:悦离神功当真这般,明石散人却如何能练成?
夜阑人静,许慕臻独自立于庭前,苏醒的真气如汩汩温流,随着运行周天,暖意衰微,经脉又凝结成冰坨。他练不下去。
窗边暗角,发丝胡须被月光漂洗如出一色的老人,偷偷放下窗格,小缝,在被发现前藏好。数日内,无不斋约好了一般,谁也不提悦离神功。唯有一次张道人将他推到晌午太阳下说道:“已知是冷硬功夫,不选在中天阳气最盛的时候练,你傻吗?”不管对方听不听,他径入斋内消夏去了。
日央,人影拖长。
他和小容去采草药,带着小狐狸。最舒服的日光融化在他冷透的身体上,他却僵得仿佛没有生气的走尸。
“阿兄,你给小狐狸取名字了吗?”
“没有。”
“叫慕慕好吗?”
取他们共有的一个字,牵连相思,日后就算分离,也能睹物追忆。
许慕臻想起问她名姓,可慕慕猛嗅数圈,突然凄厉地鸣叫,两人顺势望去。任谁也不会注意一团焦黑残渣,有人点燃篝火,烤了东西吃,这是仅剩的内脏和皮毛,慕慕嗅着黑糊糊的废料,仰头哀嚎,再沉下鼻子,怜爱地磨蹭、舔舐,渣沫里有割下的狐狸耳朵、小块皮毛和许多骨头,也许在面目全非的遗骸中,慕慕闻到了族人的气味。“嗷呜”“嗷呜”的哀鸣拨动了树梢的绿叶,击穿海蓝的穹顶,流云如泪挥洒向天南地北。慕慕用指爪小心拢聚亲族的骸骨,声接一声地嗥鸣,它的叫声唤醒一截死去的空心树,拦腰砍断的躯体里封着湿泥和树叶,底下传来微弱而愈加急促的扒挠声,慕慕的爪子刨出窟窿,露出泥团下雪白幼弱的小小狐,它才出生不久,慕慕比之是庞然大狐。晶莹的眼珠懵懂地打量慕慕,笨笨地缩到它腹下找□□,慕慕躲得上蹿下跳,慕慕是公狐狸。当时,幼崽的母亲预知到危险,在灭族的灾难降临前率先藏好孩子,如果顺利逃脱,她会回来寻找;可惜这次她无能为力。她在残酷的生死博弈中挺身而出,使了障眼法,只要她的孩子活下来,她就赢了。
她赢了,这个家族甚至哺育出一只珍奇的白狐。
“这只叫什么?”回家途中,许慕臻见小容闷闷不乐,为排遣她几分伤心而主动开口问。
小容旋即大哭,她一哭便天崩地裂且止不住,许慕臻牵牵她的袖子,又替她揩了揩眼泪,安慰了些被哭声淹没完全没起作用的话。小容哭着说小小狐的母亲定给它取了个世上最好听的名字,应该沿用那个伟大母亲所取的名字,可他们居然听不懂狐狸话,怎么能听懂狐狸话呢?狐狸也不教······
她哭得至真至性,让本来感伤的许慕臻反而笑出几声。
她哽咽说道:“阿兄,阿娘这时会抱我的。”
饮牛津都没见过这么厚颜面的姑娘,光天化日公然向男子求抱。许慕臻反手指着自己,“我是男子,我抱了你,你的清白怎么办?”
小容哭得更厉害了。
曾在饮牛津,不少娇娘少艾动过许慕臻的心思,可他自视孤高又冷冷冰冰,那些脆弱情思未及成熟便冻馁而死。小容跟她们不同,不急于求成,面上一派天然无知,大胆起来绝不含糊。许慕臻抱肩旁观:“别拿哭威胁我,抱就抱,反正我占便宜。”
小容脸色不悦,抱着白狐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许慕臻费解地自问:她什么意思?欲擒故纵?难道真只是纯洁的抱一下?
苦恼娇嗔的模样引起许慕臻一点偏怜,就从她身后别别扭扭地围了一圈。
刹那间密林传来比狐鸣更惊惧的喊叫,一声夺魂。
许慕臻和小容转头看,绯裙妇人奓着双手,提篮撒出来的新鲜蔬果骨碌一地,她颤抖地尖叫道:“小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