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缘》应无余

10、目时

　　中原运河水道，船闸边上停靠着的漕运货船鳞次毕节，静待通行。
　　挂着“穹山苏氏”旗帜的那艘船也在其中，苏悦苒飞身上船长驱直入，驾轻就熟地朝船舱内招呼。
　　“王老板，程东的那批货可有眉目了？”
　　随即听见有人应声，只见船楼之上，忙下来一位膀大腰圆满脸富态的商人，端着一口地道的中原方言，惊喜道:“呦，少主，外面日头大，快里面请。”
　　“这五日前，程老板刚叫底下的人取走，每批是二十一两八钱。”待双方坐定，那王老板顺着她的话头隐晦回答道。
　　苏悦苒不言而喻，她上月在徐城交代给李浣绮的，现下终于有了眉目。二月十八，她抵达目时的那天，李浣绮的意思是要她速速赶往目时，届时见面详谈。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苏悦苒得到消息后再次马不停蹄地赶往目时老巢。
　　结果出了城门临了没剩几步路时，半道上被人给截了。目时所处之地较为隐秘，四周皆为竹林，此刻她面前有二十多人分散在丛林各处。
　　为首的那人身着黑衣布衫，脸色苍白，眼角狭长锐利，一眼就认出了她，咬牙切齿地喊道:“果然是你，你竟然还敢回来！”
　　苏悦苒则不明所以，歪头打量着说话的人，她不记得自己曾有见过他，然而她再抬头，那些人赫然聚集到了一处，个个虎视眈眈地紧盯着她。
　　“兄弟们，将她捉来千刀万剐，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随着他一声怒号，二十余人拔刀相向，刹那间苏悦苒马蹄翻飞，长空嘶哮。这些人原来是流落在外的目时余孽，苏悦苒见状也未跟他们多费口舌，踏马腾空而起，既然狭路相逢，索性与他们争个高下。
　　目时鱼龙混杂，各个的功夫也都不怎么到家，借着人多只赢了势气。苏悦苒脚底下踩着流星步，如同一条鱼一般溜光水滑，在多人的阵地中来回穿梭。以腕带剑，所过之处，剑花见神不见形，忽而夺下对方的兵刃，左右开弓，充当矛盾，速度之快，让人眼花缭乱。兵刃在手，若他们想从她手中取回，苏悦苒反倒大度，必将这刀刀剑剑的送还至他的主人身上，人剑合一，一起上西天。
　　“实在是有趣。”
　　说话的是林桃，一袭利落紫衣轻衫，牵着方才惊慌失措逃走的枣红马，在不远处饶有兴趣地观望着苏悦苒的一招一式。
　　没过多时，眼前除了她都躺在了地上，林桃正欲上前说话，苏悦苒听到动静则迅速提剑向她扎了过来，下意识使出涉尘那套招式——问来人。
　　“是你，你怎么在这儿，有事？”看清来人后，她及时停手收剑，敛眉问道。
　　“来找你的，你怎的会这招？”
　　苏悦苒见她那双狐疑大眼睛，顿时想起她俩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怨声道:“那还不是拜你们所赐，在涉尘那两天，对着我耍了三回，想记不住都难。”
　　“呀，你学的还挺快嘛。等等，不是你记错了吧，哪有三回？”林桃的脸色也是说变就变，刨根问底地追着道。
　　“你，沈云归，还有那天晚上有个姑娘和一个少年，我不认识，应该是嵁泉院的吧。”苏悦苒收拾着马上颠散的行囊，安抚着摸了摸马脑袋，回忆起那晚的经过。
　　“嵁泉院，你还跟他们起动手了？我怎么不知道，那两人长什么样子？”
　　“误会嘛，谁让你家七拐八绕一到晚上还黑灯瞎火的。呀，我当时还答应人家不往外说的。”
　　苏悦苒终于想起了全部，然而嘴巴转得比脑子快。心里边又开始转圈谴责怨怼，都怪肚子里的那壶茶，不，都怪林桃，都是因为她那天才喝了那么多茶，还有沈云归，茶是他泡的，没眼色地泡了一晚上。
　　“都是涉尘中人怕什么，你就说嘛。”
　　“那不成，你们两家不是向来不合吗？那姑娘看着挺凶，别回头找到我头上。”
　　“不是，我们这么多人还能怕她，那个少年呢？他总能说吧。”林桃无奈又急切，她大致猜到苏悦苒说的姑娘就是郭歆，可对于齐空院来说，重点不在于她。
　　“呦，拉拢我，想知道也行。”说着，苏悦苒朝她摇了摇手，笑得谄媚，“手头有点紧，给点好处。”
　　林桃不屑一顾，轻哼一声，又似卸了口气，抬手丢给她一包银子，“呐，奸商。”
　　“那少年年纪不大，十四五的样子，瘦瘦高高的，身上受了伤，重伤，胳膊八成骨折了，腿也瘸了一条。”
　　林桃听了她的描述若有所思，转而点了点头。
　　“行，我知道了。”
　　“我来是要提醒你，恒南岭你下毒的那几个，在你们离开的那天晚上都死了，小心他们来寻仇啊。”完了还给苏悦苒抛了个媚眼，转眼就隐入丛林，不见了踪影。
　　徒留苏悦苒一人在原地怀疑人生，“寻仇？我啊，怎么不去找沈云归啊！”
　　这帮狐狸！
　　一路上她的谩骂之声不绝于耳，李浣绮则已经坐在目时三更殿的墙头上等候多时了。
　　“李沫裳这斯还当真接过目时的单子，他这暗地里的买卖说出去怕不是要惹众怒了。”李浣绮的语气中颇有些愤愤不平的意思，两人安坐在三更殿内，如同自己家后院一般自在。
　　“那就让他把尾巴夹紧了，”苏悦苒揣测李沫裳不是那等不分好赖之人，大抵又是手底下的人招揽的是非，遂也没多说什么。
　　“查到什么了吗？”
　　“三个月前那段时间，涉尘上下与遭遇目时毒手的门派，接触都颇为密切。”李浣绮说着顿了顿，压低声音接着道:“目时灭门的第二日，不止咱们，何朔和他徒弟都曾到过此处，很有可能那时候就跟咱们打过照面。”
　　既然那日不止她来过，那这杀人凶手的帽子是怎么就单扣到她头上去了呢？苏悦苒对此很是郁闷。
　　“具体的行踪能否判定？”
　　李浣绮面漏为难之色，叹了口气，“何朔的行踪有些掐不准，他只有这天和他徒弟一起时露过面。”
　　“至于沈云归，他则是在目时灭门之后临近晨曦之时抵达目时的。他之前在临城附近，像是临时被传唤过去的。关键这个时间点，半夜赶路，说明何朔很有可能目睹了三更殿的这场杀戮，同时也知道凶手是何人。”
　　这番推论倒是与苏悦苒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
　　“杀人凶手是恒南岭罗敬，涉尘的八门阵也是他设下的。”她与李浣绮同步着自己在恒南岭搜罗到的线索，过程简单带过。
　　李浣绮仍旧依照着自己掌握到的信息，推测道:“那有没有可能，何朔之死也是罗敬所为，因为他看见了？”
　　“他们应该认识，罗敬要杀人的不是他，而且他杀人只求一击毙命，涉尘那把火对于他来说就是多此一举。”苏悦苒解释道。
　　“不对，你方才说有人看见，若有旁人撞见，那人也是涉尘中人……”如此说来，一切就都对上了，她想起了那个受伤的少年，难道罗敬一路追至涉尘要杀得是他？
　　“涉尘中人？谁？”李浣绮疑惑道。
　　然而苏悦苒也只是一面之缘，没办法同她解释，“没什么只是猜测，你听说恒南岭出事了吗？”
　　李浣绮摇摇头，她这段时间一直在辗转在中原以北的城镇，江南地带的事宜她并不十分了解，“什么时候？”
　　这一时间苏悦苒倒不知是齐空院消息比她们灵通，还是单纯林桃腿跑的比较快了。
　　“我逃出来当晚。我下的毒，他们自己的毒，据说没有解药仅三天的活头，然而最终却连三个时辰都没活过去，离谱吧。”
　　“你确定是毒死的？”
　　“不知道，反正他们把这事儿算我头上了，这具体的还得你去查。”苏悦苒十分厚颜无耻地把这等烂马七糟的破事儿交给了李浣绮，说完还满脸的义正辞严。
　　“又来，这一南一北的，祖宗，从何查起呀？”
　　“当然是周单，的老婆。”
　　然而李浣绮暂时没办法理解她前言不搭后语的内在之意。
　　“说了等于没说，周单什么时候还有老婆，他都死了十几年了。”
　　“不止，他还有个闺女叫周识，是个小美人……”
　　“打住，走了，保重。”李浣绮见她越说越没谱，打算让她省省口舌，至于周单何时娶的亲，还是自己去查吧。
　　于是苏悦苒再一次愉快的送走了李浣绮，到如今她又多欠了两顿饭钱。
　　离开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三更殿的内景，尽管如今院内空无一物，她脑海中仍旧能够浮现出这里两个半月前的情景，触目惊心，百感交集。
　　直到关上门，她忽然意识到，罗敬与目时之间联系觉非仇怨，干脆利落地一刀毙命，这不是仇杀！只是灭门带来的错觉。很大的可能，罗敬跟他们一样，受人指使。
　　苏悦苒痴笑一声，醒了醒神，这恒南岭的人啊，确实都不知从何查起。
　　她此时觉得眼前枣红马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之下透着纯良，显得格外干净养眼。若不是眼前突然窜出了十几号人，她真的很想跟它再多待一会儿。
　　可惜这些人不是目时那些水货，都是天启山实打实的高手，她没打过，还让人家点了穴。
　　“这么多人打我一个，也不怕传出去令江湖中人耻笑，你们天启山也快跟那些獐头鼠目的小人无赖沦为同道中人了！”
　　那领头的只恨没把哑穴一起点了，“小丫头片子嘴还挺硬，这么能说会道，回去之后我家主上问话之时，可也要敞开心扉地老实交代。”
　　“带走！”随着一声令下，苏悦苒身后上来两人提着绳子，那绳子的长度被发挥到了极致，将她从头缠到脚。
　　“你家主上是何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哎，轻点，哎，救，呜，”那两人打好绳结后，还不忘把她嘴给堵上。拎着被捆的跟蛆一样的苏悦苒，丢至后排装货的马车。这些人未敢停留，即刻向天启山方向赶去，生怕在路上横生枝节。
　　目时到天启山少说也得两日路程，这些畜生为了赶路，一路上只吃干粮，给苏悦苒解绑只松开胳膊，两手依旧束缚着，勉强解决自己的吃喝拉撒。每逢饭点，苏悦苒总要骂上一通，最终他们决定就只给她留一刻钟的时间吃饭，过后就连口水也不给一口，以至于气的她是边吃边骂。
　　马车中货物堆积，狭小的空间连腿都伸不开，任凭她扑腾也是无济于事。一路上她只能在那零星喝水的间隙，偷偷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小药丸丢出去，一点点在沿途标记，妄图有人能够看见。
　　两日时间说长不长，好不容易到地方了，苏悦苒被蒙着脑袋带到了天启山的后山崖洞之中，落地之后她想着终于能透口气，然而他们却并没有给她松绑的意思。反而又在身后给她加了两根麻绳，伴着齿轮吭哧吭哧地转动，苏悦苒双脚再次离地，竟又被挂在了半空之中，没有着力点，稍微使点劲儿，便跟秋千一样晃来晃去。
　　他们所谓的主上也未曾到场，看守的两人只有在怕她饿死的时候才会出现，如此一来，苏悦苒连骂人的心情都没有了。
　　洞里不见日光，唯有渺小的油灯勉强让她看见周围的景象，洞中不说四通八达，也有里外三窟，远了她看不真切，近了同样都是枯燥的石壁。总的来说，这里空空荡荡的除了她什么都没有。但她难得地静下心来，偶尔听见滴答滴答的水滴声和夜里蝙蝠捕猎的嘶嘶声，好在也不算太过孤单，无可奈何之下苏悦苒就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如此晃了一整日，好像摇篮，苏悦苒睡得迷迷瞪瞪的。依稀之间好似有光照进来，今日送饭这么早嘛，她正考虑着怎么才能够说服他们，给她送点除馒头以外的吃食。不料一句呵斥打断了她的思绪。
　　“老实点！”
　　原先把她抓到这里的人，这厢又带了一人进来。她有伴儿了!内心狂喜之余，她逐渐看清来人的相貌，一瞬间，她更高兴了。
　　沈云归黑着张脸，也被吊了上来，俩人中间隔着一尺的距离，交替着晃来晃去。
　　“呵，哈哈，不是，你，哈哈，怎么也让抓来了？”苏悦苒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全然不顾他充满杀意的表情。
　　“笑什么，还不是因为找你。”沈云归十分厌烦她这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态，他被绑来是什么值得高兴地事情吗。
　　“找我，我都没问你去哪了，走之前招呼都不打一声。”
　　“我当然是去找我师姐，我以为你会睡很久，等我再回去就已经没人了。”沈云归语气中满是怨气。
　　他在梁城找不到人，无奈托林桃一同寻找她的踪迹，没成想上午还在目时，下午人就又不见了。他一路追踪到此处，正欲同天启山讨要说法，却没料到刚叩开大门就被一群人偷袭暗算到这里。
　　不过万幸，苏悦苒还全须全尾的活着，他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得得得，我问你，你师姐说那黄亭舟是怎么回事？我只能想到周识母女，可她们手无缚鸡之力又是怎么办到的？”
　　“我问过师姐，周识母亲是季秋荷。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独门功法寄相思一战成名，当年也是叱咤一方的风云人物，谁跟你说她手无缚鸡之力了。”
　　原来如此，也难怪当时那老太太着急赶他们走，不过紧赶慢赶，这场祸事还是殃及到了她身上。
　　“我怎么觉得你一早就知道？”苏悦苒问道。
　　“你不也察觉她不一般吗，我只是头一日接救她们之时，她趁机交代过我几句。”沈云归微微侧头，尽量控制自身不再晃动，耐着性子回复道。
　　“难怪她们被抓回去你一点都不在意。”苏悦苒则早就习惯，只要动一下这绳子就会晃，有时候随波逐流顺着它走，能省好多无用之功。
　　“你在这里吊了多久了？”
　　“一整日了吧。”
　　“一整日你都没想办法逃出去？”
　　“这不是等你嘛。”
　　这话说得有股子怪味儿，沈云归又接不下去了，他开始怀疑她脑子是不是被关出毛病了，说话颠三倒四的。
　　苏悦苒见他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皱着眉头瞥了他一眼，悄声说道：“我头上那只银藕莲花簪看到了吗？我够不着，你想办法把上边那朵莲花拽我手里。”
　　那朵莲花实质是一把小刀，她请了巧匠将它扣进一支簪子中间作装饰，偶然间临幸到它，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
　　沈云归闻言的确看到了那支簪子，莲花其中的一片花瓣下坠着一颗小珍珠，这坠子也就三寸长，苏悦苒轻轻摇了摇脑袋，那珠子就垂在她耳畔附近，与一旁的发丝时不时地纠缠在一处。
　　“造孽。”沈云归的心神也随之一晃，即刻将头扭了回去，暗骂她确实脑子有问题，既然够不着又为何非要将暗器做成簪子插在头上，就算如此，那坠子又为何不做的长一点。
　　什么意思，拿他当狗啊，她自己够不着，他不也只能用嘴叼吗。
　　“快点，你还要不要下去，”苏悦苒见他一副倔强不情愿的模样，在一旁催促道。她此刻根本意识不到沈云归在扭捏些什么，她被捆了三天三夜，吃了整整三日的干巴馒头，再这么下去真真比死都难受。
　　须臾之间，沈云归内心诉说的壮语豪言都够写一篇文章了，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就此看破了红尘，英雄就义一般视死如归的睁开双眼，“你先把头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