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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52丨呷醋意溃不成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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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雪消着了大红的吉服,腿架在矮杌,陷在太师椅里。
说是娶倒不如说是入赘,他本就无心嫁娶也无所谓,不用三金催装,不用骑马接新,只是等着到了那所谓的吉时去行个大礼而已。
宁拂花在一旁叫他,他仿佛没听见。
“他来了。”
墨雪消终于动了动:“嗯。”
宁拂花道:“你不见见他?”
墨雪消道:“喝酒时自会看见,又不是跟他结婚,为什么要特意见他?”
良久,宁拂花迟疑道:“雪消……”
墨雪消道:“你放心,既然答应结婚,我就不会欺负落茸的。你出去,我想静静。”
宁拂花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墨雪消无神地看向他:“怎么着,你想嫁给我?”
宁拂花见跟他说不了话,站起来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敲门,他不耐烦道:“什么时候学会敲门了,你不都是推门就进吗,告诉你我想静静,有完没完?”
他一脚踹翻了那杌凳,拉开门。
门外,苏沐白白衣展云,秀眉凝目。他见了墨雪消,神色微微有些难以名状地动摇,目光完完整整地在他脸上游走了一圈,似乎看到了一整个冬天的荒冷:“……聊聊?”
墨雪消心头猛地一坠,反手了关门。
门外没再敲响,许久之后脚步声才踯躅着远去了,他靠着门,缓缓坐下。
吉时一到,他被宁拂花扯去了厅堂,塞了一把红绣球,新娘坐着轮椅被推了进来,他只看了一眼那销金盖头。那盖头下面必然云鬓华容,却并不是他想的人。
无语,无笑,无觉。
半个时辰后,红妆对红烛,酒宴对欢席。
没有父母。
一个在逃命,一个被禁足。
也没有苏凛。
他走了。
墨雪消被灌了个烂醉,甚至不知道跟谁喝的,每次敬酒他都麻木地一杯见底,仿佛就是个陪酒的木桩。等到宾客差不多都散了,他才缓缓走出花厅,推却了护送的奴仆,独自一人踉踉跄跄去了婚房。到了门外一转身,上了房,就穿着这一身鲜明吉庆的红出了临碣堡。
冥河谷。
桑却月拔出臂上的羽箭,看了看上面火红的煜字,丢进火堆。抬头看见墨雪消那红得妖冶的身影,席地坐在自己对面,篝火的热气把他的面容虚折了起来,看不清是哭是笑。
“新婚之夜怎么还来?”
“几人?”
桑却月咬着绷带包扎,嘴里含糊不清:“十五。”可能是觉得对面没听清,吐了带子又说了一遍,“两个换十五个,凤凰台死的多,数不过来了。”
“那便是胜了。”
“胜了!”
墨雪消走过来坐下,伸出拳头,桑却月也攥拳跟他撞在一处,两个人都用了力气,这一撞一齐向后仰去。两人相视一笑,墨雪消道:“我爹呢?”
桑却月一努嘴,就在他背后。
墨雪消站起来,一展宽袖,把墨良仪兜在了袍子里。已经比爹高出了半个头,墨良仪渐渐红了眼眶:“爹对不起你。”
“多大点事儿,看我哪天惹急了宁典,休了我就行了,不吃亏。”墨雪消闭着眼,掩藏着浑浑噩噩,“等我去飞来峰把娘亲救出来,我们一家子找个山窝窝里,还跟以前一样,山清水秀,鸟语花香。”
“……好。”
一个人突然跑过来:“出事了!”
桑却月示意他说。
“宁家传来消息,宁落茸被先奸后杀。”
桑却月花容失色:“什么?!”
墨良仪只觉怀里一凉,墨雪消突然奔走,红衣似火,漫开在整个漆黑深谷,墨良仪追了几步根本追不上:“糟了,阿月,有人害他!”
“快,都把他抓回来!”
“……”
临碣堡。未剪芯的花烛疯涨着。
“我去敲门送行礼的东西,发现、发现二小姐被撕光了衣服,已然、已然——啊!”
宁典一巴掌扇过去,把那侍女打了个口鼻喷血:“你给我闭嘴,一个字都不许说。”他近似癫狂地回首去找长刀,“闭嘴,都给我闭嘴,那小子呢,墨融呢?!”
尚有晕头转向的宾客扶着墙过来看热闹,六宛时年九岁,拨开人群,挤了出来。
墨雪消匆匆赶到,失魂落魄,酒已经醒了一半。
宁拂花第一个看见他,冲上去一把薅住领子:“你不想结婚就罢了,你为什么这么做?”
墨雪消一脸茫然:“做什么……”
宁拂花好似闻见了他身上不属于这里的味道:“你去——”
说着墨雪消一阵抽搐,宁落萱从婚房里跑了出来,怒不可遏地抽向他,那一鞭续了灵力,鞭稍带钩,直接把吉服钩烂,血肉模糊。墨雪消滚出宁拂花的手,接连撞出去好几步,宁落萱一句话没有,面色煞白,追着墨雪消就抽。
鞭鞭如雷,墨雪消被抽了不知多少下,一手攥住了鞭梢,咳了一口血:“不是我。”
“不是你,好啊,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现在才过来,你去哪了?”
“……”
“说不出来是不是,就算不是你,如果你方才在这就不会出这种——”宁落萱用力拔回鞭子,那长钩嵌入墨雪消的手掌,血珠飞溅,“我妹妹……”她唇色发青,险些昏过去。
宁典拨开人,面色阴沉如夜,长刀已然出鞘,缓缓走了过来。
宁拂花知道若是宁典打他,必死无疑,他挡住走来的宁典,深深看了一眼已经血色淋漓的墨雪消,低声道:“走!”
墨雪消翻身便跑。
六宛追了出去。
……
……
从昨天茶室分开,墨雪消就再没见过苏凛,他房间一直黑着灯,不知道是没起还是根本不在,一直到今天早晨找见远文也看见了霈月那小贱人,就是没有苏凛的影子。
这是躲着他呢。
本以为邱萍重伤,最少能拖上三五天,谁知第二天墨雪消就在外面看见他了,他换了一身简服,没有带着佩剑,走得缓慢但坚定,还是去了制酱铺子。
墨雪消自知下手挺重的,看他落步一轻一重不由得唏嘘:这人是铁打的吗,不疼吗?
他先去给那两个孩子送了些吃食,然后去了对面的制酱铺子。邱萍进去的地方是铺子的后院,院门没关,里面有人在干活。邱萍围了个脏兮兮的围裙,正帮着一个老婆子搬着酱桶,这每日卖酱换下来的桶也是不少,院子一角已经摞了高高三排。
邱萍搬完桶,一声不吭地刷了起来。
天不热,水不热,人已经大汗淋漓。
那老婆子眼睛不好,摸着桶走,可能是不习惯邱萍摆放的方式,一不小心撞上了,眼见就要砸在底下,邱萍慌忙扔了刷子就抱住了老人,闭着眼等桶砸在自己背上。
然而并没有砸下来的迹象。
他回头。
只见一抹黑烟卷了那高高的桶山,再一泄力,向另一边倒去。墨雪消招手收回黑烟,灵力凝聚成一把玄黑长剑,指尖一转,那长剑隐没无形,归入腕脉。
邱萍愣了。
墨雪消离开倚靠的门,走入院子里,站在他面前。
邱萍看着他,比他矮了两三寸。
墨雪消道:“说谢谢。”
邱萍眨巴眨巴眼看着他,墨雪消也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听见他说:“谢谢。”
墨雪消嗤笑一声:“你这人可真有意思。”他扶起那吓得快要趴在地上的老婆子,送到一边坐下,“老太太,别乱动,我跟你儿子说会儿话。”
邱萍看着他的身影:“你为什么帮我?”
墨雪消没搭理他,道:“生气吗,打你疼吗?”
邱萍低下头,顿了顿道:“是我先动的手。”
墨雪消道:“呦,被人教育了?你主子还是严淮书?”
邱萍有些钝,可能想不到墨雪消能猜到这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道:“严。”
墨雪消道:“怕他吗?”
邱萍摇了摇头。
墨雪消脚尖勾来一个小竹椅坐下,右腿一横架在左膝上:“不怕低什么头?坐,你接着干,可别指望我帮你刷这个。”
邱萍想了想,坐下,接着刷了。
这么古板老实的人居然能在床榻讨人欢心,墨雪消忽然觉得这也是个本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你伤成这样,夏琼还让你出来,真舍得啊。“
邱萍不吭声,只是吭哧吭哧地干活。
墨雪消拿了一根竹棍把玩着:“对面那两个孩子认识吗?”
邱萍手下一停,看了他一眼,汗水滴进眼睛里,眯了一下,眼睛边上的疤痕也褶了一下:“认识。”
墨雪消指着自己眼睛:“怎么弄的。”
邱萍道:“打的。”
墨雪消发现他会特意规避夏琼的名字,道:“夏琼打的?”
邱萍道:“……嗯。”
“因为你长得像姜衍之,所以给你留个疤,是不是还说你不配顶着这张俊脸?”他用竹棍拨开邱萍的衣襟,里面的肤色并不深,竹棍又垫在邱萍的下颌,垫得他仰了仰头,睫毛向下耷拉着,有一种被驯服的乖顺,“还特意晒黑了脸。”
旁边有个大姐不干活了,抓了一把瓜子看着这俩。
墨雪消道:“为什么拒绝他当不夜侯?”
邱萍又看了眼自己的娘,那老婆子捋着手里的鬃刷,不知道痴傻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不能干。”
墨雪消道:“是不能干,还是你觉得太脏了不想让他干?”
邱萍手下又慢慢地停了,然后更大力地刷了起来,直刷得鬃毛都呛了,可真是个蛮牛。墨雪消见他不说话了,继续勾搭道:“你跟着夏琼只是因为他救了你?”
邱萍点点头,又摇摇头。
墨雪消知道了:“当初离开家出去闯荡,是因为缺钱吧,家里揭不开锅养不起母亲,才想要找个活干。”他从苏凛的钱袋里掏出那个祈福的木牌,递了过去,“是不是你的。”
邱萍吃惊地看着那块木牌,恍然抬头。
墨雪消又掂了一下:“喏。”
邱萍偏过头,在肩上抹了额头的汗:“……没用了。”
墨雪消道:“留个念想。”
邱萍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接了过来,摩挲着,拿去给了他娘。老婆子好像看见了什么宝贝,双手紧紧接过去,嘴唇哆哆嗦嗦着,喃喃着什么。
邱萍又坐回来。
“儿子……萍儿。”
邱萍猛地站了起来,老婆子泪眼婆娑地伸着手,邱萍过去,一把抱住了。
邱萍难以置信地看向墨雪消,墨雪消从容掏出一块碎银子,给了那个看得起劲儿的大姐:“大姐,去把那些刷了,这个就归你。”大姐二话不说瓜子往旁边一扔,抢过邱萍手里的鬃刷就去干活了。
墨雪消这才看过来,意味深长地微笑道:“聊聊?”
…
阿粽一见邱萍两眼放光,搬了个板凳坐在旁边。米粒则是爬上了椅子,险些摔下来,被墨雪消一臂揽过来,抱在大腿上了。他指着邱萍道:“叫他,傻哥哥。”
喊他傻,邱萍也不生气,就盯着米粒,米粒看见他脸上的疤,直接哭了出来,逗得墨雪消哈哈直笑,最后拍了拍脑瓜,连着阿粽一起撵出去了:“去玩吧,大人有事说。”
两个孩子出去,墨雪消才道:“这个女孩是阿粽捡的,我第一次见她,是偷钱给阿粽治病。跟你一样,你是给弟弟祈福,而她是给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祈福。可惜阿粽阳寿无多,就剩几年了,也许一年也许三年……这小姑娘就只剩自己了。”
邱萍看看屋外,若有所思。
“阿粽找你是想保护这个妹妹,我知道你善良好心,所以没有人责备你。”
邱萍又转回来,看着他。
墨雪消知道弯弯绕绕的邱萍听不懂,开门见山道:“我也没有威胁你的意思,也不用你还方才那一下的情,我只想问问那个善良好心的你——给宁落萱下毒,有没有你的事?”
邱萍没有犹豫直接摇了摇头。
墨雪消翻出手指,一枚银针摆在桌上:“你的?”
邱萍还是摇头。
墨雪消靠在椅子上:“那就奇了怪了,看来你也不知道是不是夏琼下毒了?”
邱萍如是道:“不知道。”
墨雪消靠近他,低声道:“你不会真的只是陪床工具吧?”
邱萍攥指成拳,这回有些生气了,墨雪消连忙哄他道:“好好好,不生气,我的错,术业有专攻是不是,不提了不提了。辰砂出事那天,你去找过他是不是,去做什么?”
邱萍道:“问姜医师去了哪里。”
“让你去问——她一点都不着急?”墨雪消食指垫着唇,看着院子,“夏琼不会根本就没打算走吧。”
“她不走,”邱萍道,“她要见姜医师。”
“为什么?”
“姜医师在他们十五岁时候许诺,等他们相识满三十年,如果都还活着,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一起远走高飞。”
墨雪消倾身:“满三十年是哪一天?”
邱萍道:“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