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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丨见故人啼笑皆非(一) ...

  •   墨雪消抽动了一下,撞上了什么东西“咚”的一声。

      他睁开眼,眼前一片昏暗,四周很静,又似有一些死物的动静,不疼不痒的挑逗着某根神经,还有一些耳鸣声自远及近,倒是比梦境更加真实了。

      他摸了摸身边,空间极小是个木箱,身上除了有些不适,倒是没有其他异样。

      痛,极痛。

      肋下一寸,背部右面,是六宛被刺的部位。

      墨雪消抬起手,尚未伸展开就触到了顶,推了两下没有推动,闭目合掌,再张开,扩散的灵力瞬间穿透了整个周身,带起了一阵罡风。

      修为还在。

      轰然一声巨响,视野骤然明亮。

      他坐起来,心道糟糕。

      只见无数白绫自上而下包着梁柱,布梢随风微动,有八道镇魂符严谨地封在窗上,只是窗扇莫名抖动着,大门大敞四开着,一张棺材板不当不正地横在门口,上面还挂着一截不知道是曾经挂在哪里的灵幡。

      他正躺在一具散了的棺材中,而前方五步外,一个白衣少年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左手已然按在了剑柄上。

      墨雪消嘴角一抽。

      这是义庄?

      这不是义庄。

      没有纸人纸马,没有多余的空棺椁。

      可能是什么死了人遭了灾之后的废弃所在。

      看来一个时辰已到,魇术断了,他醒过来了。

      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的,大门带动的气流异常通透,显然没有第三个人了,而眼前这位柔柔弱弱的样子也不像是可以发动那庞大魇术的人。

      他抬起手,身上一阵抽痛:“呃……”

      锃的一声,剑柄离了鞘脱出两寸,墨雪消依稀记得梦里有一个师弟是右边佩剑的,是个左撇子,连忙眸子一空“哎呦”道:“是哪位师弟吗,我在哪,怎么眼前看不清?”

      少年一愣,手下松了松,试探着问道:“……六宛师兄?”

      墨雪消立刻向反方向摸索过去,假装耳朵也不好使:“啊?谁?你是谁?”

      “远文。”少年彻底松了手,方才严阵以待的模样荡然无存,大声道,“师尊也没说你伤着眼睛了。”

      “应该一会儿就好了,”墨雪消连忙摆手,“我晕了多久,其他人呢?”

      远文看了一眼旁边的计时符,已经过时自燃了几张:“从昨日戌时起到现在,现在应该是卯时三刻了,他们都去了赵宅,你要去帮忙?”

      “不了不了,倒也不是那么敬业。”墨雪消疼得咧嘴,他可不想突然顶着六宛的脸撞入苏氏堆里,蒙混这一个少年还可以,那个师尊一看就不是善茬,“辛苦你守了一宿,要不你去忙,我再躺会儿?”

      远文道:“不忙,难得师尊说了三遍让我盯着你,不然我也不想在这站着。”

      墨雪消道:“那你要不要找点儿事情做?”

      远文不同意:“我刚说服自己什么都不做就盯着你,你现在又让我找事情做,那我还得说服自己找事情做。”

      墨雪消:“……”

      “说服自己难道需要很久吗?”

      “不需要,但我不想这么做。”

      墨雪消:“……”

      “你看别人那么忙,我躺棺材,你守棺材,我们俩是不是太闲了。”

      “是有点,但是师尊只让我盯着你。”

      墨雪消:“……”

      “你不告诉他我醒了?”

      “师尊说你迟早要醒,不死就不用说了。”

      墨雪消:“……没毛病。”

      片刻,他最后一次试探道:“我能不能出去走一走?”

      远文道:“你不是看不见吗?”

      墨雪消欲哭无泪。

      他扶着柱子走了几步,伤口简单处理过了,似乎没有那么疼,溜走是有点困难了,除非把这远文打晕,他走到远文后面,正打定主意下手,手抬起来打了个空。

      远文抬腿走去把外面,把那棺材板捡了回来:“这丢外面再摔着人。咦,你晃悠什么?”

      墨雪消扶额:“太饿了,没站住。”

      哪知远文想了想,道:“是该饿了。那这样吧,这个钟点应该出抄手了,不过抄手摊在赵宅那边,来回半个时辰你可能得多等一会儿。”

      “没关系,”墨雪消喜上眉梢,“你吃完再给我带回来都行,我可以再睡——”他看向棺材,板子都没有了,就剩下个底,“睡一宿了,坐会儿也行。”

      远文道:“行。”

      他一走,墨雪消就跟着溜出去了。

      洞庭这里不似北方,山本来就不多,所处似乎是个矮山,生了许多湘妃竹斑斑驳驳诗情画意。他逃出来不大一会儿,再次看见了洞庭浩渺,此时红日初升,一片薄雾沉于湖面,烟波展翠。

      一排小船停靠着,一个老翁抬头道:“可去轻舟堤?”

      墨雪消顿时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此处便是君山,面对着的是那岳阳楼,天高水远,鸥鹭齐飞,无论过去多久都是一番绝美景色。

      可墨雪消无心观赏:“老丈,可去独山?”

      “去不了。”老翁抱着橹。

      独山邻水,是他梦里去时瞥见的,如果直接从水上过去倒也省的长途跋涉。六宛那个钱袋子还在身上,墨雪消掏了掏,拿出银子:“去吧。”

      老翁看了一眼银子,算是默许了,仍是没好气道:“你们这些小郎君,去那坟山做什么,闹鬼正凶知不知道?”

      听见“这些”二字墨雪消笑了笑,看来去的人还不少:“鬼娘子吗,她是寻儿子,我又不是他儿子。”

      老翁道:“那刘李氏的坟也在上面,万一她跑出来,不吓死也得吓残。”

      墨雪消打趣道:“看来鬼娘子长得不漂亮。”

      老翁把银子别进腰带,给他让出地方:“好看是好看的。”

      墨雪消愕然,他原以为这是很久之前的传说了,这老翁还不到耳顺年纪,算起来不过几十年罢了:“老丈见过她?”

      老翁再次打量了一下他,道:“不过二三十年,她那孩子要是活着,现在也是二十来岁。”

      墨雪消道:“那她的家人可还在洞庭?”

      老翁道:“都死了,连她嫁过去的那刘姓一家也都死了,有一年暴雨天雷,好几处地方都失火了。那家本就是一方恶霸,刘李氏也不是嫁过去的,是抢过去冥婚的,也算是善恶有报。”

      “天雷失火?”墨雪消喃喃,这事看来并不简单,“可是与山神庙同一时间的事?”

      “你是说那坟山的破庙?”老翁想了想,点头,“你这么一提我还真有些模糊了,倒是有印象说是雷劈的,什么时候这我可想不起来了,那庙失火时还住着一个乞丐,也烧死了,你去管辖查兴许能查到。”

      快到独山老翁不太乐意过去,隔了一里地便放他下船,头也不回地划走了。墨雪消走到那破庙,发现原先捆着腐尸的铁器还在,只是绳带断成两截落在地上,腐尸不见了。

      他走近破庙,里面房梁已塌进不去,仔细看看也是一片黑炭,似乎还有香炉,也是东倒西歪半埋在黑灰里面。他回头看了看身后,总觉有些异样。

      墨雪消又看向之前那片坟地,再次走了过去,不多时就到了梦里的沟壑附近。

      这沟壑似乎有打斗的痕迹,左右树干有一些细微的割痕,有些是剑气所伤,有些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痕迹。墨雪消想起六宛不曾佩剑,又仔细寻了寻,果然在一棵树上发现了插进去的剑。

      所以,当时应该是六宛被对方发觉,二人动了手,六宛落水,醒来后路过露凉楼和浴池,到了晚上在轻舟堤再次遇刺落水。

      他弹了一下剑身,不是好剑,径直走了。

      潮湿的泥土味中隐隐有种恶臭,此处距离沟壑大约三十来步,墨雪消低头一看,吃了一惊。

      这沟壑宽约一丈,深约两丈,延绵切断了整个山体,本不是很大里面却密密麻麻摞了不止一具尸身,最上面的那层已经被风雨腐蚀恶臭不堪,下面的已然露出森森白骨爬满蛆虫,他粗略估计了一下,少说也得有二十具!

      这洞庭并没有什么弃尸天葬的习俗,为什么这一处有如此多的尸体?!

      施术人只讲了鬼娘子寻子,却没有提及这么多野尸,总不能是有人挖坟掘墓再遗弃到此处。

      他找了一根枯枝,挑了挑尸体的衣物,扒拉出一个眼熟的黄纸,纸张还算完好却污糟不堪,正打算细看,只觉得脖颈一阵阴冷,猛回头只见一个诡异的脸在树后闪了过去!

      墨雪消这回没有立刻追上去,只要他不追,这人没准还回来。

      他继续扒拉那黄纸。

      “孩子……”

      墨雪消手里的树枝一顿,站了起来。

      “呜呜……”

      他还是随着那呜咽声缓慢地跟了上去,进了那片坟冢,四下仍不见人影,甚至没有人的气息,总不会真的撞鬼了。

      他用那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最后一笔顿点成型,只见一道赤色的光自地上分开,似叶脉一般四散开来伸向远处。

      不多时,叶脉消失,没有任何变化。

      不是鬼魂,还是装神弄鬼。

      呜咽声也随之不见了,墨雪消看向脚边的坟墓,蹲了下来。

      那坟上赫然三个大字:刘、李、氏!

      眼前一阵厉风,墨雪消起身错步躲开,只听扑拉一声几道火光冲天而起,已然将他围在当中!

      这火来得凶猛且突然,似早就布下的陷阱一般,他眯眼看着火阵,只觉腕上一紧,再睁眼已经跪在火圈之外了。不远竟有一群人拎着水桶从远处赶过来,一面喊一面泼。

      墨雪消觉得这救火的也提前准备好了?

      他呛呛地咳了几声,这才想起来看方才救出自己的人,刚抬起头,一屁股坐回地上。

      难怪握腕子的力道这么熟悉。

      “师兄,你有没有事?”远文兔子似的从那蒙眼师尊身后蹦出来,“你头发好像焦了。”

      墨雪消看着那师尊一时五味杂陈,捂住脸道:“……可太有事了。”

      师尊抬起了手——

      墨雪消以为对方要教训他,不由得往后缩了缩,却不想对方只是双指一并,轻轻点在了他的额头上。只是肌肤轻触,墨雪消顿觉一股温润的凉意贯穿了四肢百骸。

      原来是错会了意,他张了张嘴:“我——”

      师尊:“啧。”

      墨雪消:“好的。”

      看来六宛这师尊不怎么爱说话,他乖乖闭了嘴,再细想这抹凉意,有点似曾相识,只是似曾相识的东西都想不起来,也就没再想下去。

      他又看向那群救火的人,六宛这小子到底触了谁的霉头。

      师尊捏住他的下巴转了回来,纡尊降贵地蹲下,继续点住额头。

      墨雪消只能看着那蒙眼的白布,有些金色暗纹,跟澹光台衣服上的花纹差不多,布系得有些松,下边松垮了些担在鼻梁上,鼻梁的侧面有一颗痣。

      他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一个人,近到能看清痣的边缘,他看完那颗痣又看向那嘴,一条弯过来又弯回去的线,紧抿着。下颌线很清晰,弧线流畅,喉结旁边也有一颗痣,跟鼻梁上那颗在同一侧。

      那种熟悉的感觉愈加清晰了。

      被火烧燎的燥热已经烟消云散了,脸上手上的灼烧感也消了大半,现在看看,除了焦了一些毛发倒也没什么,他又摸了摸眉毛,还在。

      好像身上的刀伤也轻了。

      “其实方才我自己能出去。”他道。

      师尊没有理他。

      “你要不拉我,我也不会被烧着。”他又道。

      师尊依然没有理他。

      “你不能这么瞧不起人。”他又又道。

      师尊冷漠地哼了一声,甚至有些敷衍,好像这一声是给他薄面才挤出来的。墨雪消干脆盘腿坐舒服了,身子歪歪扭扭地一靠,连师尊也跟着歪了一歪。

      那颗痣再往下就是衣领了,服服帖帖地挡着什么都看不见。

      “好些?”师尊问道。

      “好。”墨雪消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这声音不是挺好听的,为什么不爱说话呢?

      目光再次落在对方嘴上,薄厚刚好,细看嘴唇有些发白,靠里却又红润,应该是有内伤在身又没有好好调养。

      这边还得指着你了,有伤可怎么行。

      墨雪消刚想完,抬了抬眼,见对方似乎有些发僵,顿时一身白毛汗——方才想得太入神,不小心把这句话说出来了,还抓住人家的手腕子,搭着脉!

      远文听见这句“咦”了声:“师尊有伤?”

      “这位公子。”

      正巧有人靠近,墨雪消的手被师尊无情地甩开了。

      “这个人放火烧山就罢了,还烧了我们这么多坟墓,这独山虽已废弃,却是我们老百姓的根骨,多少人家的先祖葬在这里,本是年年祭拜祈求庇护,现在你看,”一人走上前,摊开手道,“拜无可拜啊。”

      师尊偏头,远文轻声道:“是。”

      那人见他们认同,立刻道:“给个说法吧。”

      远文为难:“这……”

      “拜?”墨雪消道,“总共三十六个坟墓,二十二个有年份,八个有名无族姓,四个无字牌,还有两个就一土包。先不说无名无姓,就说那二十二个有年份的也不过二十年,我看你已经不惑,你家祖先代代英年早逝吗?”

      “你!”那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气得嘴直哆嗦,抖着手指着他,“那无碑的是我祖宗,大风刮没了!你休要管那么多!”

      “哈哈,”墨雪消皮笑肉不笑道,“你不是年年祭拜吗,碑都没了啊,天爷,怪不得你这副模样,你家祖宗庇护隔壁鼠洞去了吧?”

      “你——”那人见说不过墨雪消,又指向师尊,咬牙切齿点了半天也没点出个花来。墨雪消又道:“你祖宗没教育你指人断手指啊?哦哟,我忘了,你祖宗不要你了,啊对,也有可能你拜错人啦!”

      “噗。”远文忍不住笑出声。

      那人气急败坏:“就是你放火!”

      墨雪消道:“你说我放火,可有证据?”

      那人道:“这火都在你周围,不是你放的,还能是谁?”

      墨雪消单挑右眉:“我烧我自己?”

      此时火已灭,耳听风声疾劲,远文刚欲拔剑被师尊一把按住,另一手揪住墨雪消的领子生生将他扯到脚边。

      一个箍了铁圈的木桶叮咣落地,竟是有人追上来掷向墨雪消。墨雪消倒是知道,但他眼见这师尊身形极快便也没有躲,顺势往边上一栽,抱住人家的腿就嚎:“杀人啦,杀了刘李氏还要杀我啊!”

      来的那几人本是气势汹汹,听见这句身形微凝,纷纷不知所措地看向为首一位老者,那老者与其他人风度明显不同,目光一沉,缓声道:“杀你?剐了你还差不多。”

      他身侧一个极壮的男人作势要抓墨雪消,远文又要上前却被师尊隔开,师尊想迈步又被墨雪消牢牢抱着,只能钉在原地,抬袖遮在了墨雪消和那男人之间:“别碰,脏。”

      那壮汉愣了一下,墨雪消也愣了一下。

      壮汉不知道是该收手还是不收,回头看向老者,老者的胡子微微动了动,似是摇晃,那壮汉便听话地退到一旁。老者道:“公子可是认识纵火犯?”

      师尊道:“并不。”

      墨雪消心中暗笑,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嘛。

      但转头一想那老头问的是认不认识纵火犯,他不是纵火犯,说不认识也没毛病。

      他仰头看那师尊,对方不动如山。

      老者竟然信了:“那此事便与公子无关,请交给我们带回,送往洞庭管辖处。”

      远文道:“这位便是新任管辖。”

      这回老者也愣了,重新揖道:“老朽眼拙,失礼了。”

      远文上前还礼道:“老先生请放心,这里的一切澹光台会出资修复,至于此人,因其罪大恶极那便由我们带回去便好,一定会妥善处置。”

      那壮汉抢话道:“怎么叫妥善处置?”

      师尊道:“或杀或剐,都可。”

      远文:“……”

      墨雪消:“……”

      老者大概也没料到这种回答,沉了沉,缓声道:“既然管辖亲临,想必仙君也知道近日洞庭不太平,过几日又是十五了,管辖处是否有能力护佑洞庭这一方水土万民,护佑洞庭延续香火?”

      远文正经道:“老先生,如果是妖孽祸世我澹光台绝对当仁不让,如果是管辖处办事不利,澹光台也一定不会姑息养奸,倘若是奸人作祟那诸位便应反思一下,为什么同是澹光台管辖,震泽就安居乐业,洞庭却不能?”

      老者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希望新任管辖说到做到。”

      远文道:“我师尊到贵地已经两日不眠不休,希望老先生回去通告乡里乡亲,澹光台一向行在先言在后,堵着管辖处只会耽误办理事务,希望大家不要为了一己之私耽误了宝贵的时间。”

      远文不卑不亢言词犀利,墨雪消在师尊背后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远文从身后偷偷摆了摆手。

      那老者无话可说,再次揖礼:“敢问管辖仙号?”

      师尊淡淡道:“苏凛。”

      “苏……那个摇光君?”

      “啊天。”

      “惹不起。”

      一众皆惊。

      而墨雪消的惊讶远远超过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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