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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双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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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双手合十,望着面前来寻前尘旧事的两位女施主,将那一段旧事娓娓道来。
那年,卫国最受宠的小公主来此寺庙祈福,晚间食斋饭后,小公主带着仆从在庙中散步,闲逛时走到寺中后门,小公主玩性较大,欲要穿过后门,仆从阻拦,小公主躲过仆从的视线跑进了山中,发现小公主不见后,仆从立马找到了跟随而来的侍卫,侍卫将小公主不见的消息传到了整个寺庙中。
彼时天色渐晚,侍卫和寺中僧人共同进山寻人,一直寻到后半夜却没找到小公主踪迹。皇后担忧不已,欲要亲自进山寻人,最后是寺中老方丈拦住了皇后,并告知她小公主无碍,且会在第二日平安归来,这才打消了皇后亲自进山的心思。
如老方正所言,次日天刚亮,走失的小公主沿着后山小路走了回来,山中豺狼虎豹没能伤到她,小公主在山中失踪一夜,竟只是裙摆在沾了些灰尘。
在寺中一夜难眠的皇后大喜,立马上前拥住小公主,这时众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被小公主牵回寺中的小女孩,这小女孩着一身白衣,上面有些许被树杈枝丫划破的痕迹,破损处隐隐有血迹干涸。
小公主将从山中带回的小姑娘牵到皇后面前,并表明要让这小姑娘以后跟在她身边,皇后心善,见这好看的小姑娘瘦瘦小小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却也知晓这姑娘身份不明,便问老方丈能否将这小女娃带回去,老方丈并未直言可或不可,却将选择权重新落在了小公主手中。
而后,眨眼间八年过去,那年早雪,下得很大。
小公主和她带回的姑娘都已长大,分明初见时瘦瘦小小的姑娘已经长得比小公主还要高,她们在雪后游玩,小公主不慎落入湖中,那姑娘立马跳入水中,把小公主救了出来。许是因为年幼时在山中经历,那姑娘原本就身子极弱,下水救人后风寒不断,没能陪伴小公主走完那个冬天。
故事讲到这里,卫愿安皱眉,想到她初见蜉蝣妖那日,彼时她有一段时间几乎失去意识,好似落入一段记忆中,冰冷刺骨的湖水,还有那没有犹豫跳入水中的少女,她记得那双眼睛,俨然与身边妖的眼睛一般无二。
“就只是如此吗?”卫愿安喃喃。
小和尚摇摇头,提醒:“那姑娘是山中精怪化妖。”
妖又怎会轻易感染风寒而死呢?
“小公主因那姑娘的去世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这一年间,两国边境摩擦不断,逐渐起战,卫国轻武,不断战败,又一次战败军中将领被敌军围困,走投无路时,军中一年轻小兵竟带着受伤的将领杀了出去,而后那小兵受重用,两年间便成为卫国人尽皆知的少年将军,世人称其为安国将军。”
“安国。”卫愿安抬眸,“那少年将军是死去的蜉蝣妖?”
小师父点头,“不错。”
“后来呢?”
“后来,小公主十六岁生辰,安国将军受封回京,皇帝为两人赐下婚事,那时深冬,她们定在来年秋季成亲。”
卫愿安手一抖,未饮尽的清茶撒了些。
“她、不是去和亲了吗?”
在师父说的故事里,卫国和邻国于小公主十六岁那年大战,小公主十七岁前去和亲,现在这小和尚却说,小公主早已定下亲事,还是和那成为将军的蜉蝣妖。
小和尚为两人添满茶水,道:“年关刚过,边境战乱频发,那个春天没过完,安国将军便再次离京,邻国使节传来消息,只要小公主卫愿安和亲,他们便主动停战,卫国未答。其后不久,小公主于宫外踏青,失踪。”
“这次,小公主失踪三个月,入秋季,边关战争愈发激烈,尽管卫国实力不如邻国,但有安国将军在,胜负难定。”
“初秋时,失踪已久的小公主回到宫中,主动请求远嫁邻国,与安国将军的婚事作罢,战乱苦民,卫国君主同意了小公主的请求,令安国将军回京护送公主和亲。”
“途中,和亲队伍遭袭,安国将军为护小公主死于深山。”
卫愿安听得入神,连那杯中新添茶水是热都不觉。
同样入神的还有一直未曾言语的浮浮,她没什么记忆,醒来便见到了抱着一堆野果的卫姑娘,对方分了她野果,仿佛知晓她不认得自己一般,说她们此行相同,去山上便是要找一段记忆。
显然,这段故事,与她与卫姑娘都是有关的。
她是故事里那个被小公主从山中带回的小妖,也是后来死在深山里的安国将军。
浮浮对于这段故事完全没有印象,但她心口的位置却有些异样的感觉,她按住那处,试图感受其中的空荡。
卫愿安注意到身侧人的动作,“难受?”
面色不佳的女子冲她柔柔一笑,放下手,看向小和尚:“小师父,后来呢?”
“那小公主怎样了?”
小和尚同样看着她,他的眼睛里,天生有着佛家弟子的悲悯,道:“又是深冬,小公主没能活过十九岁。”
话毕,小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小僧能说的只有这些,至于你们要寻的名姓,待明日天亮,去山中走一走吧。”
小和尚将两人带到寺中客房,而后离去。
待小和尚走远,卫愿安终于反应过来,“他刚刚的意思,是还有不能说的?”
“天机不可尽言,小师父不说,当是我们现下还不该知晓。”
卫愿安觉得此话在理,师父亦通晓些卜卦算术,她虽不曾学过,却知晓一些规矩。
只是,她看着面容苍白的女子,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没抓住。
“当真无碍?”卫愿安走近,“从方才开始,你便一直捂着心口,可是想到了什么?”
浮浮摇头,“我没事。”
“卫姑娘,不用担心我,天色晚了,你赶了一天路,明早还要去后山,快去休息吧。”
卫愿安没动,这妖现下的状态很是不好,她想到同行这段时间,仿佛一到晚上,这妖就会变成这般虚弱的模样。
“你若不舒服,记得唤我。”
卫愿安留下一句话,离开屋子。
她一走,原本只是面色苍白的女子竟再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她太清瘦了,倒在地上轻飘飘的,没什么声音,也或许是她在克制着,没敢弄出太大动静。
女子强撑着从地上起来,挪到床榻上,她面上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那双似乎天生就含笑的温柔眸子变得破碎,好似在拼命压着什么。
她死死咬着唇,任由鲜血从唇角落下却不吭一声。
出了房门的卫愿安不知道屋中正在发生的一切,她没回屋,足尖轻点落到房檐上,静坐仰望着。
山中夜风很凉,现下分明正是夏季最热时,却有些冻人。
卫愿安从小在山中修炼,本该最是熟悉这样的山风,此刻,却觉得这凉意刺骨。
她想着今日小和尚所言,竟没想到,自己的过往与这蜉蝣妖牵扯这般深。
她曾在书中读到过有关人妖相恋之事,人的一生短暂不过百年,妖的一生却很漫长,人妖相恋往往都没有一个圆满的结果。
人妖殊途,她们寿数不对等,所秉持的观念更是不同。
百年以后,人的寿命走到终点,妖却还有漫长的寿数,无数陷入情障的妖寻找着她们所爱之人的轮回转世,这无疑是可悲的。
过了三途河,喝下孟婆汤,奈何桥走一遭,重回世间的灵魂忘却了一切,今生不再是前世,前世缘分,尽数消散。
找到爱人的妖见到所爱之人,可对方不再记得她,不再爱上她,更甚至已然成亲生子,为人母,为人父。
她和那蜉蝣妖又算哪一种呢?
她们有救命之恩,赐名之情,更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施主,寺中屋檐多年未修缮过,如今夜深,恐有危险。”
卫愿安低头,小和尚站在不远处,手持一本经书,静静看着她。
少女未动,问他:“小师父,你讲的故事里,并未提到小公主和那妖有情,前世因果,我应要偿还的,究竟是哪一种呢?”
小和尚将经书背于身后,抬头。
坐于墙檐上的少女和那孤寂的夜融于一体,她本该是夜中星,却失了颜色。
“姑娘,情属因果的一种,情从何起,不为外人所知,世人所传故事中,是小公主苦于边疆战士不得安宁,是安国将军镇守边境护佑卫国百姓,亦如他们都是大爱之人,不困于小情之中。”
“可事实究竟如何,想必除了当时的她们,无人知晓。”小和尚摇摇头,“就如此刻吹过的风,她们或许相爱,或许不爱,你们之间的纠葛从哪里开始算,谁欠谁多些,从来都不是定数。”
“更深露重,恐染风寒,明日的路不好走,姑娘早些休息吧。”
话毕,小和尚拿着经书离开。
少女跳下房檐,转身看向那蜉蝣妖的屋子,对方早已熄了灯,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