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鹤牧歌 [gb]》江欲一

72、第七十一章

　　方灵笑了，她歪着头，盯着面前的人，缓缓开口，“这位女士，我猜一下啊。门口那辆车是东阳来的，车很贵，您这一身行头也说明您来头不小，敢这样气势汹汹站在我面前说话的，也一定是有了和我谈判的资本。”
　　余思死死盯着地面上的钞票，气得浑身发抖。
　　而还没完，方灵抿了抿唇，继续道：“我觉得我只有三个东西和你谈，一是这家店，很显然你瞧不上它，所以不是；二是我女儿，她招惹到了东阳市的有钱人，不过…她很聪明，所以压根不会蠢到做这事儿。所以，只剩下一个人，与你我都可以有关——我丈夫，封勇。”
　　语罢。
　　只见方灵从凳子上站起身，踏过地上那一叠钞票，来到余思跟前，耸了耸肩，“我并不觉得你能威胁到我，他的心倘若不在我这儿，我求也没用。他的心若是在我这儿，那你来这趟，依然约等于白来。”
　　“所以，回去吧。您家这好名声，可别就这样轻易地败坏在我这破店里，那多不值，您说是吧？”
　　方灵目光灼灼。
　　夜蔷薇在外放《美丽女人》。
　　她慵懒地叼起一根烟，顿时烟雾四起。
　　余思的脸色由铁青转至煞白，她的拳头紧攥，感受自空气中蔓延的压迫感。明明对方...只是一个村里长大的普通女人，怎么会！她哪里来的信心，竟然在这儿揣摩自己的心思！
　　两人对峙，一人先怂，胜负已分。余思就算再蠢，这点道理她也明白，自己总不能把脸面砸在这店里。
　　推门而出的一瞬间，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仿佛带走了风，空中还残留着余思身上的香水味。
　　女人唇间夹着一支烟，眯起眼，盯着那虚掩着的半扇门，神色一凛。她拿起手机，按着一串号码拨了过去，不过没响几声，那边就接通了。
　　“喂？妈，什么事儿啊，我这上课呢。”
　　方灵不屑地轻哼了声，烟雾从鼻腔中钻出，好像松了口气似的，“上课？给网吧那群崽子上课？你上的？”
　　拙劣的谎言瞬间被拆穿，另一头头却完全不慌，似乎这场面已经发生了无数次。
　　“...”那边顿了顿，语气放缓，平淡道：“老师讲的那些我早就会了，在那儿浪费时间...很无聊，我出来透透风。”
　　这话不假，方灵叹了口气，她将烟掐灭，目光无意间落在门前轻微晃动的风铃上，“封鹤，你最近出门注意着点儿。”
　　网吧内烟雾缭绕，花花绿绿的屏幕各自闪烁，在场人的目光却有近半数集中在角落的红校服女生身上。
　　倒不是说因为此时此刻她正在打电话。
　　红校服一只手在键盘上连续敲击，另一只手操控着鼠标，指间噼里啪啦作响。她歪着头，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耳朵与肩胛间夹着部手机，正与电话那头的人念叨着什么，也不耽误手上动作的灵活。
　　“漂亮！反杀！”
　　“我靠，又是鹤姐？”
　　然而，随着整个场面最为激动万分时刻的到来，红色校服却把耳机一推，起身骂道：“我淦！咱家又惹上谁了？不会又是王彦东那孙子...找人骚扰你吧？”
　　在场人无不面面相觑。这种激动人心的逆转致胜画面，他们鹤姐竟然连个激动的表情都没有，光顾着骂人了？
　　有人刚想把打电话那人喊回来，却遭到身边人的阻拦，男生单手拦在几人面前，摇摇头，示意道：“鹤姐家里情况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旅店整天有客人找茬，没个消停。”话音一顿，男生又嘱咐道：“千万别在鹤姐打电话的时候吵她，不然你们，就惨咯。”
　　“好，好。”身边几人对视几眼，了然地点点头。
　　电话那头继续说着，话题却已经悄然转换：“不是，都不是！你别瞎猜了，跟你说让你少逃课，省得你们班任三天两头找我谈话，店里这么忙，我可没空搭理你啊。”
　　“知道了。”红色校服拎起网吧门口的半截木棍，自顾自地在手边晃了两圈，又重新扔回原位。
　　正要挂断电话，封鹤却不知怎么忽然喊道：“妈。”
　　“又什么事儿啊？”方灵漫不经心应着。
　　“有事儿一定和我说，别瞒着我。”封鹤脊背顶在门边，眼底目色闪烁，情绪莫名。
　　天上的云聚了又散，麻雀在树梢停了几秒飞走。枝桠干枯，落下的树叶早已经变至深棕色，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为它那短暂生命发出的最后几声。冷风吹过，它们化成碎片各自飘散，融进风里，走过好远好远。
　　“...我瞒着你干嘛？好了，来客人了，我挂了！”
　　方灵语气匆匆，而情绪已然外露在了最后那几句话中。
　　封鹤叼着烟，靠着网吧门前那干枯的树枝上完完整整抽了一支，想通了一件事情——她要瞒着所有人到东阳市，找封勇。所有人的意思是，既包括周小南和余一桉，包括方灵，也包括封勇本人。
　　她到底要瞧瞧那人每个月按时打回家的两万块从何而来。尽管自己已经猜了个七七八，但不见到这人的钱路来源，她绝不善罢甘休，也算为封勇生养自己这些年，留下个最终审判前的犹豫。
　　回忆，还是回忆。
　　那些被自己视作梦魇的回忆。余思尖叫着，疯狂抓挠着自己的脸颊，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她仍试图抬手去抓身边男人的鞋尖，她的指甲尖细而锋利，在男人干净的皮鞋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抓痕。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可怕至极，像极索命的孤魂野鬼，在夜里发出的阵阵哀嚎。可她就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分明已经把赌注压在了男人身上，分明不会输的...可为什么？
　　男人的脸陡然出现在她的眼前，他瞬间摘掉眼镜，单手覆上身下人的脸颊，掌下一个用力，上面便出现道道红痕，而他却仍不甚在意的模样。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仿佛幽灵低语：“是想问，为什么吗？”
　　“那我来告诉你吧，把赌注压在一个人的身上，尤其是一个男人身上，是多么愚蠢的事情。我可以利用你这蠢女人，同样也可以利用别人。在我这种人眼里，利益大于一切，你，还不明白吗？”
　　男人的话音灌入余思的耳朵，仿佛有无形水柱狠狠砸下，将她四肢百骸全部拍烂，转头丢进无人过问的角落。于是阴暗，人性，全部暴露无遗。
　　余思目色空洞，她机械地抬起头，只对上一双无情的双眼。
　　那眼睛里满是欲望，没有她。余思痛苦无比地捂住胸口，那里的支柱忽然崩塌，眼前大片黑暗弥漫。
　　不知名的鸟落在枝头，发出哀怨的嚎叫，声声凄惨。
　　封鹤站在窗口前，盯着水壶里沸腾的水出神，酒店下面的人越聚越多。那男孩站在车边，单手抱着那早已凉透的矿泉水瓶，他忍不住抬头向上去看，隔着玻璃，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人。
　　高马尾，眉眼凌厉，五官俊秀。
　　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自天上降临的神。
　　她来东阳市做什么？她的家在这里吗？她叫什么名字？
　　那些问题，萧时远都来不及搞清楚。而一旦回了那个家，只要向别人透露关于她的半点事情，都会被萧文觉察到，那时顺着那些消息查下去，一定会给她带来不小的麻烦。
　　房间里的人拔掉热水壶插头，指尖留在自己偷拍的那张照片的地址上。这是封勇向家里寄回东西的地址，方灵藏得隐蔽，估计就是怕被自己找到。
　　那天断断续续地下了好大一场雪。
　　封鹤在快递站门口站了好久。封勇果然在骗他们，这地方附近是一条商业街，既没有小区也没有厂房，他却用这个地址寄了五六次东西。东西重，他不是傻子，不会搬离自己常驻区那么远。
　　所以，她举起手机，对着马路对面的公司瞧了一眼。那栋有五六层楼高，是有一定年头的，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成余互联网股份有限公司。
　　眼前闪过夜蔷薇监控拍下的画面。
　　黑色宾利，东A1388。
　　从车上下来的女人。
　　封鹤没指望自己一猜就中，也没想大闹公司一场。孙悟空大闹天宫好歹有一身本领，可她没有，她不蠢，现在谁占着优势，谁更有资本谈判谁就会赢这事儿，她心里比谁都明镜。
　　黑色宾利自街道上缓缓驶过，在公司门前停下。后排车门从内推开，监控里模糊不清的人脸与不远处那人逐渐重合，女人的白色皮草挂在肩头，高跟鞋深深踩入雪里。
　　紧接着，身后的男人来到她的侧边，轻轻挽住对方的手臂。
　　封鹤隔着一层玻璃，弹了弹烟灰，低下头，“封勇啊，封勇。”再抬起头，两人早已走远，空荡荡的街道，只剩下她。
　　她甚至无法迈动脚步。喉咙酸涩得厉害，好像什么东西卡在那儿咽不下去。
　　烟蒂抖落，一根完整的烟只剩下三分之二。
　　封鹤缓缓抬起脚，踩上落在雪地上的烟灰，用力捻着。她的动作发了狠，眼眶却不自觉泛红，她蹲下身子，单手扶在树上。
　　有风吹过，雪自树枝上垂落，梨花纷纷下坠，散在树下那人的身上，头顶，肩膀，鞋尖。
　　星星点点，她目光所见尽是白。也许只有那棵树瞧见了封鹤那时的模样，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狼狈瞬间。
　　肖牧野只见梦中的人脸色泛白，额头上涌出大滴汗液。她的身体蜷缩成一团，靠着沙发边缘，身下的毯子被她扯起了皱。
　　“封鹤，封鹤？醒醒。”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沙发上的人陡然睁大眼睛，她扯住肖牧野的手腕，冷声道：“别走。”
　　肖牧野手里拎着鞋刷，滴滴答答顺手腕还流着水。忽然被身下这人猛扯了下，他差些没直接扑倒在对方怀里。但脚步摇晃几下，他好歹是站稳了，还不至于在这人面前一次又一次将脸丢光。
　　他没做任何反抗，只是回答：“不走。”
　　封鹤深呼出一口气，她轻按着太阳穴，等再抬头，目色已然恢复清明。只见肖牧野单膝跪地，把手中的沾了水的鞋子不紧不慢地搭在窗台上，窗外偶尔闪过几只麻雀，叽叽喳喳，比人聊起天来还要兴高采烈。
　　肖牧野眼眸低垂，阳光自外面投射进来，落在他眼皮那块小小的疤上。
　　她背对着阳光向他挥手，“过来。”
　　“嗯？”肖牧野的左手手腕被她牵着，身子却不自觉向前倾。他注视着封鹤，睫毛发颤，投射至眼睑下的阴影微微晃动，“怎么...”
　　话说一半，他忽然跌入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封鹤单手猛地反扣住他的脑后，紧接着，未完的话语尽数吞没在了她那温热的吻里。
　　肖牧野的眼睛陡然睁大，他的脸颊发烫，熊熊大火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吞噬彻底。两人唇舌摩擦，那人的呼吸温热，他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只是条件反射般抓紧她的衣襟，顺从地闭上眼睛。
　　他的呼吸发颤，心跳急速，一切身体本能的反应迸发而出，不需要任何提前习得。
　　封鹤的气息太过浓烈，淡淡的香味混杂着烟草味。那味道自己太过熟悉，但不知道为何，他的鼻腔竟止不住地泛酸。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不敢做任何动作。
　　那时候的肖牧野才明白，原来人在幸福的时刻，因为害怕失去，会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
　　封鹤睁开眼睛，她的呼吸发沉，贴紧他的耳廓呢喃：“肖牧野，对不起啊。”
　　她扣住他的脖颈，唇间化开一抹苦笑，“没经过你的同意...就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