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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雪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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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陀氏,已是冬天。按照每年的约定,我离开栖身的故乡,前往云和袁叶的客栈。云是袁叶的丈夫,大学时疯狂的迷恋电影,曾言从卓别林开始到诺兰结束,人类电影史上值得一看的电影,没有他不曾看过的。大学毕业后,考进了一所法国大学的研究生,主修电影学科。回国之后没几年,却不再关注电影了,也不怎么看电影,更别说写什么影评,之前写的电影评论,一概从电脑里清除,像是扔掉过期的压缩饼干。现在除了有时陪他小孩看一下《猫和老鼠》,几乎与电影绝缘了,有次云对我说:“作为艺术,电影是残缺的,有着先天不足的残缺。”我笑道:“卡夫卡说过,电影给人类的心灵装上了铁质百叶窗。”云:“先知的先见。”放弃电影后,云开始做法语翻译,什么活都接,文学作品,学术论文,甚至还有洗发水说明书,存了一笔钱后,和袁叶到那个南中国山村,开了这家客栈。山村不是旅游地区,客栈的生意远难说好,但因海拔较高,林木密布,夏天时,有些附近城市的人,和一些网上认识的熟客,来此消暑小住。冬天时,则少有人至。开客栈后,云依然接着翻译的活计,大概是为了养活客栈吧。
至于袁叶,我们大学时就相识,那时她在一家奶茶店做兼职,我也因为一些个人的原因,经常待在那家奶茶店里。后来大学毕业,我离开了那里,袁叶离开后,又回到那家奶茶店待了好几年,直到遇见云后,才将奶茶店交给另一个女孩打理。那家奶茶店最初的主人,是我们共同爱着的一个人,她是我们的苏姐,袁叶曾因悲怜苏姐的命运,称永远不会原谅我。我也以为,我永远不会再和袁叶相见,尽管在我的记忆和感觉里,她没有一丝让我讨厌的地方,反而让我怀恋的记忆越来越鲜明。直到四年前,我去寻找并再见苏姐后,一天几乎老死的□□邮箱,突然接到一封邮件,袁叶发来的,“你终于去找苏姐了,所以我原谅你,来我客栈一见,诸事面谈,混蛋!”我去了袁叶的客栈,但我们相见时,却有些心照不宣的悲哀,我简单说了下苏姐的情况,袁叶听了,看得出难以释怀,最后却原谅我似的骂道:混蛋。告别时,又要我明年再来。之后,似乎是约定似的,我每年冬天都会去袁叶那里一趟,虽与袁叶的话不多,可能我们之间的话,在大学时,在苏姐那,已经说完了,但却与她丈夫云谈得颇为畅快。
在高铁上,我用手机一遍遍的听着福禄寿——我用什么把你留住,今年看一个综艺节目时,发现了这个乐队,分明是奶茶般的女孩,却唱着红茶般的歌,但又不无病呻吟、故作深刻,如此的真诚与灵性,让我想起大学时初听卡百利的感觉。而且过了一定的年纪,随着年岁的增长,听的歌会越来越少,除了在心里生根的那几位几首,许多歌许多人都遗忘了、遗弃了,能让心动的歌也越来越难,偶然发现一个触到心的新乐队,像是拾穗者发现了一片麦田。时间在福禄寿的吟唱里流过,心像是冬眠的蛙,直到五个多小时的旅程结束,我听到广播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才意识到该下车了。走出人群往来的高铁站后,我打的去汽车站,再乘坐班车,去那个山村的县城,却没有再听歌了。汽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窗外飘落起雪花来,到县城时,屋顶上已有了层可见的积雪。租车去那个山村时,司机因为下雪了,山路难走,不大愿意去,直到我同意加了一笔额外的钱后,才勉为其难的载上我。一路上,雪越下越大,司机担心大雪封山,显得忧心忡忡,我则因为要见到云和袁叶,有些欣喜,但欣喜里却又有些莫名的情绪,便开始一支一支,默默的抽起烟来。车到山村时,暮色已落,我拿下行李后,司机一言不发的掉头而去,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五点不到,下雪的天色晚得快些。我背好背包后,踏着积雪,沿山路走去,云和袁叶的客栈在山上,离村子的中心还有一段路程。行了不久,头发上已有了些积雪,我抖落雪花,将冲锋衣的帽子戴上,只见村里的房屋都已亮起了灯,一星一盏散落在雪原里。到了客栈的院子外,却发现窗子是黑的,没有亮灯,似乎无人在家,我推开院门,走到窗前,发现确无人在,于是敲了敲窗子,寂静中,别无它声,静得让我有丝不安。于是我摸出钥匙,因为那时我经常夜里跑去山顶,看月色下的群山,颇晚才归,云便给了我一把大门的钥匙,打开门后,屋里的那股气息,让我确定了,房子已经有一段日子没人住了。
我走进去,放下背包,按下开关,灯亮了起来。看了一眼空无人居的房子,里面的陈设倒和之前一样,没怎么变化,于是坐到大厅的沙发上,摸出手机,拨打袁叶的电话,云来这里后,就不用手机了,但电话那头传来的是用户已关机的提示,我挂掉电话后,发现门还开着,便关上了门,又点燃了一支烟,想着此时的境况。
云和袁叶呢?在我的感觉里,他们是不会无故离开这里的,不过既然离开了,暂时恐怕是不会回来的。我觉得有些失落萧索,一股寒意浸透了衣服,便坐到沙发上,将手脚放进火笼里,扭开了电暖炉,不一会儿,温度热了,觉得房子也消退了些那种人去楼空的寒意。看了眼窗外,已经完全的黑了下来,我心事难平又无所事事的打开手机音乐,福禄寿的歌声,在空洞的空间响起,女孩执意的唱着:你一定要看到花开,你一定等燕子归来,想着他们都会回来,你誓死为了这些存在。或是心境所致,不无温暖的歌,却让人觉得凄凉。忽然看见,对面的柜台上,放着一瓶酒,便起身拿了过来,是野格,还剩大半瓶,于是一人坐在火笼边,喝了起来。不知喝了多少,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头有些晕乎乎了,便靠着沙发睡了过去。觉得迷迷糊糊的醒来时,那时觉得是醒来了,只见云不知何时坐在了柜台前的高脚椅上,喝着刚才那瓶野格,看着我。
我有些激动的说:“回来了。”
云放下酒瓶,像往常那样笑道:“我没有离开过。”
“那袁叶呢。”
云摊开双手,笑了笑,又拿起酒瓶喝了一口。
见此,我想起身坐着,却发现身体的每条神经都消失了一般,大脑发出了意念,身体却无法执行,大概是酒喝多了,便依旧躺着,说道:“雪可真够大的,你不冷么?”
云摇了摇头,也不过来烤火,依然坐在柜台前。
“过得还好么?”云问到。
“老样子。”
“还是白天做瓷器,晚上看书。”
“是的,习惯了这样子。”
“在看陀氏?”
“来之前刚看完。”我说。
“四十五岁之后,只看陀氏,和中国古典诗文,这是你说的。可你还不到四十岁啊。”云说。
“我觉得除了机体的衰老,我现在和四十五岁时,应该没什么变化。”
“因为孤独,而且适应了这种孤独。”
“或许是吧。”
云叹息了声,说道:“蚊子啊,有时真想把你扔到西伯利亚的集中营去,让那些苦役犯狠狠的揍你,这样你或许会,热泪盈眶的跪下来亲吻大地,同时你也将爱上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女孩。”
我听了,笑了笑,说道:“还是大妈适合我的年纪,不过在那之前,恐怕还得安排一次枪决和赦免。”
“怕是如此。”云点了点头。
“但沙皇已死在了镰刀和锤子下,连他五岁的孩子也未能幸免。”
“这倒是的,这样的情节,陀氏怕是也不会写,也不敢写,毕竟是五岁的孩子。”
“你的小孩呢?”我问。
“在袁叶那儿。”
房间里静静的,窗外的风声越发刺耳。
“你从陀氏那学到了什么?你读多了那么多遍。”云又问到。
“其实并没有学到什么,也无需学到什么。”
“那又何必再看,想起你一人在那个鬼地方,捧着那几部大部头,我都觉得怪可怜的,苦行僧,神经病。”
“小孩总是舍不得万花筒,总想多看一眼。”
“那倒是的,”云说:“艺术某种程度上也是人心的万花筒,我庆幸我抛弃了电影。”
“但选择了这家客栈。”
云点了点头,又说:“人心嘛,总需要一点重量,用你陀氏的话说,或许是十字架之类的。”
“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如此的,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背负十字架的,因为还没准备好。”
“这是阿辽沙对德米说的。”
“是的,但都一样。”
“你背负着你的十字架吗?”
“谈不上,但我选择了我的命运,我的命运选择了我。”
“那是你们的苏姐说的。”
“是的。”
“你们这些人啊!”云叹到:“老是读陀氏,我曾经还担心你会成为宗教徒。”
“那倒未必。”我说:“对于宗教,我信时则不信,不信时则信。”
“为何?”
“因为还没有彻底的绝望过,还差那么一丝半点。”
“绝望?”
“是的,正真的信仰只有在彻底的绝望时产生,在那一刻,人变得无限菲薄的精神层面,一面是信仰,一面是毁灭。”
“比如?”
“耶稣被钉上十字架时,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那时他绝望了,正因他绝望过,所以才会复活。”我说:“不曾真正绝望过的耶稣,不配复活。”
“那倒是,”云说:“还有呢?”
“释迦牟尼放弃苦行,盘坐菩提树下,发出誓言的那刻是绝望的,”我说:“正因绝望,才会立誓,如果没有绝望,誓言也就不是真诚的。”
“所以陀氏也绝望过,正因他绝望过,才成为了他。”
“当然。”
“但我还是不爱读陀氏,虽然他的有些预言,后来成真了。”
“革命,社会主义?”
“是的。”云点了点头。
“但陀氏没有预言过,预言不是文学的事,他只是嗅到了当时社会里的某些气息,并描写记录了下来。”
“但后来还是来了。”
“那倒是的,”我说:“但这和陀氏没有多大关系。”
云又喝了口酒,放下酒瓶后,说到:“我不喜欢陀氏,我喜欢红楼梦,当然只是前八十章。”
“在那时,红楼梦是作为某个特定阶层的特定读物。”我笑道:“你我该庆幸自己晚生了一个时代。”
“是啊,你不觉得是希加廖夫主义,或是宗教大法官的现世。”
“某种程度吧,”我说:“那时毛先生本人看的是红楼梦、金瓶梅、水浒,那种革命艺术车间生产的艺术,他是看不上的。”
“水浒啊!”云像是掂量了一下三个字的重量,又说道:“少不看红楼,老不读水浒,我大概是如此的。”
“个人的性格吧!”我说:“但随着阅历增长,智慧的深邃,人对美学的感受,会不断提升的,这是必然的规律,也是规律的必然。”
“可我们这个时代不也就如此嘛。”
“是的,”我说:“可红楼梦毕竟又成了人人都可看的书,陀氏也在俄国解禁了,美学的消失后,是指那种从烟火人间里的人心自然升华出的美学,需要几代人才能重新复苏的。陀氏说过,美能拯救世界。”
“陀氏也说过,不能施与爱那便是地狱。”云说:“我有时觉得你一直生活在你的地狱里,我的蚊子。”
“我也许从地狱里走过来了,”我说:“正因为有苏姐、你、袁叶你们。”
“一个葱头。”云笑道。
我正欲说“三个葱头”时,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声响,玻璃掉在地板的声音,却发现刚才野格的瓶子,从火笼上掉了下来,抬头再看时,云已不在,福禄寿的歌声又钻进耳里。我试着起身拿手机,身子已能动弹,看了眼时间,不到十一点,房间里灯光似乎暗了些。
我坐在火笼边,想着刚才的云,想着和他的谈话,觉得是一场梦,但又觉不是梦那样简单,点了一支烟后,走到窗前,拉开半掩的窗帘,只见雪已停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窗前的一地白雪,映着灯光,透着瓷器的光泽,温暖又寒冷。夜间,我没有再睡去,也无法入睡,想着云和袁叶,不自觉的感到些不安。清晨后,我有些疲倦的走出房子,站在雪原里,看着茫茫群山,这时,两个村民从山路走过,见我站在院子里,有些惊奇的看着我,互相说着什么。我走出院门,朝他们打了个招呼,问到云和袁叶的情况。一个村民愣愣的看着我,沉默了片刻后,才说道:“你不知道么?这个客栈的老板死了,前不久还是我们抬到镇上火化的。”我听了,心头一惊一痛,想起昨夜的云,问道:“男老板吗?”村民点了点头,然后匆匆离去。
我回到房里,又拨打袁叶的手机,依旧是无法接通的提示,挂掉手机后,看着柜台前的那把高脚椅,想起昨日暮色时,发现房子无人后,敲窗子玻璃时,看见黑森森的房间那刻,似乎心里有过这样不安的一念,但又不确信是否真实有过,或许此时是我昨夜遇见云后,而生造的记忆。收拾好行李后,我检查了一遍电源,确定已经关了后,锁上门离开了客栈。下山时,想起昨夜云笑着说:“一个葱头。”一个葱头,命运里又少了一个葱头,我走在雪地里,想着云,想着昨夜和他的谈话,又觉得,不,没有少,因为云存在过,即使死去,他依旧存在过,还是三个葱头,我告诉自己。
好不容易才租车离开了这个山村,又乘高铁回到故乡,一路上却没心情听歌了,但依旧觉得旅程的时间很快,回到故乡,见到自己的小院那一刻,仿佛觉得没有离开过一般,一切都是梦,云和袁叶还在客栈里,等着我。之后几天,我拨打袁叶电话时,依旧是无法接通。在作坊做瓷器时,想起云的死,想起未知的袁叶,心里不免有些焦灼,夜间回到家中,看到书架上的陀氏,想起那夜和云的谈话,还有书上伊万的自我审判,犹豫了几次,终究没有拿起,念到那雪野里的客栈,不觉浮掠过“猿啼一树霜”,便取了贾岛的集子看着。就在那天,我忘记给袁叶打电话时,电话响了,袁叶打来的。
“云死了。”袁叶第一句话就是。
“知道了,去了客栈,刚回来不久。”我说:“还在客栈里梦见了云,说了好多话。”
“梦见云?”
“应该是梦吧。”我说:“梦里谈了很多。”
“谈什么?”袁叶问。
“谈陀氏,谈红楼梦。”
电话那头,袁叶沉默了会儿,才说道:“你精神状况还好么?”
“还好,没什么问题。”
“药还吃着?”袁叶又问。
“吃着。”
“那就好。”袁叶:“抱歉没有联系你,那段时间谁也不想联系,不想告诉别人,也不想接受别人的安慰,自己慢慢走过来,就好了。”
“现在好了些?”我问到。
“好了些,不再时时念念都是云了。”袁叶说:“我把云的骨灰带回他的故乡安葬了,孩子也交给他爷爷奶奶带,反正后年就可以上小学了,也不用那么担心。”
“为什么不自己带着,还想去客栈?”我说。
“当然,我会把客栈一直开下去。”
“为了云?”
“为了云和我。”袁叶:“也为了我们这类人的人生。”
“我们这类人?”
“是啊!”袁叶:“苏姐、云、你还有我,这些在傻子花园待久的人,到底是世间的畸零人,边缘人。”
“云可没在傻子花园待过。”
“他脑里同样有间傻子花园。”袁叶:“和你这混蛋一样。”
“这倒是的。”我说:“只是不带孩子去,一个人在那山村不孤独么,你不像我这种人,一个人住到北极去也无所谓。”
袁叶叹了口气,又说:“我希望我和云的孩子,自然的在社会里成长,自然的欢喜悲伤,自然的接受命运,当然要是寒暑假有时间,再接过去吧。有时想想,要是我的孩子成为你那样的人,不如现在和云一起死掉算了。”
“那倒是的。”我说:“云到底怎么去世的?”
“其实云和我去开客栈前,云就被检查出了肺癌,医院说是不治之症,云索性也不治了。到了那个村子后,可能是空气的原因,云的病况也不那么明显,有时我和云都忘了那病,觉得会地久天长的似的。现在想来,云犯病后,还活了这么久,我们自己都没想到。直到今年秋天后,癌细胞恶化得厉害,云也不肯去做化疗,就吃止痛药过着,前不久一段时间,止痛药也不管用了,云经常痛得痉挛,直到一天下定决心后,和我商量,想结束这种痛苦。那天晚上,云和我说好后,便一人走进卧室,他不想让我陪着,他想安安静静的离开,对我对他都好,都干净,于是吃了四粒头孢后,又喝了半瓶酒。”
我不禁想起那半瓶野格,感到一种难以自禁的空茫。
袁叶停顿了会儿后,又接着说道:“那天晚上我坐在门外,听着,屋里一丝声响也没有,天明后,推开门去,只见云穿着衣服躺在床上,脸上很安详,没有什么痛苦的痕迹,那刻我甚至有些担心云只是睡着了,没有死去。”
“云之前怎么没和我说。”想到云四年前就已如此后,我有些悲哀的问到。
“说了又能怎样。”袁叶:“他不愿说,也叫我别说,倒是今年云病情恶化后,经常说起你。”
“说我什么?”
“说了很多,有些话我不懂,也就忘了。”袁叶:“不过我记得云说你,如果不是苏姐永久的存在于那片森林,你会毫不犹豫的放下手里的瓷器,去那片森林里,做同样的选择。”
“那倒未必,我觉得我生命里某些东西,已经留在了那片森林,和苏姐待在一起。”
“那就好,不然你也太对不起苏姐,也太让云和我失望了。”袁叶叹息了一声,又说:“不过。”接着便是语言的静默。
我也静默着,我知道袁叶想说的话,但世间的话,不是都要说出口的,也不是都要用语言回答的,心知即可。
静止了片刻,我似乎听到了一声袁叶的抽泣,接着电话里又响起她坚定的话语:“那明年见。”
“明年见。”
和袁叶通完电话后,今天不想做瓷器了,便待在家里,喂完猫后,用音箱放起歌来,又是福禄寿,“你说别爱了,又依依不舍”,何至于,何至于啊。于是关掉音乐,锁上门,打算去逛菜市场。小镇里的菜市场,不是超市那般冷漠,那里的人们熙来攘往,挑三拣四,一米一菜,讨价还价,活得简单又认真,看上去怪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