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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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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条银蛇吐着舌头在梦中告诉我,女人死了,就会飞上天,变成花的种子。醒后沉思,我死后,就做花期最短的那一朵,翻遍植物学书籍,便笃定,是一朵小麦花。
杀了爷爷之后,我一直在反思,竭力捂住他口鼻的冲动在哪里。后来我有了答案,只有他死了,我才能安然死去。
从那日后,我总是抬头,看向头顶遥远天空的白云,猜测着云里一定有一座山,山里有一座凉亭,往来的小仙女们婀娜多姿,聚在凉亭中栖息,透过云朵,俯瞰人间的热闹事,娇声娇气地说着刻薄的玩笑话。她们手中都牵着细长的红线,好将地上的人都操控地如提线木偶,看到世俗恩怨的纠缠,这些小仙女们就笑得前仰后合,像在斗蛐蛐。
我幻想着如果有日,在一个午后的瞌睡,也能抵达此处,与这些小仙女们同游《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
但爷爷曾经在我失眠时,说过一个截然相反的传说:地狱阎王不愿在黑暗腐朽中当官,在十八层地狱养了上百条凶猛魁梧的贪尸犬,腿长八尺,高约三丈,眼似血月,耳如断山,以千刀万剐的冤魂为食,痛饮地狱刑罚后流淌的黑血,只为磨练出一嘴嘴锋利且饱含怨念的獠牙。阎王对每一条眼冒绿光的贪尸犬嘱咐,“你也不愿吃那些腥臭的亡灵吧?那就要跳上天空,将天上的神仙给咬下来,那整个人间就是你贪婪的食槽!”
积累了千年,地狱阎王发起了面向人间和天空长达数百年的攻势,数百条贪尸犬化作人间噩梦,它们站在尸骨累累的山巅,纵身一跃冲向天空,可大多数贪尸犬被天空的雷电劈个稀烂,唯有机警勇猛者突破重围。神仙们躲在黑色的云中,轻松使着各种阴毒和诡计,发出比地狱使者更张狂的笑声。最终剩有十余条矫健勇猛的贪尸犬,将地狱阎王送上了天际,举着手中审判的寒光毒剑与神仙们一决高下。
地狱阎王骁勇善战,将整个天空厮杀得猩红一片,打得难分高下。不久他身边的贪尸犬仅剩三只,伤痕累累,喘着大气,流淌的血将人间的山川河流尽数染红。这时云朵中走出一只雪白的天狗,座上一位年轻的翩翩神仙,剑眉星目,神定气闲,在雪白天狗冷冽的目光之下,俨然一副贪尸犬另一种高贵的化身,与地狱的狼狈判官模样完全不同。
座上年轻神仙对地狱阎王身边的贪尸犬说,“这么热闹?地狱又来送死,只是太脏了,连我的天狗都下不了嘴。”
贪尸犬恶狠狠地盯着他,如同看待一只弱小善良的猎物。
座上翩翩神仙悠哉地对贪尸犬说,“天空是深不见底的秘境,你们也算留下的英才,只可惜眼光浅薄,效忠于这个无能的叛徒。”
地狱阎王劝说贪尸犬,“别听他胡说,你们扑上去,咬下他香甜的肉,渐渐也能长出雪白的毛发!”
这神仙器宇轩昂地说,“即便杀了我,天空中还有无数威震天下的神仙,等着收拾你们这群贱货!现在你们都这样狼狈,怎么可能打得过他们?败了仗不说,你们低头看看,人间现在有那么多无故的冤魂,俨然另一片地狱,到时候你们输了,这些索命的亡魂必然将你们生生世世纠缠,审判长篇累累的罪过,如山石般压你们,一万年都是轻饶!”
这话果然奏效,三只贪尸犬相互对视,听这利嘴神仙继续说,“可眼下有个好主意——你们咬死了这地狱阎王,将这一场百年祸事都记他头上,让其做实人间罪犯,送其亡魂挂在地狱的最深处,找些幼小的贪尸犬,细细啃死。你们留在天上,效忠于我们这些真正的神仙,如同我坐下的天狗,人间的罪孽一笔勾销,岂不美哉?”
不费吹灰之力,地狱阎王叛乱天界的计划功亏一篑,被自己苦心喂养的邪恶撕碎成人间的黑雨。而那三只贪尸犬也渐渐褪去丑陋的皮毛,转变成“忠义”、“勇敢”、“坚持”三只天狗,长满雪白纯良的毛发,守护人间的太平。
爷爷和我说过这个故事后,胃里一阵干呕,感觉听了一团污糟,洁白的天空再看去,也不像之前那样令人向往。
这一天我刚满十九岁,从门卫那个死去中年男人的被窝中爬出来,憋着大腿撕裂的疼痛,低下头,几乎还是能看到双手沾满了鲜血的幻象,这让我无比眩晕。漫无目的地走到附近大学,这是夏末快要开学的时候,校园空无一人,只有梧桐树里的知了蝉鸣作响。我并未换上泳衣,只有白色短袖和红色短裤。俯瞰池面,倒影着我几乎疯癫的狼狈模样,脸上的红掌印还未消失,眼泪已经掉下来,千斤重砸进水中。
我只想死,以一个被欺凌和杀人犯的角色。
未多犹豫,我直接跳进游泳池,渐渐游入池底,试图停止呼吸,让腥臭的池水充斥进鼻腔。我本能想咳嗽,可尽量放松来缓解恐惧,慢慢睁开双眼,看到一个冒着灰蓝光的洞穴,却没有水流涌进,存在于另一世界的空间,如同无垠太空中的黑洞,或者古早传说中的异象空间。
我嘀咕道,“这是什么地方呢?”
让人想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而我的手刚触碰过去,立刻窜入一片干燥空气。上半身像是步入凉爽的更衣室,接着我的脚踏进去,踩在地面上,感受着沙滩的触感。走着走着,身后游泳池的波光粼粼全部消失,刚刚的游泳池好似不切实际的梦。眼前冒出一个亮点,我走过去,亮点渐渐扩大,我眯着眼盯着迎来的日光,走到一处陌生而熟悉的地方,蓝天白云荒草丛生,这是六岁那年小镇的火车站——潼许站。
潼许是我曾经的家乡,但我记得,后来高铁快速发展,城镇的发展从西迁东,这个站早就荒废,市里用这块地兴建主题乐园,连这一路的铁轨都被人搬走,统统当废铁卖掉,与我分崩离析的父母如出一辙。
我讨厌过去,对童年的回忆痛恨于心,自言自语,“我这是去了哪里?”
一朵矮云飘来,云中传来娇嫩的女声窃窃私语,“她来了,她马上就要上车了。”
我大喊,“谁在这里?”
云中的声音说,“快来和我们一起做小仙女吧!”
另有个女声和她对话,“小仙女?怎么成了小仙女?”
“我们在云上挑弄人间是非,可不就是小仙女?”
这个女声有几分任性,“那我要做个嚣张跋扈、不好惹的小仙女!对了,火车什么时候来?”
“快了快了。再等等。”
嬉笑的女声有一种陌生的亲切。我见不到任何人影,走到空无一人的月台,陈旧的木质桌椅,刷得苍白的楼梯,连一个电梯和显示屏都没有。一阵凉风吹过,一如多少年前的单纯。还有一条不知何方来、要往何方去的铁轨,上面锈迹斑斑,野草莺飞,淹没废旧和荒凉。
难道我穿越回过去?
我曾经跪在这个月台,先是祈求我的爸爸,三个月后再祈求我的妈妈,让他们不要离开我,可是我这只无人理睬的野狗,连一个不舍的眼神都未能施舍。他们拖着笨重的行李,却没有带走一张与我的合照。
背后一阵哐哧哐哧的声音滚来,我吓得往左边一闪,一辆高高的绿皮火车驶来,只有车头和一截车厢,慢悠悠地停在我的眼前,车门毫无预兆地打开,我愣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车厢没有一丝动静,只是车头依旧冒着发动机的白烟。
这种火车很久没见到,像鬼片中的幽灵列车,突然出没在白日,或者幻觉,或者索命。
月台的喇叭突然发出催促的播报,“列车即将离开,站台上的乘客请尽快上车!”
我并未反应过来,身体被两只无形的手托起,瞬间漂浮起来,推上了车,车门马上关闭,吓得我一激灵,可是转念一想,冷笑自语:不正是想死吗?我还怕什么呢?
我坐在火车上,听着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吭哧吭哧,吭哧吭哧,颠簸的道路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林,乱糟糟的枝桠冲进未合上的车窗,刮下凌乱的翠绿树叶。心情却第一次坐上火车出门郊游,阳光和煦,心情甜美。车厢上只有我一个人,好似一位重度抑郁患者,并不觉得这一切奇异寂寞。
铁轨碰撞的声音渐渐消失,颠簸刹那平稳,像是飞机离开地面冲上天空的坦途,我看着窗外的景象都安静下来,渐渐沉下去,而这辆火车,竟然真的飞了起来!
我跑去对面的车窗,俯瞰下去,已经不是那个荒凉的大学,街道和楼房成了线条和方块,城市已经缩影成一片棋盘,如同即将谢幕的动画电影中,主角共赴死亡的场景。火车会顺利撞上陡峭的山峦,炸个轰烈。
可是我一点也不害怕,死亡或者远离,比迎接黎明更加轻松,就算我现在坠落,摔得粉身碎骨一滩烂血,也适得其所。我现在看着这个熟悉的城市,成了一片积木搭成了乱七八糟的丑陋城堡,恨不得吐上一口唾沫,再来一场暴风雨将其摧毁。
火车飞进云中穿梭,一朵又一朵,窗外那已经缩成渺小的人间,渐渐消失不见,只有白茫茫一片,如在荒野之地覆盖上厚厚大雪。在冗长的在云朵之间的旅途后,火车终于停下来,车门自动打开,眼下飘过一阵阵烟雾,像是遇到空气的干冰,造出的虚假仙境。
四下寂寥,我犹豫后跳下去,火车才合上门,“当次当次”地开去云朵之中,消失不见。
只剩我傻站着。
一阵疾风吹过,如同港片中的鬼风,吹散眼前的碎云,才看清云上有个月台,如今只有偏僻的小镇才能看到,水泥地面被光照得凹凸不平,岁月斑驳的路牌,上面写着两个方向,上一站是“合虚”,下一站是“大人国”,这一站是“忘俗”。
正当我犹豫这个月台了无人烟之事,自己身处何方,究竟到底是活着,还是早已如偿地死去。只见一群白色鸽子从云朵中飞出,却有着鹰一般坚毅的眼神,铺天盖地排成羽毛浪潮,冲着我面前飞来。我赶紧转头就跑,可是鸽子们不依不饶,冲向我跌进另一片飘过的云,像一艘接上我的船,飘起来远离了脚下的站台。
头一下撞在船沿,嗡得一下眩晕,我直接被昏死过去,躺在船上,闭上眼前,还能闻到船上的栀子花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