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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姚姨娘 ...

  •   董长青听完玄鹤一番话,不禁啧了一声:“这倒打得好算盘。”也是真敢呐,为了可能的天女之力,就敢到防卫重重的京师来冒险。

      谢骊面无表情:“先带回去。”还有好些事情要细细审问呢。

      董长青伸手提起还钉在影子上的那根箭矢,像用筷子卷面条似的将残破的影子卷在箭身上,随手对后头招了招。

      两名缇骑走上来,紧张地接过那卷影子——明明影子该是虚无之物,此刻却像皮革一般有形有质,甚至拿在手中还时不时动一下。他两个是刚刚选入锦衣卫的,头一回跟着上官出来就遇上这等事,纵然心中早有准备,此刻也不由得有些发毛——若这影子是活的,那百户大人的影子又是怎么回事?

      董长青瞥两人一眼,好心提醒道:“莫要乱想。”没见过世面的新人嘛,都是难免的,办过几桩案子就好了。

      谢骊并不在意下属的目光,只是向万家墙里看了一眼。董长青嘿嘿笑道:“大人,要不要我去放把火?”

      隔着高墙并看不见什么,只能听见读书之声。谢骊收回目光:“不必了。玄鹤既已就擒,倒也用不着了。”且让他好生背几日书,看能读出个什么来。

      沈瑢压根不知道就在今夜,他已经与死神再次擦肩而过。他无知地背了半夜的书,第二天又得打着呵欠去文华殿,怀里还揣了两个温热的豆沙包——唉,来了京城唯一的快乐就是万家的厨子真不错,这个豆沙包甜而不腻,里头还有一丝丝枣香,真的怪好吃的。

      今日还是程敏政主讲,课前先检查作业。果然他翻到一半,眉头就皱了起来:“万瑢,你这课业……”

      沈瑢无辜地抬起脸:“程先生怎么了?”他就知道有这一手!恐怕今天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笑话呢。

      程敏政提起一页桑皮纸,面带愠色:“这是什么?”

      “这是学生用石黛抄写的功课。”沈瑢早有准备,大大方方地承认,“学生在老家时,贫家子无钱买笔墨,便是用芦杆树枝来练习写字的。学生的毛笔字太丑,只有这硬笔还能见人,只是当初用的炭笔,但炭笔颜色太淡,所以就用石黛写功课了。”

      他这番话说出来,殿内一干人等的表情可谓精彩——谁不知道万家仗着贵妃娘娘,现在是个什么奢华模样,你说贫家子无钱买笔墨,你跟贫家子扯得上一文钱的关系吗?真是脸大如盆!

      然而程敏程不发话,其余人也不好开口。

      程敏政当然也是想开口的,可是手中的两份功课,一份毛笔写的如同狗爬,倒是这所谓的“硬笔”还真是有模有样,可见是真练过。虽明知这与万家家境不符,但万家这个小儿子的出身他自也知道,若是真的,那他身为先生,还真的不能责备什么——笔墨都没有,用炭笔也要读书写字,这是何等向学之心,谁可责备?

      “你——”程敏政默然半晌,终于有些艰难地道,“且将昨日课文背诵一遍。”要挑毛病也只能从别处挑了。

      这个沈瑢可不怕!他终究不是真的十四岁小儿,更不是从不认真读书导致大字不识几个的原身,他可是整整接受了十六年正规教育的人,最大的妨碍不过繁体字罢了。昨天虽然听课听得头大,但回去仔细研读一下,要混个及格还是没问题的。

      果然他背了一大段课文,程敏政的几处提问他也答上来了,说不上有什么独到的见解,但也没有什么大错。程敏政纠正了他一处,便诡异地沉默了。

      老师的沉默对于学生来说是极大的压力,可惜沈瑢老油条了,不但没有压力,他还热情地向程敏政介绍:“先生,其实这种硬笔很好用的,又省钱还省纸,贫家子读不起书,但若用这个,好歹能识两个字,也不致做睁眼瞎呢。只可惜炭笔不好下色,石黛又太软一些,也贵。我想若是有什么法子能制成又硬又能下色的笔那就好了,到时候一张纸上能写那么多字,倒比写蝇头小楷容易得多。”

      程敏政心情极复杂。贫家子读不起书他当然知道。若是真能有这样的笔……那确是许多人都能至少识几个字了。

      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若人人皆知,世道怕是……

      可若人人都读书明理,那岂不就是天下大同?

      无数种矛盾的心理在程敏政胸中滚来滚去搅成一团,更让他难受的是,这种“胸怀天下”的念头居然是万家这个纨绔子提出来的,这简直……

      殿内鸦雀无声,半晌程敏政也只能有些无力地道:“你且坐下吧。”

      沈瑢笑嘻嘻坐下。他这些话不是说给程敏政听的,是说给太子听的。果然小太子看他的目光跟昨天有点不一样,带了几分好奇。

      好奇心是好东西啊,好奇心害死——啊呸呸呸,他是想说,好奇才会引来太子的关注,关注了,他才有机会改变太子对他的印象啊。

      今天这堂课因为沈瑢的发言,气氛总有点怪怪的,但沈瑢反正心情很好,甚至程敏政留的作业都没能打消他的好心情,笑嘻嘻地出了宫门。

      不过一回到家,这好心情就彻底没了。阿银在门口等着他,一见他就胆战心惊地说:“二老爷回来了,叫哥儿去见他呢。”

      二老爷就是万通,这位哥不晓得前些日子上哪儿鬼混去了不在家,今儿一回来,正好撞见管事要去谢家送礼,这下可就炸了锅了。

      沈瑢慷万家之慨,打着万贵妃的名头叫管家准备了一大堆贵重礼物,这叫万通看见可不要炸?

      “二老爷可生气了……”阿银忧心忡忡。还以为跟了小公子有前途,现在看来好像也怪担惊受怕的。

      沈瑢才不怕呢:“那都是娘娘的吩咐。”万通有本事就去找万贵妃嘛,“那礼送去了没有?”

      “送是送去了……”万通发了一通脾气,可也没拦下来。

      沈瑢心里就更定了——万通只会嘴上叫叫而已,顶天了骂他一顿,不怕。

      果然不出他所料,万通见了他丝毫不提送礼的事,就是骂他在乡下也不老实读书,偏要到处乱跑才惹来白莲妖人,害得万家名声都跟着受损云云。

      他说的这些话,沈瑢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万家有啥名声啊?裙带名声?根本没有的东西,有啥可受损的。

      万通骂了半天,看沈瑢虽然一句不反驳,却也毫无挨骂的惶恐,顿时更生气了,开始翻起旧账来:“……忘恩负义的东西!真跟你那亲娘一模一样!当初爹好心收留她一家子,若不然怕他们早就死在路边了!万家可有对不住她的地方?连儿子都不要了,这狠心绝情的贱人!”

      他刚骂两句,就见对面低头站着的人猛然抬头,那一瞬间目光竟然冰冷阴沉不似常人,惊得万通不由自主往后一仰,后面的话竟然硬生生给噎了回去。

      “你,你瞪什么眼!”后知后觉自己丢了脸面,万通一张脸顿时胀得通红,色厉内荏地又把声音拔高了几分,“书都怎么读的,不知道孝悌兄长?在乡下读了六年书,就学出忤逆来了?”却是不敢再骂那个婢女了——这小畜牲不知怎么养的,竟养出这么一份狠戾来,莫不是跟白莲教那些妖人混久了,也学得妖里妖气?

      思及祖籍那边传过来的消息,万通竟觉得有些气短。白莲教那是有真妖的,听说那紫芝观的观主就是一条蜈蚣精!若是自己这个弟弟真跟那等人厮混久了,谁知会怎么样?偏偏宫里头的娘娘又非要他去做伴读,若不然依万通的意思,至少也得把他锁死在乡下,一辈子别出祖宅才好。

      娘娘自有大福气,还有皇爷庇佑,在宫里什么都不怕,他,他可没有啊。

      万通越想越心虚,骂也骂不下去,勉强说了几句书读到狗肚子里什么的,就挥手叫沈瑢“滚蛋”了,连送去谢家的那些礼物也没提半句。眼看着这个弟弟一言不发转头就走,瘦削的背影挺得笔直,远远看去像把宝剑一般,更觉得心里有些忐忑起来——这住在一个宅子里也让人心中不宁,倒不如分出去的好……

      沈瑢根本不知道万通脑补了这么多东西,还动了分家的念头。他看万通也不是出于愤怒——虽然听着万通的话也有些不舒服,但那骂的毕竟不是他的亲妈——而是因为在万通提起那位瑶女的时候,他忽然间一阵恍惚,仿佛有什么在极远的地方向他呼唤,但若仔细倾听,又根本没有任何声音。

      难道这是母子之间的血脉感应?那位瑶女身上莫非还有什么秘密,导致原身也不是普通人,才会让他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又莫名其妙在祭坛上……

      一回到自己院子,沈瑢立刻叫来阿银:“现在家里有谁见过我母亲的?”

      阿银被他吓一跳:“哥儿可快别提这事,不然二爷又要生气了。”万瑢的生母是万家的禁忌,谁敢提呢?

      沈瑢才不管呢:“我也没想怎样,就想问问。你让你爹去找找,有谁是见过我母亲的,叫来跟我说说话。”他看阿银不动弹,于是又加了一句,“要是找不来,回头我去问锦衣卫那位谢大人,想来他们锦衣卫总有本事的。”

      阿银顿时又吓一跳:“哥儿——”这吹牛的吧?锦衣卫会听你的?

      “不信?”沈瑢嗤了一声,“行,那你等着吧。”

      阿银心里忐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见他开始写功课,连忙捉着空儿出去找了自己爹。他爹知道的却比他多,晓得当初在紫芝观,是谢骊亲自留下他住了几天,顿时不敢小觑。想了半天,自己去见了沈瑢。

      “你见过我母亲?”沈瑢早备下了炭笔和桑皮纸,“那你说说吧,我母亲的事。还有,她长什么样子?从哪来的,又是怎么离开的?”

      “哥儿——”阿银的爹搓着手,“这事都过去十几年了,哥儿就是想寻人,怕是也……”

      万家仆从众多,可主子就那么几位,想出人头地可不容易。这次小公子重返京城,他费了老大力气把儿子塞过来,就是想着烧个冷灶。果然这步棋走对了,这位向来被冷眼的小公子竟然真的能讨得皇爷欢心,当上太子伴读了!

      阿银爹如今是铁了心要巴在小公子这条船上了。小公子如今虽还要看几位兄长的脸色,但他已经十四了,再过几年娶上妻就能自己顶门立户,到时候他这一家子跟着出去,那就是心腹管事,还愁什么呢?

      既决定留在船上,自然少不得要有个投名状,譬如说这位一直以来都被众人所讳言的姚姨娘,总要有人跟小公子讲讲的。

      姚姨娘其实不姓姚,最终也没混上个正经姨娘,姚不过是“瑶”的谐音,万贵记不住她的瑶名,就给她以族名为姓,取了个名字叫姚红,下人们则都叫她红姑娘。

      姚红的父母也入乡随俗姓了姚,但是一家子说汉话都说得磕磕绊绊,所以平日里沉默寡言,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姚老头——老爹会烧火。”阿银爹险之又险地改了口,“有他在厨下,要什么火都好使。”

      别以为烧火是件容易的事。这时候又没有燃气灶,要控制火势很需要经验,尤其是对厨子来说,火候极影响做出来的菜的口感和滋味,所以姚老爹虽然像个半哑巴,却能靠着这一手本事在万家厨房里立住脚,几个厨子甚至还为了争他打起来过。

      甚至姚家人一跑路,万家的菜肴水平都降了一截儿,万通等人的愤怒,也很难说与此全无关系。

      姚红也会烧火,刚来万家的时候她还当过烧火小丫头,后来因为貌美才去万贵屋里伺候的。且她会调香,那几年万家往宫里送的香料,基本都是她调的。

      “姚姨娘鼻子极灵。”阿银爹回忆着道,“老爷其实不甚懂香料,有几次上了当买了假货,都是姚姨娘辨出来的——如今咱家的店里头,还在用着姚姨娘理出来的几个香方,老爷在世的时候曾说……曾说这有一分是哥儿的……”只可惜万贵死后,上头几个兄长都不认,这事也就没人提了。

      沈瑢摆了摆手,并不听这遗产的事:“你可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就在阿银爹讲述的时候,他耳边又隐隐约约响起了那种呼唤声,或许是因为阿银爹对姚家的认识比万通更为具体,他甚至觉得那呼唤声更为清晰了一些,不过还是极其遥远,根本听不清。

      之前他在紫芝观的时候,也曾经跟谢骊对话中提起过这位姚姨娘,但那时候就没有任何异样。难道是因为谢骊并没有亲眼见过姚姨娘,而万家人却见过?就是不知道原身在给生母做法事的时候,有没有类似的感应呢?

      这问题可惜是没有答案了。

      而姚家人的来历,阿银爹也说不清楚。那时候因大藤峡瑶民屡屡叛乱,整个广西都是乱糟糟的,跑出来的人太多,也无人细问。阿银爹想了半天,也只记得姚老爹曾经说过,他们家在两广交界之处,其实离大藤峡还远,乃是在真正的荒山野岭之中,村子四周不乏虎豹蛇虫呢。

      至于姚家人的“逃跑”,倒是有些蹊跷。整个万家都不晓得他们究竟是如何逃走的,门户皆锁得严严实实,找来找去也只在后院墙上发现了一些痕迹,似乎是翻墙而走。但问题是万家墙出名的高,又没有梯子踏脚,两个老的加一个女流是怎么爬上去的,实未可知。

      “老爷后来不欲声张,也是怕有人传得离了谱,再说成咱家有什么异样……”其实就是怕跟妖术沾边儿。不得不说万贵很有先见之明,因为后头没几年就闹出李子龙的事来,这沾上可没好事!

      但姚家人跟“妖术”究竟有没有关系,这还真说不准。毕竟大藤峡那些瑶人本就是有些本事的,要不然闹腾了那么些年呢?就说如今西厂那位厂公,汪直汪大监吧,他就是瑶人。

      那会子李子龙闹事,他就是靠瑶家的异术,才能乘势上位建了西厂。

      “据说是火术。”阿银爹观察着沈瑢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道,“当初墙上就有燎焦的痕迹……”就仿佛有块火炭爬了墙似的,连墙脚边的草也烤焦了一小片,但除此之外,却也毫无异样。甚至那些痕迹,也不像脚印或手印。

      瑶人擅用火术?沈瑢把自己那点历史知识在脑子里来回地挤了好几遍,也没能理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暂时压下去:“那姚——我母亲一家人长什么模样?”

      这次轮到阿银爹惊诧到甚至有点惊吓了。他眼瞅着姚姨娘一家人的脸,就在沈瑢的炭笔下慢慢浮现出来,而且随着他自己的叙述,竟是越来越像,最终宛如那一家子就站在他面前似的:“这,这……”

      “像吗?”沈瑢其实不需要问也有答案了。他在看着纸上这几张脸的时候,耳边就又响起了那呼唤之声,这次他甚至能够分辨出来,这不像人声,反而像是什么东西在摩擦,时高时低,就给人一种在呼唤的感觉。

      看起来,原身自己也藏着好大的秘密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姚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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