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僧继晓 ...
-
“娘娘方才用的是什么药?”离了永宁宫,沈瑢还是没忍住向小内侍打听,“可是身子不适?那是宫里御医开的药?”
“娘娘并无不适。”小内侍还是之前接他进宫的那个,因为得了他的荷包,也很愿意跟他说话,“这是广东那边进贡的九香玉露丸,养颜提神是极好的。”
他说起来还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据说这九香丸取九种贵重药材——有人参、鹿茸、琥珀、珍珠、没药等等,九蒸九制方才可成,是极难得的!广东那边的锦衣卫镇抚每年只供这么一盒,满宫里也就是咱们娘娘了!单就说那珍珠吧,广东那边都是取最好的南珠,要这么大这么圆的……”
磨个珍珠粉要正圆的珍珠做什么!沈瑢一阵肉痛!野生珍珠啊,能长到这么大这么圆得多珍贵!又要花多少人力把它捞上来!
“广东的锦衣卫镇抚是哪位?”哪个混蛋如此暴殄天物!
“就是梁德大人。”小内侍看他一脸茫然,又小声解释,“就是梁芳大监的兄弟,在广东那边搜寻花鸟的。”
好好好,真不愧是梁芳的兄弟!一个在宫内花掉七窖金子,一个在宫外糟蹋东西,果然蛇鼠一窝!
沈瑢心里痛骂,都不大想跟小内侍说话了,于是佯装看风景,没想到一抬头,正好看见一个闪亮的光头。
“宫里还有和尚?”
“嘘——”小内侍吓了一跳,“小公子慎言,那是继晓大师!”
哦对,僧继晓,这可是成化一朝有名的人物。僧推继晓,道推李孜省,真可谓“一时双璧”了。不过这是不是也太得宠了,都能这么大咧咧地进后宫了吗?
“继晓大师是常出入后宫,为陛下诵经的。”小内侍眼看继晓走近,连忙小声提醒,“小公子须同他见个礼。”
还要跟骗子见礼!沈瑢忍气吞声举手作揖,好在那光头并不拿腔作势,也双手合什还礼,含笑道:“这可是万小公子?”
沈瑢不由得仔细看了看对方。继晓貌不出众,可这声音——真是一把好嗓子,倒也难怪皇帝爱听他诵经,可能真挺好听的。
继晓也在端详沈瑢:“小公子有福相。”
屁话咧!生在万家还能没福吗?就算是不得宠,也比穷人家孩子强多了,更不用说他现在要当太子伴读,这事儿估摸着整个皇宫都知道了,还用继晓说?
“小公子此劫非小。”继晓还在打量沈瑢,目光有些意味深长,“过了此劫,便合两世之福啊。”
沈瑢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劫数什么的可以当成屁话听——现在大概人人都知道万家子被白莲妖人绑架的事,随便找个人来也能说几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话,但这个两世之福……好像就有点儿意有所指了。
莫非这家伙不只是个骗子?也对,这可不是历史上那个正常的大明朝,锦衣卫都……得成化帝宠幸的僧人可能也有点真本事?但,他要是真的看出点什么,该不会上报成化帝,把他当妖怪灭了吧?
“承大师吉言……”沈瑢心里嘀咕,脸上装傻充愣,“只不知这两世之福是怎么个说法……大师还能看到下辈子吗?”
“哈哈哈哈——”继晓爽朗地笑了起来,“不必来生,不必来生。”
他声音确实好听,低声说话的时候带着一股磁性,仿佛大提琴般的音色,笑起来又添几分清亮,沈瑢琢磨着他要是生在现代,当个顶级声优都没问题呀。
就是这个顶级声优说话不明不白的,在沈瑢听来一股子街头算命先生的忽悠味儿,就不免有些减色了。
继晓似乎也看出沈瑢有些不喜欢他,却也并无愠色,只含笑道:“身跨两界,便是两世啊。”
沈瑢心头大震,硬挺着脸上不露声色:“什么叫身跨两界?是说我险些死了一回,就算身经阴阳两界了?”
继晓笑着摇摇头,却并未再说,只道:“贫僧还要侍奉陛下,不敢耽搁。小公子若有兴,可至大永昌寺相见。”说罢又合什行了一礼,大步流星地走了。
小内侍一脸羡慕:“能得大师青睐,小公子真个是有福之人。”
青睐个毛线!沈瑢心里呸了一声。这继晓不是个好玩艺儿,单说他那个大永昌寺,修建的时候就强迁了西市数百户人家,耗费十几万银子。再说了,继晓是通过梁芳介绍来的,梁芳又倚靠的是万贵妃,继晓自然会巴结万家人,有什么稀奇的!
不过这么一想,沈瑢倒是放心了:只要万贵妃还用得着他,继晓就算能看出点什么蹊跷,应该也不会说出来。
也就是说,他这个“勾引”太子的逃学计划,还得认真执行啊。
“太子殿下,平日里就没什么喜好之事?”沈瑢不得不向小内侍打听。万贵妃这个人是只管下命令,一点儿帮助都不给提供的吗?
“这……”小内侍果然答不上来,“小爷——小爷那边自有人伺候,奴婢也不知道啊……”东宫那边一直是周太后把着,防万贵妃跟防贼一样,要不然,万贵妃也不能寄希望于沈瑢这个伴读了。
不过他也有能答得上来的,比如说,太子居然没有体育课!
“骑射都没有吗?”君子六艺不还有射和御呢吗?
小内侍:“小爷身子弱,太医都说要多保养。何况——陛下也不喜那些……”
成化帝这前半生的坎坷都跟弓马有关系,要不是他亲爹英宗好大喜功到自己跑去指挥打仗,也不会被人给掳到关外去,而成化帝这个太子也就不会被废并幽禁南宫。
虽然后来英宗复辟成功,成化帝也重新成为太子并且继位,但那段提心吊胆的幽禁生涯对他影响极大,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万贵妃那不被所有人理解的得宠。
这种心理阴影导致成化帝对战争十分反感,而且他身体也在幽禁中受到损害,所以跟好大喜功的父亲完全相反,他连弓马都厌恶,直接就取消了这方面的学习。
而到了如今这位太子,同样身体荏弱,且在宫里过的日子也是战战兢兢的,自然没有人会冒着让成化帝不悦的危险,去跟他说一声该给太子安排点体育课——反正在那些教太子读书的先生们眼里,这些武将才看重的玩艺儿也无关治国,太子多点时间来读圣贤书更好。
作为一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现代人,沈瑢对此是极不赞同的。重文轻武从来都不是件好事,何况土木堡之变后,明军本来就士气萎缩,以至于边关御敌这事儿,成化年间功劳最大的竟然数上了西厂的汪直!这简直都像个笑话了。
何况小太子身体弱,就更应该锻炼,整天静坐着就知道读书写字,颈椎腰椎都要出毛病的。
沈瑢很快打定了主意,万贵妃不是让他勾着太子玩耍,不要那么专心学习嘛,那他勾着太子上点体育课好了,顺便他也可以蹭蹭学点弓马,毕竟在大明朝这也是有用的本事呢。
那么问题来了,怎么才能让太子听他的?
等在宫外的万家长随眼看沈瑢被小内侍满面笑容地送出来,连忙从马车车辕上滚下来,一溜小跑过来接他:“哥儿可出来了。”好家伙,见了娘娘之后还有小太监满脸笑容送出来,那必然是因为娘娘很满意啊!
万家靠什么起来的?不就是靠贵妃娘娘吗?那贵妃娘娘喜欢的,就是万家的宝贝啊。别管这位小公子是从谁肚子里爬出来的,只要他讨娘娘喜欢,在娘娘面前得用,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就得好生捧着!
所以他对沈瑢要的东西也只管点头:“小弓?朝前市那边有上好的角弓,小的回去就跟管事说,叫他们去买!白水晶?这也好说,福建那边的南商手里就有,若不然那些胡商也有好的!”
沈瑢一口气交待了许多,方心满意足地喘了口气:“先就这些吧。早些找来,我好做了献给太子殿下。”总得先让太子愿意跟他说话才行。
长随听见说是献给太子的,登时屁滚尿流:“哥儿放心!三日之内必定都置办全了!”
沈瑢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周那个……就是我从村子里带回来的——啊对了,周鱼!她怎么样了?”一回来就忙着学礼仪,他都忘记了安排周鱼。
“管家给她安排去浆洗房了。”长随此刻颇为庆幸,把周鱼交给管家的时候他防着小公子日后要问起,所以特地多关注了一下,你看现在不就答上来了吗?还显得他对小公子的事特别上心。
“浆洗房……”沈瑢想了想,“叫她去针线房学点手艺吧。”他没打算叫周鱼一辈子当奴婢,就万家这个地方,他自己都不会久呆呢,什么时候她自己能养活自己了,就还她自由身好了。
不过如何立身还要靠周鱼自己,沈瑢帮也帮不了多少,无非就是交待一声,转头又打听起来:“说起来,谢百户救了我的命,该备礼登门道谢——谢百户家住在哪里啊?”
长随表情顿时就古怪起来:“这——锦衣卫那也是办的皇差,哥儿纵然要谢,叫管事备份礼送去就是,那谢百户家还是莫去了吧……”
沈瑢就烦他们说话说一半,就不能都像万贵妃那么痛快吗?好在长随吞吐了一会儿还是老实说了,大意就是谢骊是现锦衣卫指挥使袁彬的义子,跟万通万达很不对付。
万通万达身上都挂着指挥使的虚衔,很想把这虚职变成实职。可是几次伸手,都被袁彬挡了回去。万通急了,想给袁彬下个套儿。虽没成,但袁彬还是大病了一场;后来谢骊出门办案,将万通卷入其中,险些就当场嘎了……
当然长随说得比较含蓄,但沈瑢还是听明白了,不禁大吃一惊:“二哥敢对袁指挥使下手?”我滴妈万通这胆儿是真大啊!
历史上万贵妃这三个兄弟,后人评价是“通尤恣肆”,意思就是万通最胆大妄为,现在看来果然名不虚传啊!袁彬那是什么人,曾经陪着英宗在瓦剌吃过苦受过罪的!这他也敢下手?
长随叫屈:“袁指挥使年纪大了,难免有个病痛,也不一定就是咱们二爷的事不是?毕竟咱们二爷,也就是想让他早些告老罢了。倒是那谢百户,明摆着假公济私,要不是咱们二爷命大福大,说不定真就被白莲妖人害死了。”
万通也去找万贵妃哭诉过,无奈谢骊这事做得太干净,万通明知他是报复,就是抓不到把柄。反而袁彬重病连成化帝都关切,若是揭出来是他所为,怕是没他好果子吃。
最终万通只能咽下这哑巴亏,从此再不敢随便伸手,但他记恨谢骊也是没跑的了,甚至家里的下人都不敢提谢百户这三个字。现在说要给谢骊备礼道谢,这——饶是长随也不敢痛快就答应了。
“再说,袁指挥使那事……”长随左右看了看,才小声地说,“都说是自己走火入魔了,与咱们二爷无关的。北镇抚司那边的人都邪性,哥儿还是少跟他们走动吧——整日跟妖人妖物打交道,难免就沾染上些……哥儿这回好容易从白莲妖人手里逃得性命,还是离他们远些的好。”
这真是长随真心实意的劝告了。其实他们万家宫里有娘娘就足够了,二爷很不必那么折腾。锦衣卫是风光,可是听说年年也有折了的,有关进皇觉寺再出不来的,还有似袁彬这般,走火入魔险些病死的。
依长随说,还不如安享富贵呢。老爷生前就是这么想的,不就安乐了一辈子吗?
沈瑢听得一愣一愣的,打断长随回忆万贵,问道:“关进皇觉寺是怎么回事?”
“听说这些锦衣卫年年都要去皇觉寺诵经的,”长随解释道,“说是去洗身上沾染的妖气。也有那被妖气侵心的,便是经文也洗不净,人轻则疯癫,重则病死。死的就葬在皇觉寺后头的碑林里,活的关起来日日听经,若能清醒还好,若是不能,那便一辈子不得再见天日了。都说皇觉寺的法事,多半都是为了这些人做的……”
沈瑢听得有点不寒而栗,小心地问道:“锦衣卫这样,那若是普通百姓受了妖气,如何是好?”
“那便是妖物了。”长随毫不在意地道,“自然是按妖物处置,或烧或杀便是。”
沈瑢眼前一黑,追问道:“就不能去寺里净化么?”
“那可是皇觉寺!”长随大惊小怪道,“那是皇家的地方,里头都是大德禅师,普通百姓哪里有那等福气?倒是大师们年节之时也会做道场,能得去寺外听一听梵音钟声,也有净神定心之用。所以咱们京城里头倒不必担心,妖人妖物也呆不住。便似那年的妖道李子龙,混进了宫里,也是因皇觉寺敲钟一百零八响,震得他心神不定,显了妖形……”
他说着说着就跑了题,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起了听来的故事,什么金眼妖狐直入宫禁,怀恩大监一喝退妖啊;什么李子龙化形死遁,锦衣卫破尸取丹啊……反正在沈瑢听来都是些胡说八道的东西,但想想在祭坛上看到的人头蜈蚣,他又觉得那可能并不是胡说八道。
大概是因为听得太多了,晚上沈瑢又做了梦。
梦中是一片深蓝色,他在海水中缓缓下沉,被他用力托上水面的孩子已经消失,连同救生船上的喊叫也一并远去。他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声,海水压迫着耳膜,令心跳声如擂鼓,震动全身。
这声音掩盖了一切,水面上的世界离他越来越远,他想沉沉睡去,却又被自己的心跳吵得睡不着。
忽然间水流的声音压过了狂暴的心跳声,深蓝色的海水中出现了一片庞大的船形阴影,高高耸立的风帆驱动着船身缓缓靠近,被两边分开的海水发出响亮的哗哗声。沈瑢极力想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巨船,但视野里一片模糊,阴影仿佛也在随水流而变化,船头向两边缓缓分开,像是分开了两枚巨大的门齿,露出了中间黑洞一般的咽喉——水流将沈瑢向黑洞中推送,仿佛巨鲸饮水时被吸进去的鱼虾一般,无法抗拒,无法逃脱……
沈瑢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感觉胸口很不舒服,也许是因为天气热,他出了很多汗,连床榻上都湿透了,有些地方甚至在干涸之后还透出白色的盐渍来,让他怀疑自己会不会电解质失衡。
好在万家的早餐有腌的小菜,沈瑢决定多吃两口补充一下盐分,却发觉今天的小菜又咸又苦还带着股腥味,跟海水里腌出来似的——莫非用的是下等粗盐?按说他现在成了太子伴读,下人也不敢怠慢,难道是拿错了菜?
沈瑢不欲生事。万家在万贵死后并未分家,他就在这儿住着,上头做主的也是他三个兄长,轮不到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他也没什么胃口——主要是起得太早了啊,感觉自己像回到了高三,外头的天还没亮呐!到五点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