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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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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岁的毒素把少年的身体烧得有些单薄,源源不断的热流在四肢游走,挡住了料峭春寒。
祁连越站在华清宫的破败院子里,七岁前,这里一直是他和母妃生活的地方,十七岁被迫成为东宫禁脔后,这里是他最不敢踏足的禁区,直到临死都没回来。
本以为一死百了,却不想以这种方式,又回到了旧地。
门外送饭的太监不愿进来,催促道:“请五殿下动作麻利点,过几天要开琼林宴,奴婢给您送了饭,得立马回尚膳监呢。”
祁连越瞳孔微缩。
琼林宴——这是元贞二十九年,他那吃斋念佛十年未见朝臣的父皇心血来潮,将赏赐新科进士的天子恩荣宴改设在琼林苑。
也是在这一年,茹茹大举入侵西北,这时他虚岁十六,已装疯卖傻求活九载,并在茹茹掠走西北十八城的深冬被祁连珉灌下药酒,卑贱地雌伏在对方身下。
对方还拿给秦家翻案为筹码,一边让他心甘情愿的自陷泥沼,一边将他当娈宠的事散布朝野,借此切断了他所有的退路。
“殿下?”
祁连越回神,跑到掉漆的大门边,探头道:“哥哥——”
太监望着少年花猫似的脏脸,硬生生挤出半个笑:“殿下折杀奴婢。”
话是这样说,但他却站得笔直,把食盒递给祁连越后,立马就要离开这座鬼气森森的冷宫。
袖子却被扯住了,心头火噌噌窜上天灵盖。
“我说你——”
王志正待破口大骂,却被突然放大的脸吓了一跳。
霎时间,他以为自己见到鬼了,匆匆退后几步,嗓子干涩:“殿下要做什么,吩咐奴婢就是。”
少年长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因为太像缢死在横梁上的秦贵妃,看着就瘆人,只差亲到他脸上:“太子哥哥吃燕子,不来看小五。”
太子日理万机,哪有空来看你个小傻瓜啊!
王志皮笑肉不笑的哄道:“是宴席,不是燕子,殿下先松手,奴婢去请太子好不好?”
少年重重的一点头,终于提着食盒进门去了。
食盒里有一碗寡稀的粥,一碟酸菜,一碟花生米。
祁连越习以为常,刚抬起碗,一声奶唧唧的轻哼忽然从院外传来。
他偏头望去,是一只路都走不稳白色的奶狗,圆滚肥胖,正循着味儿一磕三碰的挤进破烂院门,一露面就冲他猛摇尾巴。
肥胳膊肥腿的,能炒一大碗。
祁连越和煦的笑了:“嘬嘬,来。”
小奶狗不知人世险恶,颠颠哼唧着蹭过来讨饭。
祁连越看向角落里的三角椅。
烤熟一只狗应该没问题。
他把独腿椅拆了,拆到一半才想起没有火绒,脸色淡了下去。
“姑且先让你活一天。”
将椅腿放在床底下,等哪天祁连珉来了他就一闷棍砸死对方。
小狗奶呼呼的侧边肚皮上有半个湿漉漉的脚印,看来在这之前就指望能靠摇头晃脑蒙混一个宠物的差使,却被一个大脚印踹碎了美梦,没死是它的造化。
这会儿祁连越往它肚皮上轻轻一摁,它就嗷嗷惨叫起来。
他哄它:“乖,等变成烤肉就不疼了。”
祁连越把清粥放在地上就不管它了,小狗吧唧吃完,再用舌头把碗洗干净,团巴团巴,窝在祁连越腿边打盹。
两碟子小菜几口就没了。
祁连越瞧着睡得酣甜的小狗,在它脑袋上弹了一下。
把狗弄醒,他才施施然向外走去。
小狗屁颠颠的撵路,他忽然从这小玩意脸上咂出一点金乐的影子。
祁连越沉默片刻,把狗关在阴森的大殿里。
逗着毛毛雨出了华清宫,一路周转,来到东宫旁边的假山,祁连越蹲在狭窄的石洞里瞅着御道。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穿藏青色常服的青年才晃进视野。
他一下子冲出去。
“太子哥哥!”
几个儒生模样的人撑着伞跟在青年身后,眼瞅着一个脏兮兮的东西滚过来,下意识大喝一声:“保护殿下!”
侍卫唰唰拔刀。
少年茫然的捧着手:“要、要拿铁棍儿戳小五么?小五是太子哥哥的媳妇,不戳小五!”
众人眼皮暴跳。
这是什么妖魔鬼怪的话啊!
传出去太子殿下的名声还要不要啦?!天家的脸还要不要啦?!
青年狭长眼睛微眯,缓缓道:“小五,你出息了,都知道媳妇是什么了。”
说着,下巴朝旁边的人一点:“去查,都有谁近过他的身,跟他说过话。”
祁连越扒开众人,径直挤到祁连珉怀里,对方在他肚皮上摸了一把:“饿了才想起孤,干脆饿死算了,省得张嘴胡吣。”
“小五死了,给哥哥当媳妇!”
刘詹事一干人等只差没给他跪下。
“五殿下!太子是殿下兄长,怎能给殿下当夫君……微臣失言!”
“卑职以为,殿下年纪到了,约莫是想娶王妃了?”
“他想不想娶王妃孤不清楚,你们若是再说一句话,就不必进东宫了。”
众人瞬间噤声。
祁连珉示意侍卫退下,把人带进偏殿,向迎上来的鸿鸣说道:“将他常吃的菜都端上来,等他吃完,再把这身湿皮给他扒了洗洗身子。”
鸿鸣踟蹰道:“回主子,湿衣穿久了,恐怕会染风寒。”
“只是叫他受一点小罪罢了,他喜欢的。”
鸿鸣应诺,一面安排人备菜,一面将祁连越带进暖阁擦脸擦手,她柔声道:“殿下一个月没回来,都跑哪玩了?”
一个月没来,就吃了一个月的清粥小菜,没有衣衫换洗也没有热水擦身,这就是他离开东宫的待遇。
阖宫上下,就连龙座上那个菩萨都认为这是为他好——毕竟是傻子,生活不能自理,又怕他发疯,所以交给兄友弟恭的太子管着,大家都很放心。
鸿鸣半天没听到对方吱声,抬眸望去。
祁连越坐在软凳上晃了晃脚:“生崽,给太子哥哥生崽。”
鸿鸣神色惊变,手中的帕子啪嗒坠地。
旁边侍立的三个宫人慌忙道:“想必殿下心念长兄仁爱,思及儿时,一时用错了词。”
“慌什么,五殿下心性纯善,被有心人利用了而已。”鸿鸣说着,换了块干净帕子轻轻给祁连越擦着侧脸:“此事主子自有计较,你们管好自己的嘴就是。”
她伺候着祁连越吃完饭,把他洗涮干净,换了一身保暖鲜亮的衣衫,太子从书房回来了,鸿鸣悄无声息的退下去。
祁连越一如既往的冲青年傻笑,对方从容的踱到他面前,拇指在他脸上摩挲片刻:“恨我?”
少年一脸茫然,似乎不理解“恨”是什么。
祁连珉饶有兴致的欣赏他这幅呆样。
“小五,你记好了,要装就一直装下去,若你哪天破功,今日这番话便是你的把柄。”
少年轻轻扯住他袖子:“哥哥笑,不打小五。”
这就扯到上个月了,因为他吃了小六给的东西,祁连珉一回来就抽他,气得他一个月没来东宫。
“不打不长记性。”祁连珉把人抱到膝盖上,“学的字还记得几个?”
祁连越在纸上乱画:“哥哥,饼子。”
祁连珉朝桌子上叩了两下,外面的人听到这个信号,连忙去准备点心。
“别弄得太好,他没良心,吃饱了就乱嚼舌根。”
祁连越继续装他的傻子当听不懂。
对方捉着他的手练了几个字,旋即将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假寐,就如十来岁暂住华清宫时那样,小太子被亲娘鞭的一身伤还没好全,膝盖也还肿着。
他怕自己表现不佳被遣送回地狱似的坤宁宫,便竭尽所能的展现自己的价值,忍着疼把小萝卜头抱在膝盖上,一笔一划教对方写字,写到一半却靠着那小小的肩膀睡着了。
后来秦贵妃死了,病歪歪的小萝卜成了傻兮兮的小萝卜,祁连珉也被关进坤宁宫的柴房,被亲生母亲磋磨三年,后来一群老臣联名上奏,才把他从柴房解救出来,入主东宫。
祁连珉醒来时天灰蒙蒙的,怀里的人不在了,桌上也只剩三个光溜溜的盘子。
“主子——”鸿鸣快步进门。
祁连珉理着膝盖上的褶皱:“你就这点不好,遇事容易急。”
鸿鸣惭愧的跪下:“主子教训的是,但五殿下他——”
“他要走你拦得住?”祁连珉看向她,“杨状元的狗跑了,他进不了宫,不知有多着急呢。”
鸿鸣压根没收到这条消息,登时汗颜:“奴婢失察,请主子治罪!”
祁连珉半垂着眼:“罢了,难得小五对它上心,叫它在宫里住一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