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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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有人在打更，已过三更。
那么单调的更鼓声，却又那么凄凉、那么无情，到了三更时，谁也休想将它留在二更。
司马超群记得他刚才还听见有人在敲更的，他记得刚才听到敲的明明是二更。
他听得清清楚楚。
也许……是因为那个时候他在拼命喝酒的缘故。
在那家活见鬼的小酒铺里，除了他外，还有一大桌客人，都是些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搂着五六个年纪至少比他们大一倍的女人在大声吹牛。
每个人都把他捧成是个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大英雄。
吹的人吹得兴致高昂，高兴得就好像那些话是在称赞他们自己一样。
司马超群一直在不停的喝，今夜他当然喝得特别多。
他不能不坐在这里，接受忍耐眼前的一切，可接受了，又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所以他只好喝酒，喝了酒之后总是会高兴些的。
他记得就在别人吹得最高兴的时候，他却站起来拍着桌子大骂：「司马超群是什么东西？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根本就不是人，连一文都不值，连个屁都比不上。」
然后那些小伙子就忽然涌上来，把他围在中间，他就把其中一个人的一个鼻子打成了两个。
这些事司马超群都记得很清楚，可是之后的事情，他就完全不记得了。
──他在哪里？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司马超群苦笑起来。
就算他立刻死在这里，也已经无所谓了。
他的全身又酸又痛，喉咙也变得像是个大厨房里的烟囱，司马超群按了按胀痛的额角，觉得自己的身体彷佛被人用力地在搓衣板上搓过，就要像一件破衣服那样散开来了。
他现在大概躺在哪个既没有杨柳岸，也没有晓风残月的暗巷中，那些黑店是怎么对付一个醉鬼的，他还是有见识过的。
可惜……要让他们失望了，他离开大标局的时候什么也没带走，就连那把随他征战多年的大铁剑都没有带走，身上有得无非是去洛阳时所剩的盘缠，刚才他就一口气把那些钱拿去买酒喝了。
一个人，既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没有人能够帮助他，身上还一分钱也没有，他能做什么？他以后该怎么办？
司马超群完全不在乎。
以后又如何？他已经没有以后。
司马超群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他好像动弹不得，大概是那七八斤的白酒在作祟，但当他的指间传来某种柔软的触感时，他就立刻清醒过来。
他没有躺在寂寂无人的暗巷里，他躺在一张垂着淡紫色纱帐的紫檀木床上，身上盖着绣工精致的被褥，旁边还有一个紫檀木桌，上头有个冒着袅袅轻烟的紫铜香炉，这个地方的摆设他相当熟悉………
「你醒了？」
这个声音，恐怕是这世上他最熟悉的东西。
卓东来背负着双手，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司马超群。
除了微微偏过头之外，司马超群就没有其他动作了。
他不能有其他动作。
他的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精钢制得铁圈，就算是内力深厚的一方豪杰也未必能震得断，铁圈的左右两端各有一条铁链连在床柱上，铁链的长度让他连坐起来都办不到，而铁圈内侧镶满的尖锐倒钩无疑是种含蓄的威胁。
就像蛇的七吋被捏住一样，当一个人的脖子被制住的时候，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反抗的机会了。
尽管他的手脚依然自由灵活。
可是司马超群并不感到恐惧，所以他一直在冷冷的看着卓东来。
卓东来却好像没有感觉到司马超群的视线，只是轻声说道：「高渐飞来了。」他说：「我相信其他的很多人也都会来。」
「其中有不少人并不是为了朱猛而来，而是为了你。」卓东来说：「他们忍耐了这么多年，为得就是这么样的一个机会。」
司马超群明白卓东来的意思。
现在想要踩着他的尸体爬到更高一层楼上去的，恐怕只多不少。
人在江湖，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人，就算自己想停下来，也会有人在后头挥舞着鞭子，逼他继续往前，连退都不能退，永远没有休止的一天。
那个不败英雄的光环，如今已然成为一道催命符，声声夺人命、句句断人魂。
司马超群忽然笑了，全身的肌肉也放松下来，笑着说道：「我不怕。」
他本来就生得好看，笑起来的时候更是一派春光灿烂，此时眉眼弯弯，更是添了几分飞扬洒脱，恍若年少。
卓东来神色不变，冷冷的说道：「刚才你醉得很厉害，如果我要杀你，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司马超群也立刻冷冷的答道：「如果你要杀我，不用等到刚才。」
卓东来没有说话，司马超群也突然安静下来。
他并不以刺伤卓东来为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时，他总是要和卓东来针锋相对，好像想尽办法要去伤害卓东来。
在漫长的沉默中，司马超群忍不住问道：「你用这种方法……就只是为了说这几句话？」
「是。」卓东来说：「我说这些话，只不过是要让你知道，无论何时都要特别小心谨慎。」
他问司马超群：「如果我不用这种方法，你现在会听我说话吗？」
司马超群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卓东来伸手去轻触司马超群颈上的铁圈，慢慢的说道：「这件事我不能让镖局里的人去做，所以只好请一些有经验的人帮忙。」他说：「他们不知道你的身分，手段难免会粗鲁一点。」
──粗鲁，但绝对有效。
「我的话已经说完了。」卓东来收回自己的手，平平静静的说道：「如果你要走，现在就可以走了。」
然后他就真得拿出钥匙，解开司马超群颈上的铁圈。
司马超群马上从床上跳起来，站到离卓东来比较远的那个角落去。
卓东来却没有再看司马超群一眼，先走到放着酒的紫檀木柜前，伸手替自己倒了杯酒后，才舒舒服服的坐下来，坐在铺着紫貂皮毛的紫檀木椅上，浅尝杯中佳酿，随手翻开搁在一旁的卷宗细细品读，姿态安逸闲适。
司马超群一直站着，站了很久很久，他凝视着卓东来低垂的眉眼，忽然轻声叹息，可是他的人已经转过身，大步大步的往外走去。
卓东来听着司马超群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知道司马超群就要离开了，他也知道他们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别，可是他没有抬起头去看，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好像真得巴不得司马超群赶快离开。
当司马超群的脚步声就快要消失的时候，却忽然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卓东来没有动。
他先把手上的卷宗放好后，才慢慢得站起来、慢慢得往门边走去。
紫气东来的大门已经打开，可是司马超群却还没有走。
月色朦胧，映得人好似瓷器一般，门外的积雪也被月华浸染出幽幽的蓝，干净又漂亮，彷佛天地之间一片澄澈。
司马超群身上穿得仍是去洛阳时的衣裳，仅领口处微微露出浅白色的里衣，白衣薄透，此刻借着月光泅开，犹如梨花初放。
卓东来轻轻的关上房门，将月光一寸一寸地关在门外。
司马超群默默的看着卓东来靴子上精美的刺绣。
他躺在地上，能看到得就只有这么多。
他不是没有碰过凶险危急的情况，然而此时却无端的心慌起来。
名声、钱财、权力、地位，他的命或者是卓东来的命，以往他的敌人们所求的无非是这些，只要弄清楚目的，要冷静应对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他现在完全不知道卓东来要什么。
况且……以往他总是相信着卓东来，总以为会永远的相信下去。
或许是因为那个时候他还太年经，对生命还充满着强烈的热情与美好的期待，所以才会如此轻易的想着永远。
永远…呵……
司马超群想要笑一笑，可是他笑不出来。
方才有少许雪花跟着冷风一起刮进室内，薄薄的一层覆在司马超群身上，宛如一件轻透的纱衣，如今在紫铜火盆里终日不灭的炉火作用下，已有些化开的迹象。
卓东来关上门后，就不言不语的盯着倒在地上的司马超群，看着他衣服上那块浅浅的水印，那一点点的湿意带着某种莫名的意味逐渐扩散开来，模糊不清。
暗香浮动。
卓东来蹲下来，伸手撩开司马超群颈侧的碎发，指尖下的发丝柔凉湿滑，是与温热的肌肤截然不同的触感。
他一直在不停地思考，吴婉的事、萧泪血的意图、高渐飞和朱猛……这一团乱麻、千头万绪，原本只不过是一条线而已，他一定要拽出这条线的线头。
他要知道这些事之间究竟有没有关联，究竟是天意如刀还是有人要借刀杀人？
司马超群的脖子上有刚才被倒钩划过的细小伤痕，晶莹的血珠渗了出来，散发着靡艳的香气。
卓东来只看了一眼，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咬了一口，极不自然的收回自己的手。
才刚刚理清的头绪，轰地一下全乱了。
太乱了。
「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司马超群怒喝，眼里有着熊熊烈火，灿烂艳丽、直上云霄。
「其实也没有什么把戏，就算有，玩把戏的人也不是我。」卓东来说：「是你。」
他忽然站起来，微笑着问司马超群：「洛阳是不是个好地方？」
司马超群冷笑：「现在才说这些，未免太晚了一点。」
「不晚，一点也不晚。」卓东来脸上的笑容仍在，他说：「你我决裂的消息已经传遍江湖，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你负气离去、不知去向。」
「就算我不去找你、就算你永远消失，也不会有人怀疑我，更不会有人追究，当然不会有人想到你就在大镖局里。」卓东来轻声低语：「我可以…把你留下。」
「是吗？」司马超群说：「可是我不会留下。」
然后他就立刻一跃而起，以极快的速度往大门掠去。
这个原本已经软弱无力，只能等着别人上前割他一刀的男人，却在剎那间变得有如蓄满力量的豹子，矫健敏捷、迅猛无比。
司马超群本来就在门边，只要站起来，伸手推开门，他就能马上离开这里，这种事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可惜依然没有成功。
他才刚站起来，又将要倒下。
那种四肢酸麻无力的感觉又回来了，司马超群拼命的支撑住，以免自己又躺回地上。
「倒钩上的毒不是我下得。」卓东来说。
「是，我知道。」
司马超群并非是个只会逞匹夫之勇的莽汉。
他行走江湖多年，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次的暗算，要称霸北武林也很不容易，所以他早就知道铁圈内的倒钩上淬了毒。
其实也不是毒，只是会让人暂时动弹不得罢了。
那些将人当作货物的人，自然希望货物能乖乖听话，因此才会有这种铁圈出现，要是动静太大，倒钩就会无情地刺穿咽喉。
这个方法还是挺有效的，毕竟真得不怕死的人并不多。
只是死人是不值钱的，因此在倒钩上动点手脚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这不算毒的毒，只要稍微用点内力便可以逼出来，本来绝不可能影响到司马超群。
但他太累了。
无论是谁，马不停蹄、衣不解带的从洛阳一路直奔长安都会累的。
他刚遭遇到痛不欲生的打击，又喝了太多酒，那些疲惫和伤痛一口气全涌了上来，以致于他在意识朦胧、将明未明之间，反射性的想要寻求依靠。
──如同溺水者寻求浮木一般。
他听到卓东来的声音，所以他转头去看。
然后倒钩就划开他的皮肤，让毒顺着血液流进他的身体里。
最初，司马超群打算先离开紫气东来阁，再找个僻静处慢慢逼出余毒，只是没想到发作得这么快，让他直接倒在紫气东来阁里。
他之所以能够安静的躺着，是因为他正在用内力逼出余毒，他也知道卓东来能够看得出，既然卓东来没出手阻止，那就代表卓东来的确是要让他走得。
然而，随着余毒清除，他却发现自己的内力也在跟着一点一滴的消失，到了这个地步，谁都知道事有蹊翘，所以他才会忍不住去质问卓东来在玩什么把戏，拼尽身上的最后一丝内力也要离开。
「这猫抓老鼠的游戏，卓爷玩得可还愉快？」
司马超群的口气冷硬，语调也是毫无感情的，他已经没有心力再去揣测卓东来的用意，他只想知道卓东来的目的。
卓东来也愿意让他知道。
「不太愉快也不太难受。」卓东来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无论何时都要特别小心谨慎。」
卓东来指着一旁的紫铜香炉，淡然道：「檀香，对于凝神静气最有帮助，加些东西进去增强效果，则可使人内力全失，当然还有一点别的用途。」
「毒？不！这是……」
司马超群的身体一僵，他隐约知道卓东来对他下得并不是什么害人性命的毒药，而是……一思及此，司马超群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他不怕死，可是他受不了这种侮辱。
「这香你也闻了。」
司马超群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证明些什么，明明卓东来都已经亲口承认了，他却像山中老妖一般，固执地守着心中的珍宝。
「解药。」卓东来瞥了一眼刚刚用过的酒杯。
「是吗？」
司马超群用力的闭了闭眼，他想不到自己竟然还能用这么轻柔的语气说话。
那细小的伤口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深，一滴血珠顺着颈侧的线条滚落，在雪白的领口上留下一抹如海棠花般的艳色。
卓东来觉得他实在不能再看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上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