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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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涛连雾接青山，桃花争斗妍，碧溪行尽舞翩翩，三生此日缘。
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司马超群忍不住回头望向仍旧谈论不休的村妇们，好像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啊……司马超群忍不住在心里叹气，虽然不忍心扫了母亲的兴，可是再这样下去天就要黑了，万一迷路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娘…很晚了…」司马超群淡淡的开口。（注１）
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村妇抬头看了司马超群一眼后，又转过身去和同伴们低声的说了几句话，才慢慢的走向司马超群，一边走一边嘴里不忘叨念：「娘这还不是为了你，你也该娶个续弦的呀！」
司马超群听了，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伸手扶了年迈的母亲，慢慢的走在青石铺成的小路上。
山中一日长，世上已千年，这小小的山城总是云雾缭绕，一派烟雨迷蒙的景象，待得久了，总让人觉得那些前尘往事也和这山中的雾气一样，越来越看不真切，有谁会相信眼前的这个村野匹夫，在几个月前还是万人景仰的大英雄司马超群呢？也罢！当初和卓东来决裂时，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幸好当初没把母亲接到长安，那些事不该让老人家知道的。
不知哪来的一阵冷风，吹得司马超群那头青丝胡乱飞舞，他毫不在意，反正现在头发乱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是将母亲搂得更紧些，老人哪！最受不了这风寒的。
灰黑色的石板屋在夜色下显得更加冰冷、幽暗，从窗口隐隐露出的火光，却不禁让人感到丝丝温暖，人啊！恐怕是本能的害怕黑暗、憎恶寒冷，亲近光明、渴求温暖，无论这个人有多么熟悉黑暗与寒冷，恐怕还是无法阻止自己飞蛾扑火，那恍若紫雾的人影，就这样静静的看着渐渐远去的两人。
「世伯，我们回来了。」司马超群推开门，小心翼翼的扶着母亲进屋。
「回来啦！来！来！吃晚饭了。」满脸的皱纹、灰白色的头发和那两撇八字胡，都一再证明回话的人已是个老先生。
「世伯，我和娘叨扰您太久……」不等司马超群说完，老先生已经迫不及待的开口：「你爹生前是我最好的朋友，咱们都是自家人，不过招待你们娘俩在我这小住几日，哪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
“司马，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这句话猛然在脑海中响起，让司马超群脸色一僵，原本美味的饭菜，忽然形同嚼蜡，整顿饭也吃得心神不宁。
夜深，躺在床上的司马超群却辗转反侧，其实他很累，也很想睡，可就是莫名的睡不着，他的脑袋不受控制的运转，疯狂的想着一个人，是的，他在想着卓东来，如果在几个月前告诉司马超群，他有一天会如此的思念着卓东来，最后一定只会换来一顿讥笑，因为几个月前他们还是最好的朋友，何况他们也不会分开，没有离别，哪来的思念？可是这世间上的事原本就没有人能完全掌握，他们用最糟糕的方式离别了，几个月以来，直到今天司马超群才第一次想起卓东来，他们决裂后，司马超群当天就离开了长安，接走了母亲，找了个人烟稀少的小村落过起他的农耕生活，日子其实很辛苦，可是却很踏实，司马超群很快的适应了新的身分，每天累得一沾床就到周公殿，根本没力气去想卓东来，或者说他完全禁止自己去想，因为只要一想到过去，那抹紫影就会鬼魅般的出现，想不到今天因老先生的一句话，就让回忆像溃堤的河水一般泛滥成灾，司马超群一直觉得自从他和卓东来决裂以后，他好像就在躲着什么，可是到底是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清晨，陪着母亲在这山城中四处闲逛串门子，已经成了司马超群每日的必备行程，这全都是因为几天前收到的一封信，说是父亲生前的好友，邀请他们母子去作客，对于这位世伯，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可是看着母亲开心的样子，也就答应了，作客的日子十分悠闲，每天就这样四处逛逛，不事生产让司马超群觉得有些愧疚，就算是父亲的生前好友吧！也白吃白住三、四天了，实在是应该告辞了，暗自思量了一阵，甫一抬头，漫天的紫就忽然撞进了他的眼中。
一个人背负着双手，带着无比的风雅与悠闲漫步在这青石小路上，蓝紫色的丝袍随着清风漾起了层层的波纹，衬着山中缭绕的雾气，飘飘乎恍如遗世独立，竟似那羽化的仙人一般。
卓东来！怎么会出现在这小小的山城中？无论司马超群在心中喊多少次不可能，都无法改变眼前的事实，那么该如何是好？逃吗？岂不是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再说自己一个人或许跑得掉，但是……看着身旁的母亲，司马超群只能暗自摇头，逃是不可能的了，可是他为什么要逃？他怕什么？怕？难道他害怕了？
伴随着打鼓似的心跳和越来越浓重的不安，司马超群只能继续若无其事的往前走，在视线即将相交的时候，司马超群却别过头，他忽然失去了面对卓东来的勇气，在司马超群内心煎熬的时候，卓东来早已轻轻的自他身旁走过。（注２）
──彷佛他根本没有看见司马超群。
──彷佛他根本不认识司马超群这个人。
在司马超群感到无比心安的同时，也感到无比的失落，不过，这样才是正确的，他现在是个村野匹夫，而卓东来却是武林泰斗，这样才是对的…这样才是对的……司马超群在心中告诫自己，并且决定要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傍晚，司马超群重提了一次离开的事，又被老先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扯着袖子问一些是不是住不习惯、嫌弃这里偏僻之类的问题，花了不少力气解释半天，老先生总算同意再留他们住两天就送他们下山。
又过了一天，今天的天气挺好，阳光特别灿烂，就连山上终年不散的雾气都收敛许多，司马超群一早就打算到佛寺去，这座小小山城地处偏僻，也没多少人口，偏偏在山城的最顶端有一座庄严辉煌的佛寺，十分灵验，因此有许多信徒出资增建，造就了这地方的独特景点，可惜位在山顶，节日时自然十分热闹，平常则人声寂寂，司马超群倒也不是想求什么，他很满意现在的日子，只是这座山城实在太小了，随时都有可能遇见不该见到的人，明明昨天卓东来看见他时根本一点反应也没有，可是心底的不安却怎么也消不去，就好像陷入了流沙中，愈是挣扎愈往下沉。
郁郁山城，渺缈仙境，瞬息浮华，恍若梦中。
站在庙门前的白石阶梯上，司马超群仰望苍穹，脚下云雾飘渺，在这山岭之巅迎风而立，彷佛将天下踩在脚底，世人皆如蝼蚁一般，在九天之上的神佛凝望万丈红尘中的苍生时，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司马超群默默的转过身，他过去也曾向往、追求过这种感觉，可惜当他真得站上去时，他却害怕了，他知道自己踩着的是什么──别人的眼泪和鲜血，甚至是卓东来……
叹了口气，司马摇了摇头，想将这些想法驱出脑海，果然是日子过得太闲散了，兀自在寺中乱逛，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参观。
佛寺矗立于山巅上，坐西朝东、魏峨壮观，具有龙凤呈祥之势，寺内装置均以石雕、樟木雕品为主，画栋雕梁精致、水秀庄严；由于僧人们奉行一日不做、一日不食的准则，寺中有几处大小不一的菜园，种着黄芽白、豌豆青、萝卜、莴苣之类的蔬菜，司马超群的视线忽然被吸引住，那是偏殿角落的小园，上头种的不是蔬菜，而是淡红色的小花，在好奇心驱使之下，司马超群走上前去细看，这一看他的脸色就变了。
阿芙蓉膏始自罂粟，煮以铜锅，撰筒如短棍，饮时以蜜糖诸品或鲜果数碟佐之，久则不能自己，倾家赴矣，能使饮者通宵不寐，啜饮者面皮顿缩，唇齿齞露，脱神欲毙；佛门净地竟种植此等害人之物！
「施主，是否不喜这花？」轻亮的声音响起，穿着灰袍的僧人缓缓走近。
这位僧人非常的瘦，瘦得彷佛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加上早已花白的胡须，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株干枯的老树，可是却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憔悴，这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睛，司马超群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眼睛，就像是黎明时初见的那一抹曙色，闪烁着淡淡的光芒。
「大师，这可是罂粟花？」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司马超群的口气也变得温和许多。
「是的，是罂粟花。」
「罂粟花！佛门之地怎会有此害人之物！？」司马超群的声调明显的提高，话语中的鄙夷之意再也藏不住。
「施主认为此花害人？」平静无波、无悲无喜。
「此花可炼制阿芙蓉膏，阿芙蓉膏使人嗜饮成狂、心神尽失，当然为害人之物。」司马超群答的理所当然。
「这罂粟花其实和其它的蔬菜、甚至是你我一样，不过是在这天地之间求生存，享受阳光、雨水、土壤的滋养，开花结果本是自然，人取其果炼制为恶，若无人摘取，花朵开在这儿如何害人？」老僧人淡淡的说：「花朵无心，从不知已能害人，人却有心，使花害人，这究竟是花之过还是人之恶？」
司马超群听了，一句话也无法回答，是啊！人之恶恐怕才是其中根本，沉默许久后，司马超群才开口：「在下方才多有失礼，请大师见谅。」
老僧人见司马超群如此，笑着摆了摆手：「无妨无妨！施主并无恶意，只是……」僧人停顿了一会，才慢慢的开口：「施主需谨记有时这无心之过…往往伤人最深哪！」。（注３）
司马超群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老僧人已经慢慢的走远，微微的清风徐来，带着老僧人的一句话：「施主若有闲暇，不妨到正殿参观、参观。」
挑高数十尺的空间，让人一进入正殿便感到豁然开朗，万尊铜铸药师佛及八十八圣佛镶嵌于周围墙面，向上抬望佛殿顶层，一道道沉稳且柔软的微光如瓣瓣盛开的莲花，呈十条放射状，象征十法界重重无尽的佛法理念，袅袅香烟伴着檀香上升，供奉于正中央的如来，在古铜洗炼与木质沉静的辉映下，更显得庄严非常，整座正殿就宛如十方神佛庇佑下的净土。
正殿里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就跪在如来像前，虽然是跪着，但他的腰杆却挺得很直，彷佛在告诉世人他的意志有多么坚定，就算是神、是佛，他也不会屈服；这个人的头发并不漆黑，也不像蚕丝般直顺，他的头发彷佛带着某种秋日的萧瑟，但又像俏皮少女的嘴角般微微翘起，随意的披散在紫色貂裘上；他的身上只有紫色，他的名子代表的就是一种吉祥；所有见过他的人，一定都不会忘记他的眼睛，因为那是一双如狼的灰眸，总是流露出一种比刀锋更为锐利的神色，光是靠着这样的一双眼睛，无数人就轻易的被折服，虽然他的脸上总是出现冷然与决绝，可是一定没有人想到，当他像现在这样轻柔的闭上眼睛时，他就像是最好的画师精心勾勒的作品，纤长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当真是清如水中月、皎如画中仙；他的手并不像是江湖人的手，可是要在江湖上生存，却没有比这双手更好的了，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无论是什么人、什么事都会被握在这双手里，甚至连机会都一样，杀了人之后不但没有鲜血，连泪痕也不会有，但现在这双手却只是五指并拢、掌心相贴，被举在胸前；在阳光的照耀下，他整个人彷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那么的虔诚、那么的宁静，像要断了一百零八种烦恼障碍，趋向圣流。
司马超群只看了一眼、就一眼，立刻转身下山，初时或许还能说他是快步疾走，接着他就开始跑了起来，最后甚至是运起内力，用轻功奔下山，身旁的景物都呼啸而过，可他还是不满意，他一口气提起，把全身的内力都用在了轻功上，他现在的样子就好像身后有几十个拿刀的大汉在追捕他一样，不！不！就算真的有几十个大汉追他，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他一定会停下来拼一拼的，司马超群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他竟然会有不敢面对卓东来的一天。（注４）
之后的几日，司马超群都待在屋中，决不踏出一步，母亲见他如此，问了几句，他也只是笑而不答，是啊！他还能够回答什么呢？
日子过得很快，明天他们就要离开这里了，司马超群忽然很想再看那个人一眼，所以他又到了山顶的佛寺去，佛寺看起来还是那么的魏峨庄严，静静的等待着苦海浮沉的众生，可惜人不是佛寺，不可能长久待在一个地方不动弹，司马超群当然有想过这点，他只是想碰碰运气，悄悄的到了正殿，探头一看──竟然还在！？那个人还是和之前一样，虔诚的跪于如来像前、双眼微闭，彷佛和那殿上的神佛一般，是座完美的雕像，有谁会想到堂堂紫气东来会有这样安祥、沉静的表情呢？司马超群也想不到，他在这瞬间感到有些恍惚，就好像回到少年时初遇的愉快时光，他很想问卓东来，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你得不到的？值得你如此长跪不起？最后他深深的看了卓东来一眼，彷佛想将卓东来的样貌刻在脑海中，因为绝不会再有相见之时。
当天夜里，世伯好意的为他们母子办了饯别宴，宴席间说说笑笑，倒也十分愉快，正当酒酣耳热之际，司马超群忽然感到不对劲，喉头干涩难忍、针扎般刺痛，除了几个嘶哑的单音，他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立刻站了起来，接着空气中传来淡淡的两个字：「司马……」一听到这个声音，司马超群全身都要颤栗起来。
一个人着华衣，拥貂裘，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自门外的暗处走来，步伐安详而优雅，态度从容，谁也不会想到这样的人是个跛足的残废，他用一种非常温和的眼神凝视着司马超群。
可是司马超群却不能这般平静，他死死的盯着卓东来，拳头也紧紧的握住，原本应该坐在席间的老先生，在卓东来出现的时候，立刻快步走到卓东来的左侧，站在卓东来的身后，同时用一种无比恭敬的声音，低低的喊了声：「卓爷！」
司马超群的母亲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早已吓得跌坐在地上，六神无主。
卓东来忽然做了一件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事，他的瞳孔忽然收缩，接着就抡起了桌上的酒坛，将里头的酒液全数都泼在那动弹不得的老太太身上。（注５）
别人想不到，但司马超群能，他彷佛明白了卓东来的意图，立刻飞身扑了过去，跪在地上将母亲护在身后，虽然是跪着，他眼里仍就散发着傲然不屈的光采，直直的与卓东来对视。
在司马超群扑过来的同时，卓东来就将手中的酒坛仍给站在一旁伺候的老先生，然后接着将手中的火折子点燃，司马超群登时脸色大变，他看着那小小的火苗妖娆的在卓东来白玉般的指间扭动着，虽然心中恐惧，但他还是没有移动分毫，反而将身后的母亲护得更加严实。
卓东来看见这种情形，轻轻的笑了起来，他柔声的说：「我对你唯一的要求无非就是这些……」他的声音忽然变了，又用那种独特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却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背叛我！」（注６）
司马超群一愣，似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他猛然想起，他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接着彷佛是在嘲笑他般，他的身体忽然一点力气都没有，虽然他努力的想支撑住，但双腿却已经气力全失、不听使唤，浑身一软就倒在卓东来的脚边。（注７）
最后，司马超群的眼中闪过一抹绝望的神色……（注８）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