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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柳衔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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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黄昏老树。
枯藤旁,五个年少的稚子结伴而行,远处的日落烟波点缀出江南的胜境。
青石铺成的鱼鳞走道湿滑狭长,两侧的街铺红火喧嚣,他们一起蹦蹦跳跳吵吵闹闹着跨过一座座石桥,跨过梦幻绮丽的朦胧雾气,跨过涓涓叮咚的流水溪河。
少年人的青衫广袖无拘无束。
柳衔荒总是想,可以让他们柳家的五个兄弟再一起多有些时光挥霍,就好了。
他喜欢看大哥柳衍舟总是走在他们队伍最前方时的挺拔背影,他喜欢二哥柳安山宽厚温和的笑面,也喜欢三哥柳鸣玉总是在漂亮女孩家家面前挽出的一手好桃木剑花,以及四哥柳解雨无可挑剔的诗赋才华。
他是最小的次子,所以他喜欢的事情就是看着哥哥们的背影,傻傻地笑着。
直到很多年后,来自帝都的赐死令从天而降,带走了他们父亲的生命。
一切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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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苏堤桥上。
漫天大雪飘落,一层淡淡的雪衣裹住妖娆妩媚的西湖群山,像是清纯楚楚的水乡少女,即便是寒冬,也依然温润的娇媚似水。
粼粼的湖光在瞳心里跳跃,寒风凛冽,如刀割面。
一个身姿修长的男子立在桥头,撑开的竹骨绸伞像一顶老旧的衣裳,遮住了他不再幼小的身体。
那其实是一柄相当秀气的小伞,只有女孩和幼童才会使用,可那个年轻人的背影精壮如虎豹,即便在厚重的貂毛大衣之下,也微微的隆起曲线。
那是个佩刀的年轻人。
这个时节的西湖、最宜在酒楼里煮一壶新茶,衬着寒冷的风气,暖一暖干涩的喉头。
亭台里也少不了赏雪的公子们,他们围绕在一起饮茶聊笑,风度翩翩。
可男人默默地矗立在桥头,安静的像是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久的大雪还未飘落,西湖盛开的群荷犹在。
他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有些痴傻。
咔。
极细的银光一闪,年轻人竟抛下手头的绸伞,拔出佩刀斩断了,任凭那化作两节的绸伞掉在桥下,沉入湖底。
少数大着胆子旁观的路人还来不及惊愕,那人已经收刀入鞘,若无其事的离开了。
桥头的空气中还残留着他最后的自言自语:
“三哥,今年的雪,还是很漂亮。”
头顶斗笠的刀客转身离开了,他的气质在那个瞬间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像是...像是无根的,浮萍。
新堆起的雪路中走出一行漂泊不定的脚印,他似乎是一时想去东边,一时想去西边,最终却仍然沿着路的中央,向前行去,
直到少女咿咿呀呀的清唱从晨风里的高楼中流泻而下,随着冬风一同进入他的耳畔。
红牙板儿舞的清脆作响,那一支唱曲的歌词依然如旧,唱的轻轻浅浅、干净而清灵。
他下意识的笑笑,推开了檀香楼的大门,像是很多年前的众多日子,随意而无由。
店里的小二见有人上门,立刻作出一副假惺惺的亲切笑容上前问好,却不想中途自己呆滞了一瞬间。
那张英挺娟秀的脸蛋他方在几分钟前刚刚见过。
闹鬼了?
“楼上的戏曲,还有余位么?”
年轻人礼貌的轻声询问,看起来就算被拒绝都不会生气或是温怒,尽管他的腰间还佩着刀。
“咦?您是什么时候下的楼...啊!当然有当然有,酒儿唱的戏永远都会为您留一席贵座,您请!您请!”
忙不迭低头哈腰的小二根本来不及思索端倪,下意识的将面前的贵人带路行礼。
柳家的家主是绝对不能惹的对象,这是每个做生意的人都知晓的行规。
江南行商的行会龙头,哪怕经历了朝廷重罚都没有倒下的鬼神,商人们习惯躲在柳家的家业下,习以为常的就像是一只只雏鸟躲在父母的羽翼下一样。
但是,谁如果破坏了柳家定下的规矩,搅乱行业的秩序,那么柳家的骇人责罚也会不留情面的降下。
柳家家主新上任的一年,为了稳固流失的人心,以雷霆手段击溃了造反的手下同僚,在商业的战场上杀的血流成河,人头滚滚。
那一年的临安,有近乎三分之一的商贾富贵被踢出了棋盘,背井离乡。
年轻人微笑着扶起小二低下的肩膀,没有半点架子:
“您客气了,在下只是一介武夫,并非柳家的世子...不,如今已是家主了吧?不用害怕,总之。”
小二愣愣地回神,仔细地打量年轻人的脸,确实发现了些细微的不一样。
柳家家主的脸要阴柔些,眼角处总是藏着深深阴影,不见阳光的脸苍白胜雪,像是一头永远藏身在影子里的蛇。
而这个年轻人的脸历经风霜,没有柳家家主那样的白净的肌肤,疲倦而细长的眉眼。
他生的五官坚毅,笑容平和,天生就是一副助人为乐的侠客脸蛋,没有半分邪气。
小二反应过来了,不可置信的抖了起来:
“您...您是,柳...”
“嘘。”
年轻人笑着制止了他的发问。
“游荡的浪子已无家可归,柳家的小小少爷,早就和他的哥哥们一起死了。”
小二骇然间看见了年轻人瞳子深处的阴翳,那是超出他年龄的失望和麻木,从这一刻起,他才真正确认了面前的人就是柳家那个的失踪的五少爷。
那个死在九溪十八涧的年轻孩子,被刺客们追到天涯海角的五少爷。
小二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眼里泛起可怕的苍白,这栋茶楼估计是避免不了一番可怕的腥风血雨了。
年轻人看着他的表情,猜出了他的想法,无奈的摸了摸后脑勺。
“只是来看看他,不会动手。”
“这...”
“我知道哥哥带来了很多着甲的侍从在身旁,在他精心布置的檀香楼,我杀不掉他。”
小二吓的裤腿打抖,半句话都挤不出来了。
年轻人笑笑,哼着楼上歌伎的小调,轻松的踏上阶梯。
旋绕的木梯间,娓娓的歌声越来越清晰,他走的步子越来越慢,握紧刀的右手越来越坚硬。
终于来到顶层,他站在未推开的门扉前,给自己放松似的大力呼吸。
“呼——。”
他镇定地双手推开门扉,精巧的屏风挡住了唱戏少女的真身,只是勾勒出一个妙龄旗袍女子纤纤的倒影,那倒影且歌且舞,随着敞开大窗外的日光而动。
一个散发男子席地而坐,消瘦的半张侧脸沐浴在冬天的日光下,手中握着薄薄的陶瓷茶杯,面容沉醉,笑容迷离。
年轻人的到来惊动了包间内暧昧的气氛,歌姬被惊的停了半响唱腔,年轻人却仍然没有醒过神来,并不回头,痴痴地问道:
“解雨?是你么?”
“...”
“我知道在檀香楼听这支曲儿,你一定会忍不住馋嘴,跑上来和我一起听江姐的唱词...偶尔还有五弟和三弟一起在墙角偷听呐,哈哈,真好啊...”
“哥。”
柳衔荒静静凝视那张消瘦的脸,什么表情都没有。
再轻不过的一声呼唤,醉了的男人却如遭雷劈,大梦初醒地收起自己毫无防备的神情,直直看向在门口站立的刀客,手抓向腰间。
他抓了个空。
冬末的暖阳下,兄弟相望。
针尖对麦芒般的对视后,谁也没有避开对方的目光,就像谁也不对当年的往事开口。
过了太久太久,席地而坐的男人苦笑了一下,向他轻轻招手:
“原来是荒儿啊。你终于肯回来见我了。”
“嗯。”
“我以为你今年仍然不肯回家来,看看你那孤苦的亲哥哥。”
“我想通了。”
“想通了?”
柳衍舟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拍拍自己刚刚挪开的座位,为弟弟留出他已经焐热的座位来。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了上去,盘膝伏袖,整理自己的衣襟。
柳衍舟慵懒地倚在窗旁,微笑着注视他。
歌姬在屏风后大气也不敢喘,她听见了无数在天花板和墙壁后的金戈铁鸣,那是柳家家主的护卫正在穿戴甲胄,他们正在无视朝廷严谨的法令。
大幕后的杀伐即将上演,等大戏终结的时候,幕布拉起,只留下一地的血泊和尸首。
“这些年,可否向哥哥讲讲?”
“哥哥想听些什么?”
“只要是弟弟讲的,都听。”
“好啊。”柳衔荒接过柳衍舟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润好喉咙。
十四岁时的流亡奔波再次重现,柳衔荒讲的淡定而平静,仿佛这根本不是他经历的苦难,只是一个秉持侠义的大侠所必将遭遇的试炼一样。
“原来弟弟跟了当年的师傅学刀,在开封当过刺客,去大漠当过马帮...苦么?”
他的语气高兴起来,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接弟弟回家聆听见闻的长兄,由衷的替他开心,替他担忧。
“苦。但是很充实。我见过了大漠上升起的烟尘和日轮,马蹄下繁复肮脏的人心相斗,还见了一个喜欢的女子。”
柳衍舟怔住了,而后止不住的大笑起来,拍了拍柳衔荒的肩膀。
“吾弟长大了,吾弟长大了!有喜欢的女子了!哈哈哈哈哈!”
柳衍舟开心的涨红了脸,笑的连气也喘不过来,隔着屏风对歌姬作了手势。
欢快的器乐声开始回荡,额头上满是冷汗的歌姬一刻也不敢耽误,拼尽全力奏起清乐。
男人们讲话的时候,女人没有资格开口。
也许她奏乐出错的时间,就是兄弟俩拔刀相见的刹那。
“可有成家?”
“娶嫁已有两年。生下了个女孩儿,颇为爱哭,她娘经常头疼的把孩子丢到我手上带。”
“甚好,甚好啊!现在在做什么职业?”
“在外面作樵夫,您也知道的,和哥哥们比,我只有一身气力,伐些木头撑舟买卖,就很好了。”
“真好啊...”
柳衍舟的目光暗淡下去,他笑着一双空洞洞的眸子,摇晃手中的茶杯。
茶杯被他举的高高的,对着新升起的朝阳,绿茶的茶水在薄透的陶瓷杯中滤出清澈的碧色,一圈圈光怪陆离的光环洒在杯壁上。
他轻轻道:
“荒儿,我想见一见你的孩子。”
“哥哥若是想见,随我一起出城就好。”
“出城后,被你的同僚们一起截杀在城外的小路上?想杀我的人,太多了。”
气氛在一瞬间降到冰点。
“那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个只想着杀了我的,没有长大的孩子啊。”
他失望的摇了摇头。
柳衔荒并不恼怒,笑着反问“哥哥不信我么?”
“你根本没有成家,你喜欢的那个女子早在大漠深处就中毒死了,没能撑到你带着她回城完婚。”
“....”
“你借用她的死,有了一笔足以来刺杀我的财富和人力,她的家族一直和我敌对,如今有了充足的理由,你才重返故地想卸我的人头,不是么?”
柳衍舟失望至极的将茶杯狠狠摔在地上“那是个多信任的女孩啊,你却只是卑鄙的一门心思想来杀我,放任她死在一场可笑的毒杀里,混账!”
“哥哥知道的真多啊。”柳衔荒面无表情的端起茶壶,为自己新倒一杯满茶“有些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蛮混蛋的,这样又和亲手残害骨肉的你相比,有什么不同呢?”
柳衍舟愣住了,源自兄长责罚弟弟的气焰顷刻低了下去,蒙头喝着杯里的茶。
大窗外,西湖漂泊着三两轻舟,雪水上划过一道长长的水痕。
他们忽然都安静了。
很久很久之后,柳衔荒才打破了寂静。
“二哥和三哥的宗庙灵位,现在立上去了么?”
“你二哥联合外戚,想要分柳家的财产,他是个叛徒,宗庙里没有他的位置。你三哥也一样,只是他想篡了世子的位置。”
柳衔荒呆了一会,而后轻轻地哦了一声。
“当年的我连这些都不知情呐...只是看不得他们丢了命,说什么也要提着刀去救他们。那四哥呢?我被你的追杀令赶出临安的时候,四哥应该还没有事情。他只是个喜欢漂亮女孩的酒徒,一直都对家族权利没有兴趣。”
“...去年冬至走的,他喝醉了,一个人在清河坊的街道上睡着过去,那一天的夜晚很冷。”
“我知道了。”
二人再次陷入安静。
“要不要回家看看。”
柳衔荒毫无征兆的问。
“祖宅么?那里应该已经是荒地了。”
“我有派人打扫,只是清净了些,谈不上荒。”
“我今天难道还能活着离开这座茶楼么?”柳衔荒苦涩的笑笑“哥哥,我还记得当年你挥刀砍了二哥的头之前,也是这样问他的。”
柳衍舟没有说话,避开了他的目光。
“那个时候我在墙角偷听,就在这檀香楼,就在这个位置。”
“....我们,难道真的没有挽回的机会么?”柳衍舟用很轻很轻的口吻问他。
“哥哥你在说什么呢?当年你杀二哥三哥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有眨过,我抱着你送我的刀,和三哥杀了一路的追兵,都没有跑出临安,最后他劫了马匹,把我摁在上面逃走,自己一个人留下来拦人。”
柳衍舟默默的拾起目光,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开口————
“可你不一样啊...荒儿...”
再是沉默,终究无言。
歌姬的清乐也一曲终了,可怕的死寂在空气中蔓延,呼吸都变得粘稠起来。
“荒儿。”
“...”
“你还记得,当年父亲走后,你经常追着我喊阿瓮么?”
“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很害怕,想找阿爹,可是哪里都没有阿爹,最后见着的人,是哥哥你。”
“是啊。吾,乃汝兄也。”
柳衍舟慢慢合上双眼,回忆那天的片段。
那是个雷鸣电闪的雨夜,父亲在宅子里自尽,他们兄弟在各自的房间里,烛火摇曳。
柳衍荒的母亲难产走了,于是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娘亲陪的孩子,也许是本能的作用下,他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嚎啕大哭,跑出了卧室,满宅子的乱跑。
然后他撞见了柳衍舟,一个在走廊尽头拭刀听雨的柳衍舟。
额发被打湿的少年回过头,眼神荒芜地像一头孤狼,仿佛在荒原上准备跋涉前,看了一眼自己的亲人。
“阿...瓮?”
柳衍舟平静地凝视他,看着他吓坏了的无神表情,而后向他慢慢张开双臂。
“嗯。阿瓮在这里,别怕。”柳衍舟一字一顿的说。
因为他是兄长,长兄如父。
柳衍舟的视野回到现实,目光恍惚:
“你是最小的那个孩子,父亲走的时候,牵着我的手告诉我要好好照顾你。”
“所以你才一直没有杀我?”
“...我也不知道。”他目光空空的“你能活下来,无关乎我的怜悯,是你自己长大了。荒儿。”
“别再用那个称呼叫我了。”刀客握紧了手里的茶杯,青筋毕露。
“就那么恨我么?”
“那二哥和三哥的死要怎么办?他们的血就白流了么?”
柳衔荒恶狠狠的开口“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个人死!”
在阳光下缀饮冷茶的柳家家主看着他愤怒的表情,笑了出来。
“是么...那就想办法来杀我吧,而不是现在来求死。”
他凛然起身,整理自己的宽衣广袍,如风一般的离开了。
“三天后,柳家祖宅,我答应和你拔剑对决!如若不来,我会像诛杀你二哥三哥时,满城的追杀你!”
他的咆哮在空气中散去,随着满房金戈铁鸣的再度响起。
晨光下,只留了柳衔荒一人枯坐,端着同样冷去的茶水,低眉垂面。
冬日的西湖泛起翻涌的雾气,飘渺似云。
————
三日后,祖宅。
大雨滂沱。
兄弟二人隔着茫茫的雨幕,谁也不看谁。
灰袍斗笠的刀客靠着墙,屹立在荒废的大门前,怀里抱着他沉重的古刀,安静听雨。
穿上祖传的玄冠大衣,柳家的当代族长在空荡荡的屋内煮着一壶新茶,茵茵的白色蒸气从屋内溢出,消失在江南水烟的瓢泼大雨中。
光照不到宅子内的人儿全貌,只是露出半截屈膝正坐的下身衣摆,长长的黑红布料在木板上如流云四散,古意盎然。
黑夜里除了雨点劈打大地的响声,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刀客抬起沉默的头颅,眺望茫茫然的一片漆黑。
“星星亮的时候,我记得这里可以看见山上的古塔。”
“是啊。”
“也听不见蝉鸣和青蛙的叫声了。”
“下雨天,连人都会避雨,何况其他畜生。”
不知道兄弟二人谁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们本能的交流着共同的回忆,默契无间。
雨哗哗的下,坚硬如铁的心咚咚的跳。
刀已在鞘间隐隐震动,杀伐不可避免。
必然有一人的鲜血洒在祖宅石地的纹路上,涓涓成河。
那么何必还要再说那些温情的话呢?你已经下定决心要杀死他,就不必再多虚情假意。
他是你的仇人,是残害你其他亲骨肉的凶手。
柳衔荒最后一次眺望茫茫的黑夜,不再犹豫。
灰色的刀客转身走入大雨,密集的雨点迅速濡湿了他的衣物,将那身精壮的肌肉曲线暴露无遗。
祖宅的内门前,浑身湿透的刀客站在柳家族长三步之外,手摁刀柄。
身着玄冠的族长欣慰地笑笑,手举茶盏,递向刀客。
“喝么?去年采的梅坞新茶,润肺清脾。”
“不了。我怕下不了手。”
柳衍舟收回手,喝干了自己的一盏茶水,也不恼怒。
“好吧,好吧。”
柳衍舟赫然起身,大踏步地离开室内,犹如一柄□□斩开了漫天呼啸的风雨,昂然挺立在柳衔荒的面前。
末,兄弟反目,同室操戈。
故事的最后仍然在江南上演,依旧是那座祖宅,那个兄长和弟弟。
湿透了的玄冠在大雨下迅速吸饱水分,变得沉重而萎缩,屋内原本尊贵威严的柳家长老变成了一个脆弱苍白的,曾经的柳家世子。
“荒儿,你还记得么?当年,你就是在这里喊了我阿瓮”他的嘴唇翕动,口吻自嘲。
近乎自言自语的话模糊了柳衔荒的思绪,他本已坠肩沉肘,目光却不自觉的飘向祖宅走廊的一个小小尽头。
十二年前,有一个孩子嚎啕大哭的跑到那里,涕泪满面。
糟了!
就是那一刹那的分神,柳衍舟的刀已经出鞘,青色的刀光划出平直的弧面,直取他的腰身,绝对的刀术好手才能挥出这么凌厉的一刀!
柳衔荒想起来了,他的兄长曾经也是喜爱习武的人,才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已经诸武精通。
他吃力的横刀抵挡,脚下马步后撤一步,惊人的火光闪耀过兄弟二人的间隙。
刀刃剧烈碰撞摩擦出的电光火石照亮了柳衍舟的冷漠面孔,他已如坠道的魔鬼,没有悲哀和犹豫。
是么?是么?那就让他们在这个残酷的雨夜厮杀,用一人的死来结束仇恨!
柳衔荒咆哮着击开兄长缠绕上的鬼剑,那是一种可怕的缠刀术,通过控制灵敏的距离把控,用自己刀身最容易发力的部位压制对方最不容易发力的刀身末尾,一点点将刀送入对方的身体里。
金铁争鸣,柳衔荒俯身收刀,下挥!
仿佛轻若无物,柳衍舟原地起跳,躲开了足以砍断双腿的攻击,又一击湛青的剑光降下,直取颅顶。
柳衔荒咬紧牙关,左手从腰侧拔出另一柄刀,斜立在头顶偏斜开那灵动的一击。
锋利的刃面割开了他的发丝,漠无表情的脸在一次次刀剑相撞间越发清晰。
多少年了,柳衔荒还是打不过他的兄长,就如同很多年前他们一起学剑,总是他要学的更快,更强。
刀客的斗笠被劈开一道裂口,连带着斗笠下一痕模糊的血肉。
柳衔荒笑了笑,擦去左眼上方的血污,重新握紧古刀。
柳衍舟在雨中暂缓攻击,沉默地看着刀上所染的鲜血,像是在一场大梦里堪堪醒来的酒徒。
雷电劈裂山脊,暴雨洗刷江南。
石桥下的水流湍急凶险,裹挟着无数奋不顾身的,宿命。
他看了许久,而后甩刀血震,并无犹豫地挥洒开残留的热血。
话已言尽。
再一次的,兄弟二人压低重心,奋力挥刀!
雷鸣电闪的炽热白光照亮了兄弟二人麻木的脸,他们已无法中止。
三块歪歪斜斜的小小石碑在祖宅的园内挺立,荒草莹莹。
墙根下的阴影躁动不安,铁甲和骨朵已等待着惩罚罪人。
不知何处的高楼传来了红衣女子哀戚的悲叹。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
“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
“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热血抛洒满月,剑上堪负人颅。
一次又一次的激烈劈击在他们间碰撞,锋利的刃口崩出道道缺口,可他们的力气还未丧尽,仍然不知疲倦的摆出架势,挥刀前冲!
剧烈的震动麻痹了二人的虎口,他们同时退后保持距离,沿着祖宅荒园的中心绕走,始终有一个稳定的圆在他们中间保持。
柳衍舟吐气沉腰,在呼吸最为平稳的那个刹那,他断掉了身体的平衡掌控!整个人如下伏前突的猛虎!
安全的圆形距离被突破了!他成为了颠覆太极的箭矢!
柳衔荒却不退不避,双刀架在身前,硬生生的想要偏去那股霸道的刺击,没有万分把稳的他心跳快如擂鼓。
金戈铁鸣在柳家的祖宅响彻天际。
湿冷的泥土溅上裤脚,殷殷的红色在柳衔荒的肩头上迅速蔓延,柳衔荒勉强用刀格住了兄长的剑,以他的身体为囚笼。
刀格艰难地阻涩在一起,无法滑动,除非有一人先退后收刀,暴露弱点。
谁也不会允许这么做。
他狰狞的嘶吼起来,贯穿了肩胛的长剑再次深入切口,柳衔荒不顾一切的转动刀姿,想要用格住长剑的双刀切下面前人儿的头颅。
可柳衍舟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不知道是嘲笑还是戏弄。
腹部传来惊人的刺痛,柳衔荒被一击利落的飞踢踹了出去,那柄贯穿他肩胛的长剑径直拉出一米长的血丝,连带着白花花的骨髓。
在剑首快要离开他肩胛的瞬间,柳衍舟翻腕上挑,轻而易举地毁了他的左手。
大雨滂沱。
一人拼尽全力的跪在地上喘气,左手无力的下垂,全数精力被用在忍耐足以昏厥的疼痛,另一人却只是随意的垂刀听雨,恰如很多年前他在这座祖宅的走廊尽头,看着他的父亲自尽,面无表情。
他从来都是这样,既不悲伤也不失态,仿佛永远都是从容不迫的天才世子,算尽这世间的筹措,人心。
柳衍舟木着清秀苍白的脸,抬眉望天,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看向再次站起来的弟弟,歪了歪头。
“你的刀钝了。要换一柄么?”
“好啊。哥哥还会为我准备一柄好刀么?”
柳衍舟左脚踏地,一块机关石砖被引动,满目琳琅的刀剑架子顷刻间从柳衍舟背后的红墙上翻转现身,有七尺长的重枪,灵动的蛮族弯刀和沉重的□□,以及无数柄中原士大夫所喜爱的精致汉方剑,轻盈而致命。
他收起危险的剑姿,对弟弟做了个漂亮的邀礼,弯腰示意。
“请。”
刀客没有迟疑,径直从柳衍舟的身旁走过,并不防备。
他看了许久,还是取下一柄不怎么出彩的长刀,随手挥舞测试重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只喜欢用刀。”
“我和哥哥不一样,没有天赋的人做不到诸武精通。”
“如果你愿意用枪,会轻松很多。”他在等待弟弟的时间里挽了一手如飞花般旋舞的剑花“柳家祖传的燮天之剑,太压制你的刀术了,战场上大开大合的刀术是敌不过精巧微妙的杀人剑的。”
柳衔荒无奈地笑笑,拭去额头上遮挡视野的血和雨“燮天之剑代代单传,只有世子有资格从小学习,哥哥,你忘了么?”
“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不是世子啦。”他难得地也笑了,笑的空洞而妩媚“荒儿,从父亲走后,我就是柳家的族长了,你忘了那一年我们多少岁么?”
柳衔荒凝视那双疲倦的眸子“我忘记了、哥哥,因为我是个自私的孩子啊,总是...看不见你高大雄伟的背影!”
男人们大吼着突破了安全的圆心,柳衔荒如狮子一般跳起来挥舞战刀!刀光如排山倒海般压倒而来!
可柳衍舟只是舒展自己的双臂,仿佛拉弓引弦,侧身挪步闪开这恐怖的一击,然后以再轻盈不过的点刺摧毁了斩击的重心控制。
“荒儿,你记好了,燮天之剑的本质是以斩破斩,后发而制人。”
柳衔荒跌跌撞撞地摔到泥泞的地面,猛咳粘稠的血痰。
“有一年我问过你,是否要学习柳家世子当学的燮天之剑,可你不愿,如今”他的瞳子凝成极细的丝线,杀意突破桎梏“你必须要长大了!”
刀光翻飞,燮天之剑以绝对的优势压倒了没有体力的柳衔荒,他只能在那凶猛的攻势下节节倒退。
大量的失血开始迟钝他的思维,独臂的他不过是一条被打掉牙齿的丧家之犬。
什么意思?柳衔荒想不懂哥哥说的话,为什么他如今要学会柳家的燮天之剑?因为只有燮天之剑能打败燮天之剑么?因为只有用燮天之剑才能打败他的哥哥么?
被废去左手的男人反手握刀,斩向空处!
被雨幕遮盖的虚影中,柳衍舟的燮天之剑被预判了。
燮天之剑!
柳衔荒压榨着身体里的每一寸血脉,爆发出没有起势的寸刀术,就仿佛拳击术中的寸劲断锁,自平静中的一瞬爆发出可怕的力道,那力量可以削骨切石。
刀砍中了。
出乎意料的手感给柳衔荒带来了惊讶之情,他成功了么?
柳衍舟迅速后退,错开下一段致命的刀光,嘴角旁溢出鲜血“做的好,就是这样。”
他振刀吸气,以洪亮的语气朝他问去“回答我!如果你能杀死我,你会成为柳家的新一任家主么?!”
从地上起身的柳衔荒吐出一口血,握刀稳身“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是想杀了你,可也许我们一起下地狱,那会更好啊!不是么!”
柳衔荒咆哮着发起攻击,伤痕累累的昂起那颗始终未曾低下的头颅,目光如炎。
刀剑激烈的碰撞在一起,兄弟二人吃力的进入角力,这一次柳衔荒没让柳衍舟有机会使用缠刀术,他从一开始就压制了柳衍舟的剑姿,没有选择的机会。
他们借着这个机会,得以获得说话的机会,柳衍舟咬着牙再次询问“你真的不愿意接手父亲传下来的家业么?那是你无法想象的荣华富贵!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大业!”
“我宁可柳家毁在你的手上啊!哥哥!然后我们兄弟五人就能一起在临安城里讨起生活!”柳衔荒失态的大吼,止不住的滚烫热泪从他弯曲的眼角垂落“可你,眼里只有权力!”
柳衍舟默默的咀嚼着这句话,居然轻松地笑了出来。
“我是为了让你们活下来啊...笨蛋。”
柳衍舟震刀上挑,断开角力的比试,再次拉开一个摇摇欲坠的太极之圆。
“如果当年柳家没有人继承,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死在被洗牌的临安城里,有多少妻离子散和背井离乡!如果我不坐上柳家的族长,你们也没有半点活路!”
“难道哥哥你坐上家主的位置我们就有活路了么?”柳衔荒痛苦的掩面咬牙“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是么...已经回不去了啊。”
倾盆大雨中,有人终于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下定决心。
柳衍舟闭上双眼,将剑背负在身后,伏低身体。
凌厉的架势开始锁死他的活动空间,柳衔荒认出那是燮天之剑的登峰之术,取月之剑。
那样的剑术会让使用者隐藏住自己出剑的方向,而今天柳衍舟穿了宽大的玄冠礼衣,遮掩的更加没有破绽,一切都随心而动,你无从防备,无从预判。
一切就只是拼出剑刹那的反应,快者得生,慢者取死。
但终归会有一人的头颅被取下,如同神仙摘下银玉般的满月。
柳家的祖宅中,大幕降下,骤雨将歇。
只要有一个契机,打破平衡的契机。
雨丝捶打青石地面,流星划过无光的天穹,漆黑山林间的飞鸟振翅,满城枯黄的梧桐随风摇曳。
他们的心静极了,没有一丝杂念。
生死之间,有人拔刀。
咚。
寂静的雨夜里传来金属震鸣的剧烈响声。
柳衍舟闭合的双眼猛然睁开!杀意如溅出的水银四溢!
柳衔荒也发出了自己的攻击,他居然没有一点防备的挥出了平直的一刀,任凭那青色的刀光直奔自己!
天地间寂寥的声音,莫过此刻他们的寂静。
大口大口的热血从柳衍舟的嘴里溢出来,柳衔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自己为何没死?为何能躲过那无从逃避的一剑?
再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手中握着的刀已砍透了柳衍舟的胸膛。
而柳衍舟的刀只是横在柳衔荒的太阳穴一侧,刹住了最后的距离。
“做的好。”他用沙哑的嗓音说。
柳衔荒艰难的扭头,看他的背后,一个黑衣的刺客被柳衍舟一剑斩中了头颅,那刺客高高举起的短刀就停在空中。
大惊失色下,柳衔荒想要拔出嵌入兄长胸膛的剑,却被柳衍舟用手势制止了。
“别拔出来,这样我还能多讲几句话,让我...咳,让我讲完我应讲的话。”
面露苦楚之色的柳衍舟拼尽全力的压下颤抖的身体,咽下吊着他命的那么一股气,用雾蒙蒙的瞳子直视柳衔荒。
“很奇怪吗?为什么我不杀你,反而要杀那些看起来是我侍卫的家伙...荒儿,他们不是我的侍卫。”
“哥哥...哥哥?
涓涓的血从胸膛中流出,可那些血是骇人的黑紫色,就像一个命不久矣的中毒患者。
“我从不是一个真正的柳家家主,荒儿,父亲走后朝廷迫切需要一个人去当柳家的傀儡,我是大哥啊,我不能看着、咳、咳咳、别人去继承柳家,然后看他们把我的四个弟弟都清洗干净...我要保护你们的,我本该保护你们的,可我太弱小啦。”
柳衔荒看着他的兄长流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看着他一点点失去意识,倒在他的怀里,胸膛里插着他亲手送进去的刀。
“你们...你们都不愿意听我讲话...二弟他想要立刻就替父亲报仇,可朝廷那是那么容易就能谋反的?为了保护你们,我得对他下手...三弟也是这样...我也不想杀他们的...”
年过三十的男人忽然间嚎啕大哭起来,像一个弄丢了宝物的孩子。
“对不起啊...对不起啊...我真的努力了...可我谁都救不了...
柳衔荒紧紧抱着他的兄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天上天下都在下雨,冰冷彻骨。
“那些侍从,不是我的手下...那些人是朝廷的眼线...他们一直在提防我,因为他们知道我不是一条听话的狗犬。”
柳衍舟剧烈的咳嗽,蜷缩在他弟弟的怀里,努力的想要再说什么话出来。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哥,我现在就带你出去找大夫,你...”
“来不及了,这就是我的结局了,能死在你手里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荒儿。”柳衍舟露出满足的笑容,一抹火光出现墙角的深处,那是无数着甲的朝廷禁军,他们早已等候多时。
“快跑吧,快跑吧!荒儿!就像你那天在你三哥的身旁一样,逃出这座临安城!”
柳衍舟尽力的维持着他作为兄长的尊严,想要以命令的口吻让他的蠢弟弟此刻逃离这里,却不想看见一双空洞的眸子。
刀客沉默的低下头,深呼吸一口气,而后将柳衍舟轻轻放到地上,拿走柳衍舟松手的剑。
柳衍舟呆呆的看向他的弟弟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向无数着了甲的朝廷侍从,像个认命了的疯子。
“回来!回来!”
他歇斯底里的大喊,心底有一块陈旧的疤痕隐隐作痛。
他又要搞砸了啊,他又要再成为一个不称职的长兄了。
为什么他总是没法保护那些他最亲近的人呢?
因为这是他的命么?
那该死的...命啊!
柳衔荒向那些如海潮般起伏的火色侍从们走去,走的步子摇晃,有气无力。
他痞气地笑了笑,站住了,提刀而立。
“你们谁先上来杀我?!报上名来!”
可他的体力已经容许不了多站那么几秒了,他的体力近乎枯竭,连看清物体的目光都快要保持不了。
柳衔荒居然朝他们跑了过去!像一头走投无路的狮子!
可是,
毫无征兆的,忽然有什么人在背后拉住了他,而后一股极大的力道将他向后方甩了出去,临空飞过了柳家祖宅低矮的外墙。
柳衔荒惊慌失措地在空中看见了柳衍舟淡淡的微笑,还有他极轻极轻的口型:
“活下去。”
数十柄被点燃的鲸油火箭从紧绷的弦上射出,柳衔荒看见他的哥哥被一团火焰吞没,如同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森罗恶鬼。
那恶鬼自火中新生,浑身的玄冠礼衣熊熊燃烧,提在手中的双刀翻转流泄,背影遥远而宏伟。
恰如世界上的第一个夸父诞生在世界上,大吼着扑向了属于他的宿命。
柳衔荒害怕极了,他忽然间又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八岁的雨夜,他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在花园中自缢,满世界的逃窜,想要找个温暖的地方逃避。
现在他的哥哥也要死啦,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和他血脉相同的亲人。
他终于感到了冷,在这样寒冷的江南,他举目无亲。
他想说哥哥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
一夜过后,临安城内的一个角落燃为灰烬,飞烟和灰尘铺天盖地的席卷上城中的苍穹,雾蒙蒙的,盖住了他的瞳子和心。
柳衔荒呆呆地坐在小舟里,支撑着他的是那柄残留着至亲之人鲜血的古刀,如果把那刀抽掉了,也许他会就此倒下去。
小舟在狭窄的河路中漂泊,不知该去往何方。
他累了,他想要找个温暖的去处逃避,不要再回头见那血淋淋的真相。
立在舟首的老人沉默不语,只是默默的听那临安城内若有若无的萧声,仿佛一曲为了故人而奏的哀曲。
人潮从水路的两旁经过,热闹喧嚣,柳衔荒听不见那些尘世里欢腾的声响,他觉得那些声音现在离他很远很远。
他听见孩子们围绕着卖糍粑的摊贩前打闹,他听见谁家小女孩嚎啕大哭的声响,听见高台之上谁人棋子落定,大幕将启。
过了很久很久,宛若行尸的他来到老人的身旁,目光呆滞。
“醒了么?”
“你是谁。”
“取决于你接下来的回答。我的身份可以是你兄长的托孤人,也可以是和你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老者转过身,隐藏在厚厚面纱下的锋利眼神刺进他的心里,让他无地自容。
“...是我哥哥以前的残党吗。”
“是啊。柳家真正的族人,被朝廷驱逐赶出巢穴的牺牲者...衍舟大人的寿命本就不长了,朝廷的哪位大人物一直在给他服用某种慢性毒药,他活不过太久的,这就是他的命了。”
“是吗。”
木木的,什么都感受不到。
忽地,一柄沉重的短刀被老人从布衣下抽出,伸到面前。
“衍舟大人自上位起,就一直在准备机会,在朝廷的诸多眼目下藏甲锻刀,而事到如今我们这些柳家的残兵败将,已经备好了一柄足够锋利的刀,只等待着出鞘的那一天。”
“一共四千匹马匹,五百具蛮族人的铁浮屠装具,三千支锋利的长矛,三千张最上等的弓和箭,还有柳家数以千计的好男儿们,他们都在等待着这一天。”
老人平淡地说着足以让他们二人杀头的话,目光一直走向遥远的远方。
“该做抉择了,孩子。”
“是朝廷逼死了我的哥哥们么?”
“是。”
“你们一直准备着砍向龙座之上的天子?只是为了报柳家的血仇?”
“是。”
柳衔荒苍白的笑笑,轻易接过那柄短刀。
“那还等待什么呢?我没有理由拒绝这么盛大的葬礼。”
“衍舟大人的死会成为麻痹朝廷警戒的良药,衔荒大人,我们该上路了。”
柳衔荒看向路边的阴影,有两匹高壮的青州大马早已跟随了他们许久,那马上坐着的汉子看着柳衔荒,瞳孔里爆发着难以忍耐的渴望。
他想,只要他一声令下,那这些男人大概都会随他一起奔赴沙场。
是么,哥哥,你终归还是把柳家家长的位置让给我了啊,以这样的形式。
柳衔荒慢慢的离开小舟,来到马匹的身侧,跨腿上蹬。
他猛地咆哮起来,青州烈马一骑绝尘,消失在临安城的街道水巷中。
柔软的柳枝在河边摇曳,血脉中游走着火焰的柳家男人就此走上了属于他们的战场,始终都不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