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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细糠与粗粮 ...

  •   端着个小白碟,刚给他喂了口鱼肉的美人,诚惶诚恐地跪下:“姚御史恕罪,是小白手脚粗苯!”

      一个美人花容失色,其余美人巧笑倩兮,中间的箫岐阳,仿佛横亘于人间奈落出口的二面鬼,一面代表着地狱,一面代表着乐土。

      将精雕细琢的玉樽重重摔在地上,玉樽瞬间四分五裂:“赤历簿呢?还不速速呈上?”

      一把老骨头软倒在花丛中的周知县,吓得冷汗直冒,用力推开了误事的四只花蝴蝶,连忙喝退了舞姬与乐师,又唤人将赤历簿给呈上:

      “御史大人,在这呢!早就准备好了,就等您审阅过目了!”

      官帽歪斜,官袍松散,鬓边被指甲勾出好几缕的长发,老树皮一般的脸上,还被胭脂烙上了好几个红唇印,整个一不正之风。

      周知县将官帽扶正了些,正要顶着一张花花绿绿的脸,跪到正中听候发落时,只听姚御史唠家常一样,稀松平常地说道:“例行检查罢了,坐下吧。”

      变脸比翻书还快!

      箫岐阳懒散得重新躺回了美人的怀中,语气比刚才平易了不少,但周知县正襟危坐下,一串汗接着一串汗往下冒,里衣全被冷汗浸透了,哪还敢懈怠丝毫?

      其中一名美人从小厮手中接过赤历簿,纤纤玉手将其展开。

      箫岐阳目光在簿上蜻蜓点水一过,漫不经心地说道:

      “御史前往地方时,地方官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赤历簿呈上。若是搁我新官上任的那会儿,你这颗项上人头,非得被我肩上的三把火给烧没了。”

      “下官有罪,下官有罪!”

      周知县吓得要当场跪下,咯肢窝却一左一右被美人给架住了。

      “啊——”小红学着给稚子喂食的老妈子一样,引导得张着嘴,夹了一筷子递到他的嘴边,“周知县吃块猪红。”

      小橙不甘示弱:“周知县,还是吃块银锭盒吧。”

      小绿接着:“周知县,吃猪利。”

      小黄亦跟上:“周知县,还是吃根猪鞭吧。”

      一边搀着,一边喂着,效率拉满。

      一口一个周知县,喊得周知县本人飘飘欲仙的,前又有姚御史施加压力,简直如油锅上的蚂蚱,上蹿下跳的。

      “好……好好……好……好好好……”

      周知县张开的嘴就没合拢过,鲜香的食物携着女子的脂粉香,被送入嘴中,在嘴巴被撑得巨大,即将要呕出来的时候,连忙抬手一拦,将不知第几块猪红拦在了牙关前:

      “够……了……够够了。”

      席面上呕出食物,是为对御史的大不敬,好在一经阻止,红橙黄绿四名美人,终于舍得放下筷子了。

      周知县的双手交叠着捂住嘴巴,几次呃逆后,艰难得将满嘴的吃食全部吞入腹中后,方才放心将双手放下。

      敢怒不敢言,被美人们左右一推搡,那点子怒火又被推得一干二净了,还能舔着脸笑道:“多谢四位小娘子了。”

      四名美人嘤嘤笑道:“哈哈,他叫我们小娘子。”

      纷纷又挟起了吃食:

      “周知县,你太可爱了,再吃块猪红吧。”

      “周知县,别听姐姐的,还是再吃块银锭盒吧。”

      “周知县,猪利猪利。”

      “周知县,猪鞭最是好吃了。”

      被红曲腌制过的猪,猪肉的鲜香中带着酒香,颜色亦鲜红诱人。

      箫岐阳逗狗一样拿捏了两句,又与美人们哄玩了会儿,终于肯再看两眼赤历簿了,跟着美人翻页的速度看了几页后,漫不经心地问道:“永定三年,为何只收了不到十万石的大米?”

      “十五万石,十五万石,十五万石。”又往后看了几页,全是与之不符,“往年皆是十五石,为何独独永定三年,少了整整五石?”

      此问一出,周知县只觉血气上涌,脑袋嗡嗡直响,蜂拥而至的鲜红吃食,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视野之内成了一片血色。

      怪乎四位美人只给他挟由红曲腌制过的猪肉,原以为是她们钟爱这几道菜,怕是姚御史在给他警告,有所错漏的话,“血淋淋”的猪,就是他的下场!

      他就是案板上的肥猪啊!

      周知县连推开筷子的精力都腾不出了,蹭得一下站起,连衣袍都来不及整理一下,赶忙答道:

      “回禀御史大人,那年雍州城闹了大水,秧苗刚刚长起的季节,雨水连下了两月,放晴的日子屈指可数,那一批的秧苗,根部全给泡烂了,稻谷压根长不大。

      等到雨季一结束,我立马组织百姓们重新播种,但到底误了芒种时节,播下的秧苗长势并不好,加之雨季后又时断时续得干旱,第一季的稻谷最终只收割了往年的三成。

      亏得第二季播种时,顺风又顺水,产量比往年提高了一成,年底一合计,我将第一季暂定的粮税上调了一点,这才勉强凑到了九万零一千石。”

      周知县没敢说的是,这九万零一千石,还收缴了部分百姓丰年囤积的粮食,否则最终收缴上的粮税,只会比九万零一千石更少。

      “天灾地变,百姓靠天吃饭,缴税少了情有可原。”箫岐阳认同得点了点头,“只是你要知道,律法无情人有情,百姓辛劳,亦不可将他们逼得太紧了。”

      “御史大人说得是。”周知县连忙附和道,“下官今后定深思熟虑,融贯古今后再下定夺。”

      结果尚未自省完,就被箫岐阳打断了:“这葡萄,怎生还有块皮?”

      好好说着粮税,怎么又谈及葡萄了?

      周知县慌忙看去,只见箫岐阳将刚嚼了一口的葡萄给吐出,雌雄莫辩的一张俊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喂了没剥干净皮的葡萄的美人噗通一声,与最先挨罚的小白跪到了一处:“姚御史恕罪,是小紫遗漏了。”

      箫岐阳却不理会她,转而看向周知县冷笑道:“如何深思熟虑?如何融贯古今?若你是个只会生搬硬套古籍的白面书生,随便找个秀才就能上任,何需你这周知县?”

      “十五万石成了九万石。”声音掷地有声,“若非我发现了,将来,你是否还要以蝗虫过境,旱魃为虐,飓风肆虐,将粮税再降至七万石,六万石,五万石?”

      “下官不敢!”

      周知县噗通一声跪下,抖若筛糠的一双老腿,终于如愿与地面来了次亲密接触。

      箫岐阳又被喂了一口葡萄,这一回,果肉之上,总算不再粘着皮了,果核亦被仔细挑出,圆润饱满的一颗葡萄,可一口吞下。

      箫岐阳舒缓得哼了一声,心情明显愉悦了许多,连带着锋芒毕露的话,都如细雨化春风:

      “大雨连月不开,身为地方父母官,要有开沟排水的先见之明,若每个地方官都像你一样只会事后翻书,粮税收缴不上来,朝廷的军队由谁来养?吃不饱饭的士兵们,该如何抵御各方的蛮夷?”

      要是开沟排水就能泄去洪水,那这世上就不会有人因过于丰沛的雨水而饿死了。

      暴雨倾盆而下,顷刻间就能涨起积水,疏通洪水的沟渠,在洪水的冲击下,更易被泥土、树枝、树叶等杂物堵住,就算挖再多的沟渠也无济于事。

      退一万步说,就算苍天有眼,沟渠堵不了,天上一盆又一盆的雨水倾倒下来,疏通的速度也是压根追不上积水的速度的。

      天知道,这位靠贵妃妹妹上位的御史,才是只懂翻书的草包官!

      于是对着草包官无条件恭维道:“御史大人教训的是。往后再发大水,下官一定发动全城的百姓,挖多多的沟渠,让积水无处可积!”

      态度之坚决,恨不能当场扛起锄头开干。

      箫岐阳的心情总算舒爽了,像是才看到周知县跪着一般,挥了挥手,说道:

      “起来吧,一个没注意,你怎生又跪下了?早先说过了,例行公事罢了,我这人办公时总是比较严肃,对事不对人。只要你没贪赃枉法,就落不到坏处的。”

      平易又近人,要不是被拿乔的是他本人,周知县当真要以为这草包官好糊弄了。

      周知县依言站起,坐回支踵上后,只觉发软的双腿不似自己的了。

      红橙黄绿四位美人,至始至终仿佛只是个局外人,笑着迅速依偎上来,锤肩捏腿忙得不亦乐乎。

      在陷入温柔乡前,周知县赶忙对姚御史例行的公事例行恭维道:“姚御史兢兢业业,实乃吾辈之楷模。”

      舞姬与乐师散去,现场只剩姚御史与莺莺燕燕们你侬我侬的声音。

      周知县则一边擦汗,一边婉拒着红橙黄绿四位美人层出不穷的“服侍”。

      在被迫咽下一颗猪肉丸后,只听久不发言的姚御史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声音并不和善。

      周知县心中一咯噔。

      一位穿青衣的美人将挟着薄肉片的筷子又往前递了几分,抵到了姚御史的唇线上,娇声答道:

      “御史,此道菜名叫缠花云梦肉,选用精心饲养的猪前肘肉,挤压滚揉后包以肠衣,在逐一切片烤制而成,断面呈云状花纹,故名缠花云梦肉。”

      “菜是好菜。”箫岐阳并指将玉筷推开了一寸有余,“不过你一筷子夹两大块肉,是想噎死我吗?”

      “姚御史恕罪,是小青鲁莽了。”

      小青噗通一声,亦跪下了。

      寻欢作乐的姚御史,终于又腾出了闲空,往美人手中正缓慢翻页的赤历簿看去,草草瞥上一眼,就重重一拍桌面,声如洪钟地呵斥道:

      “永定七年,簿中记载是个大丰年,为何也只收了十一万石的粮税?不多收,反而少收,你倒是好本事!”

      “收成已定,这一回,仓囷的粮食是被老鼠吃了,还是被黄鼠狼给骗走了?”

      一掌下去,酒樽倾倒,美食跳出盘面,桌面顿时杯盘狼藉。

      未被怪罪的美人们,麻利得收拾起了桌面,撤下乱糟糟的美酒美食,换上全新的。

      周知县僵硬地跪坐在支踵上,在姚御史的逼视下,一动也不敢动,在一片浆糊的脑海中,勉强抽丝剥茧出关键点来:

      “回禀御史大人,永定三年的水患致使民不聊生,民生多艰,怨声载道,雍州城元气大伤。

      恰逢永定七年大丰,我本也如御史所想,趁机将永定三年的粮税给补齐,但一经施行,经历了灾年的刁民,比野狗都要护食,抄起武器一窝蜂将县衙给占领了。”

      “下官差点在那场动乱中小命不保。”周知县声音一颤,老眼中霎时满含热泪,“后来上奏朝廷,圣上仁慈,体恤雍州城的百姓,特批将往年该收的十五万石粮食减缩至十一万石,这才平息了民怨。”

      待得风波过,再以各种名目将当初挑事的头给抓捕,以防再有人一呼百应,揭竿而起。

      当然,这后话,就不必与草包御史说了。

      “此事皇城之中实有记载,御史大人若是不信,待得哪日回皇城,可查知一二。”

      周知县用宽袖用力一擦眼泪,再重重一吸鼻子,好一个披肝沥胆的忠贞之臣。

      箫岐阳挑眉:“你是在说,本官在污蔑你?”

      “非也非也!”周知县连忙摆手否认,“御史常年为国奔走,不知小城之一二情有可原,下官只是在提醒您。”

      “提醒?”箫岐阳轻笑道,“你个九品芝麻官能耐倒挺大。”

      见马屁拍对味了,周知县连忙再接再厉道:“尺之木必有节目,寸之玉必有瑕瓋。御史是那通天神木,无价氏玉璧。”

      箫岐阳哈哈一笑:“有几分才华,倒不辱没了县令这一职。”

      口中被喂了一颗剔了核的荔枝,咀嚼的间隙又看了眼赤历簿,称赞道:“叙事简练,字迹工整,你请的师爷是一把好手。”

      周知县擦了把额间汗:“回禀御史,这是下官亲自抄撰的,偏僻城池读书人少,读得上乘的更少,抄撰赤历簿是大事,下官不敢旁托他人。这些年师爷一位一直空虚,府衙之中与文书相关之事,皆是下官在做。”

      周知县没敢说的是,九品芝麻官的俸禄有限,他一尸位素餐的官员,上不敢结党营私,下不敢鱼肉百姓,只能一人身兼数职,名正言顺得将朝廷下发的款项,收入囊中。

      所赚的一分一毫,尽是该得的辛苦钱。

      言毕吹捧道:“下官才疏学浅,但得御史赏识,只觉毕生无上荣耀。”

      自诩回得不算面面俱到,也是中规中矩,眼瞅着姚御史被他的马屁拍得身心舒畅,结果吊着的一口浊气尚来不及吐出,只见在一美人给姚御史喂了一口八宝芋泥后,姚御史的脸色骤然又一变,吐出了搅在其中的八宝碎。

      所谓八宝碎,是将香榧、扁桃、海松子、木庵子、木巽子、榛子、胡桃、杏仁八种硬果实,在装满洗净的沙子的铁锅中,来回翻炒,去除水分,炒出焦香味。再用石磨碾压成小碎块,拌以蜂蜜后,再搅进蒸得熟烂且捣成泥的芋泥之中,表面最后洒以捏碎的干花瓣,一碗香喷喷的八宝芋泥就做好了。

      可惜再香的八宝芋泥,磕到了姚御史金贵的牙口,都罪该万死。

      投喂八宝芋泥的小青噗通一声跪下,周知县只觉得对颜色有点发晕,吓得一哆嗦,而后脸朝下拍到了桌面上,在倾倒饭食的滋养中,颤巍巍得举起了手:“姚御史!”

      而后迅速抬起了头,宽袖重重一擦沾满汤汤水水的老脸,真诚地建议道:

      “犬子的妾室们,容貌虽不及御史座下的美人,但胜在体贴入微,谨小慎微。她们终日关在后院中,是只知唱《玉.树.后.庭.花》的商女,恰逢御史来访,不若让她们出来服侍。御史吃惯了细糠,也尝尝我们偏僻小城的粗粮,换一番滋味,也算她们此生堪大用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细糠与粗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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