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D/土屋淳】心之沙漠》紫罗兰金矿

1、红

　　大约在他五岁的时候，也就是1980年的一个无关紧要的下午，土屋淳发现自己和大家不太一样。那个年代，“心盲症”这个词甚至还没有出现，不会说话的小孩子和不会稳稳正坐的小孩子都被看作有点笨，大人们并不会想到“自闭症”“多动症”的词汇，只要多训斥或者打一顿就会有所改善。就在这种日子里，他被看作非常聪明的小孩，在亲人邻居的夸奖和同龄小孩的羡慕中长大，直到在幼儿园的美术课上，老师给了他们一个特别的题材，叫作“我的美梦”。

　　“在老师发给你们的白纸上，画出你们曾经做过的，最开心最美好的梦吧！”那个土屋已经记不得长相的漂亮女老师这么说着。其他的小朋友已经掏出各色蜡笔，在白纸上尽情挥洒起来，他看着自己的纸，却不知道如何下手。爸爸给他买的蜡笔是比其他人颜色少一些，但这不是他无法画出美梦的理由。在教室“沙沙”的涂鸦声中，他闭上眼睛，拼命回忆那个梦，眼前却只有一片黑暗。

　　他当然做过那个梦，如果让他大声说出来，他能连脚边的小花都描述得一清二楚。他记得那是一个非常快乐的梦，梦里父亲带着他和妹妹坐上了彩虹色的巴士，巴士开着开着，就飞到云端，他们在云端的游乐园上玩到太阳落山，他甚至是笑醒的——可他无法想象当时的画面。即便他再怎么努力回忆，脑海中的梦只是一片模糊的光晕。等他再次睁开眼睛，老师已经走过来，问他：“小淳，你怎么不画呢？”

　　他嗫嚅着说不会画。老师耐心地蹲下来，在她的语言指导下，土屋总算勉强照着文字描述，画了彩色的巴士、父亲、妹妹、云端的游乐园。他翻找蜡笔，想画好游乐园的红色城堡，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种红色。旁边的人几乎都画完了，也把各式各样的红色蜡笔借给他，可每一种都不是。土屋急得跳脚，这时，有个人毫不客气地拿走了他的画，用自己的蜡笔在上面随意地涂上了几道红色。那完全不是他梦里的颜色，土屋鼓着脸，拼命地抢回自己的画，但无论如何也擦不掉那抹红色。被大家当成最聪明、最懂事、最勇敢的大哥哥土屋淳，在那一天站在教室中间，难堪地哭了。他肿着眼睛回到家，妈妈正在叠衣服。他扯了扯妈妈的衣襟，问道：“妈妈，你还记得你的梦是什么样子吗？”

　　妈妈安静地摇了摇头，继续叠衣服。他去问爸爸，去问邻居的叔叔和阿姨，最后连话都说不清的小妹妹也问了。没有人认真地思考他的问题，只是笑了笑，有的说记得，有的说不记得。毫无价值的答案堆积在土屋的脑海里，于是他又哭了，内心被疑惑和恐惧充斥着。难道我是唯一一个看不到梦的人吗？这也太可怕了！

　　看到他大哭不止，从卧室里出来的妈妈也哭了。她搂着小小的土屋，告诉他不用害怕，妈妈会一直在的。在妈妈的怀抱里，他渐渐止住哭泣，心想，至少妈妈会和他一样，对吧。

　　第二天，妈妈背着一个很大的背包出门了。等土屋把妹妹带回家时，一直在家里，见到他们就会微笑，让他们陪伴在左右的妈妈不见了。他哄睡了妹妹，在玄关前坐了一整晚，直到天亮，父亲不小心踢到了他的膝盖，妈妈也没有回来。

　　就连妈妈也抛下了他。哭没有任何用处，大人的承诺也不值得被放在心上，土屋虽然很聪明，可毕竟只活了五年。他擦干眼泪，看着妈妈离开的方向，拼命想回忆起妈妈的笑脸，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记得妈妈的头发很香，妈妈的怀抱柔软温暖，妈妈的手总是凉凉的，可是他无法回忆起妈妈的容貌，他感到挫败，也感到自责。发现妈妈不在了之后，妹妹也大哭起来，土屋只能收起自己的眼泪，拍抚着妹妹的后背。

　　他不能哭泣了，他是一个坚强又聪明的大哥哥。妈妈离开了，他只能代替妈妈，继续微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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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识到自己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时候，小野香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当大家提起自己的兄弟姐妹时，她自豪地告诉同学，她的弟弟在上小学三年级。同学哈哈大笑起来，说，可是小野在上一年级啊。怎么会有姐姐比弟弟年级低呢？

　　没有吗？小野香奈挠了挠头，怎么会呢，我的弟弟就是很厉害，他越级了吧。

　　小野几岁了？

　　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岁。

　　在同学的笑声中，小野香奈头一次知道，九岁本来应该上小学三年级。弟弟没有跳级，那就是她……降级了？

　　“原来是这样啊！”她“嘿嘿嘿”地笑出声来，“我第一次知道！”

　　她并不知道她的“降级”给她贴上了什么标签，看到弟弟从三年级的教室里出来，她依然很高兴，跑到他身边一个劲儿地转圈圈。弟弟看起来不太高兴，为了让他重新露出笑脸，小野香奈大声向他宣布了自己今天的新发现：“健太！姐姐今天，学到了新东西！我是降级的！”

　　弟弟抬起头，牙齿咬得紧紧的。小野香奈嬉笑着问他为什么露出了可怕的表情，又伸出手去，想把他的嘴掰成微笑的形状。小野健太一把打开她的手，疼得她大叫一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正常的、普通的、心情很差的小野健太，一把揪住了双胞胎姐姐的衣领，对着她怒吼道：“你知不知道降级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你是一个白痴！！！该死的白痴！！！”

　　白痴？该死？

　　小野香奈并没有完全理解这些词语的意思，她只觉得弟弟说话声音好大，她的手好痛，耳朵也好痛，心脏也好不舒服，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凶？她挣脱弟弟的手，捂住耳朵，双眼紧闭，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再也不要当你弟弟了！”全校的目光都汇聚在小野香奈的身上，健太羞红了脸。他用力推了一把姐姐的后背，扔下一脸惶恐的香奈，转身跑出了校门。看到门口只有健太一个人，小野夫妇大惊失色，一个留在家里，呵斥着健太不陪伴姐姐、擅自回来的行为，一个慌忙跑出小区，到处喊着香奈的名字。因为白痴姐姐挨了父亲的巴掌，健太十分委屈，他躲回自己的房间，在作业本上狠狠地划下一句话：“香奈去死！！！”

　　为什么他要有这样一个笨蛋姐姐，搞得他自己也像个笑话一样？如果她真的丢了就好了，他再也不用被别人说是笨蛋的弟弟了，也不会被人嫌弃有白痴病。

　　被父亲打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他摸着伤口，扑到床上，呜呜呜地小声哭了起来。卧室门外传来钥匙拧开门锁的声音，大概是妈妈找到了香奈。果然，香奈一回到家就开始嚎啕大哭，而爸爸和妈妈都围在她的身边。

　　健太也扯起嗓子，嚎啕起来。卧室的门立刻被撞开了，小野香奈扑到他身上，鼻涕眼泪蹭了他一手：“太好了！找到健太了！”

　　笑着笑着，香奈又哭了。这次是因为肚子饿。母亲赶紧摆出丰盛的晚饭，健太掏出小手帕擦了擦脸，低头走到饭桌旁。妈妈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心：“去，先带你姐姐去洗手。”

　　“我自己会洗手！”香奈大声地说着，却在走向卫生间的路上就绊倒了。她撇撇嘴，再次大声地哭泣起来。

　　好想揪掉她的舌头。健太恶毒地想着。

　　小野香奈总是大声哭泣。她想哭就哭，丝毫不顾及周围的人，明明快要十岁了，却还在读一年级，成绩也是一年级里最差的。在医生的判断下，十岁的香奈的智商可能只有四岁左右的水平，并且，她不是比周围人的成长慢了五六年，而是整体的发育速度慢了一半。“香奈的家长们，事实可能很残忍……你们的孩子，将来可能无法自己生存。”

　　但是她又非常漂亮。即便是皱着脸大声啼哭，陌生人看到了也只会觉得可怜，不由自主地想要哄一哄她。也许，爸爸妈妈也是因为她的漂亮才舍不得放弃她，坚持要把这个累赘养到四十岁吧。

　　最一开始，健太只知道姐姐很漂亮的同时很烦人。爸爸妈妈特别偏爱她，眼睛总是围着她转。只要她一哭，爸爸妈妈立刻就会丢下自己，来到她的身边。后来，他学会了加减法，姐姐却连数字都数不清楚，当看到自己几乎全对的演算本后，父母第一次围着他问这问那起来。他高兴地手舞足蹈，但姐姐的尖叫立刻让他重新变得很孤独。他讨厌姐姐，很漂亮，很烦人，什么都不会做，什么也不用做，不管怎么样都会被爸爸妈妈抱在怀里的姐姐。

　　如果我是那个笨蛋就好了。健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