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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钟情眷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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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会儿,宝钗的大丫鬟莺儿打帘子进来,水红色比甲上面还沾着几点新雪,她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老祖宗,宝二奶奶说灶上煨的八珍鸭好了,请您和太太们、姑娘们一起移步正厅用膳。”
这可算是真救星。
毕竟屋内的氛围可真不算太好,说喜庆有点怪,说不喜庆呢,大家好像又都在笑。
时不时还有一两个漏风棉袄,林黛玉听得可有趣了,一口茶一口八卦,一口点心一口八卦,悠哉乐哉,人人雪雁也。
一旁立着的紫鹃愣是从姑娘身上看出“吃瓜”二字,这个词还是姑娘用来评雪雁的,也不知是雪雁带坏了姑娘,还是姑娘带坏了雪雁?
贾母笑着说:“瞧我这老糊涂,光顾着说话——琥珀,快把私库里貂绒手笼给二丫头暖一暖,今个儿天没亮就下雪,她手心都是冷的。”
迎春刚要推辞,却见林黛玉已接过鸳鸯的手笼塞进她怀里:“老祖宗偏心,单给二姐姐手笼,我们这些冻成冰坨子的倒没人疼了?”
“林丫头这促狭鬼!”王夫人忽地笑道,“前儿你二嫂子不是才给你添了件凫靥裘?”
“二舅母这话可冤死我了!”今天林黛玉没戴手镯,指尖绕着一串青金石珠,“那裘衣里絮的哪里是金丝羽,分明是凤姐姐从库房翻出来的陈年棉絮,风一吹——”她忽地打了个寒颤学起王熙凤腔调,“哎哟我的好妹妹,这金贵料子原该配十斤重的狐狸皮才压得住!”
“你,你——”
贾母也笑到“哎哟哎哟”地揉着肚子,又指着林黛玉笑斥:“难怪你近日怎么跟你二嫂子越走越近,还有好几次带着巧姐儿玩,敢情你在学她凤辣子那套,看来学的不错,等凤辣子赶明儿来请安,让她亲自评一评,是不是一模一样。”
满屋哄笑间,探春已挽起迎春胳膊:“二姐姐快随我来,宝姐姐备了蟹粉狮子头,特意用你爱吃的荸荠调馅儿。“湘云也蹦到门边掀帘子,冷风卷着梅香扑进来,倒把方才凝滞的悲意吹散三分。
正厅里,六扇屏风围了个大圈儿,隔成了一个圈儿,扇屏上绣的花鸟鱼兽栩栩如生,但看得出来,也曾在宝玉婚礼上出现过,不过是去掉“囍”字,打乱重摆。
这本来很正常,还怪喜庆的,可对奢侈的贾家人来说,似乎有亿点点丟面子,连贾母脸上的笑容都凝了一瞬,王夫人更是眼下投出阴影:“到底是宝丫头会持家,这百鸟朝凤图挪了方位,倒比先前更显别致。”
宝钗正指挥小丫头们摆碗筷,闻言笑回:“太太说笑了,倒巧得很,这十二扇屏风拆开重排,竟凑出四时吉庆——您瞧这春燕衔泥配秋菊傲霜,可不正应了老祖宗常说过的‘寒暑相推而岁成焉’?”
她当然知道这会引发不满,但她也没办法,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贾府的奢侈浪费现象已不容再继续下去,这屏风只是一步试探。
宝玉适时指着西首屏风笑道:“宝姐姐好巧思!这冬梅映雪原是压在箱底的,如今和夏荷戏鲤搭着,比原先的百子千孙图更鲜亮有趣。”
宝钗闻言心里一暖,待众人坐下后,又将煨在暖笼里的血燕羹递上迎春:“二姐姐先暖暖胃,这盏添了桂圆红枣,最是补气血。”
“多谢二嫂子。”迎春捧着青瓷碗,热气氤氲中忽然与对面黛玉对视上,黛玉莞尔一笑,冲她眨眼,内心顿时一顿。
她虽生性懦弱,可擅棋的姑娘又怎么会笨拙?相反,她更有一颗敏感之心,也很会发现生活中的大大小小端倪。
孙绍祖的病来势汹汹,头一天还只是腰有点酸,第二天便站不起来,大夫说可能是喝酒引发的中风,正巧这人不适前刚从青楼回来,和往常一样喝的醉醺醺。
婆婆也是这么认为。
但贾迎春夜里却做了个梦,梦见当时参与婚宴的点点滴滴,尤其是林妹妹说话时的表情,顿时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
莫非林妹妹是……可林妹妹是如何做到的?不是林妹妹,为何她会再三确认孙绍祖。
贾迎春不敢去确认这猜测是否为真,但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出来,不管是谁,哪怕只是酒,她都充满感激,救命之恩来世再报。
也多亏林黛玉不知她所想,她最怕什么来世再世,长在河边的林妹妹便被这报恩论给坑掉,比王夫人贾宝玉还讨厌的便是这风月宝鉴。
此时,不知道的她正用银箸夹走探春碟中的玫瑰酥,被逮个正着也不慌,讨价还价:“好姐姐分我半块,回头赔你一块松子糖。”
探春被逗乐:“林妹妹,一旦涉及吃——你能再大方点吗?”她是缺那半块松子糖的人吗?
宝玉想凑过来看热闹,腰间荷包忽然被湘云一把手拽住:“爱哥哥荷包鼓得很,不如把金瓜子分我们买过年糖画?”话音未落,荷包绳结竟然真被她扯开,十几粒金瓜子骨碌碌地滚到地上。
“啊,我无心之失……”湘云跺了跺脚边逃跑边讨饶,竟然躲在了宝钗身后,还唤二嫂子帮忙,或许这便是在求和解呢,同是父母逝去的孤女,都有个人生存之道。
笑闹声惊得窗外麻雀扑棱棱飞起,梅枝积雪簌簌落在旧裁新绣的朱色门帘上。
贾迎春忽地又想起孙绍祖瘫在床榻流口水的模样,只觉得这个年过的充满希望。
午膳过后,贾迎春、司棋和贾母告退,亲自去探了绣橘。
绣橘绣橘住的耳房在荣国府下人房,檐角还挂着除夕新上的红灯笼,迎春扶着司棋转过回廊时,正听见里头传来小丫鬟的嗤笑:“瘸了腿还绣什么并蒂莲?当心针扎了手!”
“劳妹妹挂心。”绣橘的声音温温柔柔地飘出来,“我虽然绣不成莲,倒能绣几朵佛手柑,改日送给妹妹压枕可好?”
门帘掀开时,药味混着炭火气扑面而来,小丫鬟见来人,惊慌失措,行了个礼,匆匆离开。
又见绣橘歪在炕头做针线,空荡荡的右腿裤管用银红丝绦扎成朵梅花结,炕桌上散着几片佛手柑干——是探春前日差人送来的。
老实说,她过的日子不怎么样,哪怕主子交待不可缺她吃喝,□□国府很多下人主人都敢编排,又为何会在乎一个下人,她们嘲她端了腿,哪怕瘸腿非她的错,还是她护住的功勋章。
“姑娘!”
见到迎春,绣橘慌忙要起身,却被迎春一把按住。司棋已拎起铜铫子去廊下煎药,炭盆里蹦出几点火星,映着绣橘腕上未消的鞭痕。
“孙绍祖瘫了。”迎春话音未落,绣橘手中的绣绷“啪嗒”跌在褥子上。佛手柑图案才绣了一半,金线在烛火下粼粼如泪。
绣橘忽然抓起剪子狠狠扎向绣绷,细麻布“嗤啦”裂开:“该!该!他拿烙铁烫姑娘时,把奴婢烫成瘸子时,可想过自己也有今日!”她喘着气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咳出泪,“我做梦都盼着他被野狗分食,如今倒便宜这畜生活着……”
“我要跟姑娘回去,看看姑爷坏事做尽的下场。”绣橘突然抓住迎春的手,指尖还缠着渗血的纱布,“还有那坏老虔婆最爱磋磨人,姑娘性子软,我虽残了,拼着这条命也能护住姑娘周全!”
迎春望着炕头青瓷碗里黑漆漆的药渣,摩挲着绣橘枯黄的发辫,喉咙像堵着团棉花:“你又何苦……”
“姑娘莫不是嫌我累赘?”绣橘突然扯开被褥,露出半截裹着麻布的残肢,溃烂处新生的嫩肉像朵狰狞的花,她却笑得凄艳:“若姑娘嫌我,我又何苦活着!”
“我嫌我自己都不会嫌你。”迎春想到刚才的小丫鬟,绣橘在荣国府过的,未必会比在如今的孙家好,“好好好,待会儿禀了老太太一块儿回去,但凡有我口吃的,我就不会让你们饿肚子。”
司棋端着药碗进来时,正撞见迎春抱着绣橘哭作一团,很快,三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不过,她们三人倒也不全是遇见坏姻缘。
司棋的竹马潘又安听见司棋受伤,多次上孙府打探,差点还被孙绍祖堵着揍了,哪怕知道司棋的腿也落了残疾好不全,非但不嫌弃,还在房契上添了她名。
迎春不想拘着她,偏偏司棋舍不得姑娘:“当年抄检大观园,若不是姑娘们向二太太求情……如今该我们护着姑娘了。”
不过现在也有个办法,孙家自孙绍祖瘫痪,缺少壮丁,潘又安倒是可以以护卫身份为孙家办事,还争取到不签卖身契那种。
孙夫人如今和失了儿子没两样,还要担心谁来照顾儿子一辈子,也不再和过去一样那么强势。
绣橘破涕而笑:“这倒是有缘人钟情眷属。”
雪地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三人慌忙拭泪,来的是李纨的丫鬟素云,宴请迎春去稻花村参加诗社,说是姑娘们都在呢,宝二爷也在,宝二奶奶更是难得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