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簿》鹿死星辰

96、第 96 章

　　小灵龟吭哧吭哧爬上山头，只为看一眼传说中越枝回春后浓醉如烈酒般的黄昏，却见战神佩剑伫立一旁，才知自己误闯了神卫与老族长的密语之境。

　　越枝山间千峰竞秀，万林蒙眬，小乌龟却忘了看这世间云蒸霞蔚的盛景，它的耳朵里，只听得到老族长沙哑却坚定的越枝族语：

　　“我们来自于凡间，见过最美的风朗天清，于是见着了，就永生向往。若有一天，三界太平需要越枝山族人的牺牲来实现，我们甘当尘浊，甘当溪流，甘当泥泞，我们甘当这天地间纵横往来的贯通者，去堵千疮百孔。”

　　而后，他在炽仞掌背划下族徽结印，将全族生杀之权交付于他。

　　“战神殿下，你虽已改名守岁，可你从天神殿来，你是天下苍生的战神，你为苍生而战，守护三界安宁，这也该是你的责任，不必犹豫。你上过天下过凡，现在是我越枝山族人，可你终究是你，是一个普通的灵魂，是一场宿命落载的身体，你和我们，和他们，没有区别。”

　　“你救他们，也就是救我们。“老族长起身走到悬崖边，残阳如火，白发飞散入云端，他望向遥远处亘海中心那座孤岛，浑浊的眼球里，眼神却清明坚定，他说，”殿下，越枝山的风，吹过我们，必也将吹过凡间每一个人。”

　　老族长古老神秘的越枝语咕噜咕噜在耳朵里如风声穿过，在幽黑静谧的空间里来回飘荡，林守岁已然感受不到自己肉/身的存在，魂魄也是孤魂野鬼般不知此刻飘在何处，只是老族长的絮叨实在存在感太强，在神魂的识海深处硬是将他唤醒，可惜，醒了也没用，在全然的黑暗与寂默中清醒，无限的虚无将恐惧放大，放大到再也分不出生与死的差别。

　　时间与空间都无边无际，绝对的孤独让林守岁在黑暗里无法计时，便只能靠自己的念想支撑，他靠想着万曈曈计数，让自己的神识不再覆灭，硬是撑着不让自己真死过去。

　　这已经是他醒后的第十万个闪回了，每个闪回里都有万曈曈肆意徜徉在识海里，思念和孤独奋力拉扯，林守岁这才发现肉/身的丧灭不会让痛苦减少半分，他用一场轰轰烈烈的身体力行证明了刻骨铭心是如何侵浸灵魂的。林守岁怕自己意志不够，让尚存一缕的灵魂在黑暗里涣散，只得用自己的神识执黑白，在识海里自己跟自己下棋。

　　虚空里博弈，全凭修为和意志，但识海另一端里万曈曈的样子实在太过惹眼，偶尔还会冒出些不合时宜的场面让林守岁分神，总有那么片刻神思错顿，识海里刚下完一步，执棋之手停了下来，黑暗的虚空里，那颗蓄势待发的白棋忽然自己挪动了步子。

　　林守岁：“谁？”

　　一个声音从更黑暗的深处飘了过来：“醒了？殿下！”

　　这声音莫名的熟悉，却又阔别万年，林守岁识海翻腾，黑白棋子散落纷纷，他惊呼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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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醒！万掌印！醒醒啊！”

　　万曈曈撑开沉重的眼皮，河水的湿腥味扑鼻而来，紧接着就是一阵蚀骨的恶寒：“嘶……呃！”

　　“你没事吧！万掌印，你醒了就好，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万曈曈听到耳边的声音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人臂弯中，可惜自己后背早已麻木，感受不到普通人的柔软与温度。

　　万曈曈勉力转过头，看了看扶起他的人，是个皮肤细腻，面容清秀，俊朗得简直分不清男女的人，若不是鬓角的白发和眉眼处因焦急而皱起的细微纹路显露了他的年纪，而且声音是个还算标准的男声，不然此人简直是不男不女不老不少。

　　万曈曈张了张嘴想说话，可是喉咙里像是塞满了干涩的稻草，堵得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他又咳嗽了起来，攥起拳头时发现掌心里抓着那枚血红色琥珀石：“咳咳咳……焰儿……”

　　“什么？谁？”那人茫然看着万曈曈，“万掌印，警察已经寻了你三个月了，我估摸着你会从这儿回来，就一直在这儿等着，谢天谢地终于等到了你。”

　　“守岁呢！”万曈曈边咳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看到林守岁没有，他回来没?”

　　那人翕张着嘴唇，难以言说这中间三个月，众人劳师动众却还是无功而返的艰辛寻觅，万分无奈摇了摇头。

　　万曈曈心里知道这结果，瘫坐在地喃喃道：“老万和啼月我都没能带回来，他又怎么会回来……”

　　万曈曈始终提着一口气不敢松，憋着股劲儿咳了半天，气终于顺了：“那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人……或者马啊鹿啊的跟我一起出现？”

　　“马？……呃，马没有，鹿是说裴医生吧？他回来了，你们失踪后一个星期秦警官就在离这儿下游两公里的地方找到他，这段时间他们一直找不到你，所以扩大了搜索范围，导致核心位置现在反而没人，幸好我等在这儿。”

　　万曈曈听他说了半天，浆糊一般的脑袋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他盯着面前这人似曾相识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我……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不是，等等，你怎么知道裴玉是雪鹿，你……”

　　万曈曈这才意识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然躺在霁陈县的溯水河畔！

　　等等……这条河边，这个人，一切竟然又熟悉起来，万曈曈想起他和林守岁夺回千鸦墨的第二天，就在这条河边，他们遇上了一个长相清秀的大叔，当时那人戴着口罩看不完整，但眉眼气质如出一辙，正是眼前这人！

　　万曈曈警惕地盯着他：“你是在河边画画的那位……你……”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从水里撩起来的缘故，万曈曈四肢百骸忽然升起一股寒意，这寒意却有一大半来自眼前这人给他的一种莫名熟悉感觉，明明只是一面之缘，也只是看了半张脸，可万曈曈却觉得与他曾相识过。
　　太微妙又诡异的感觉了，这明明是个陌生人，可他的长相却又像是早就见过。

　　万曈曈皱眉回忆，甚至想过会不会是山上的故人，却忽然灵光一现，认了出来，大吼到：“你是凌芸！”

　　很快，几乎下一刻，万曈曈才知道自己说错了，不对，应该是说对了一半，那另一半猜测已经在他嘴边，可他无论如何都难以置信。

　　那人见万曈曈的反应却温暖一笑，慢条斯理毫不掩饰，大方介绍自己道：“又见面了，万馆长，我叫程念至，不过我想你可能更熟悉我以前的名字，程峰。”

　　“！！！”万曈曈心绪奔涌，一张嘴便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两周后，平安里。

　　“慢点，慢点，”裴玉扶着万曈曈一步一停走上台阶，“你伤了心肺，损耗太大，一定要静养，进屋以后就躺下，起码一个月别动弹，注意保暖御寒，我给你调好药，已经叮嘱无恒每天看着你给你服下。”

　　无恒忙着跟前跟后的收拾，回来以后就不知怎么跟曾经的老万无缝衔接上了，这会儿又一转身进厨房煮粥去了。

　　程峰戴上眼镜，将裴玉的药方拿过来看来一眼，悄声对裴玉道：“万掌印回来以后血脉就呈异象，两股力量在他体内抗衡，他是凡人，血气对冲会有难以估量的后患，你寻到方法没？”

　　“还没有，”裴玉回头看了一眼，将程峰拉到一边：“要遏制或者根治血脉间的异象，就必须要找到源头或原因，程教授，我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程峰沉默片刻，道：“有一些头绪。”

　　裴玉道：“不管怎么样，万曈曈有知情的权利，你要跟他商量。”

　　“我知道。“

　　万曈曈坐上沙发才觉得不对劲，朝在一边悉悉索索交头接耳的二人嚷嚷道：“你们这是让我坐月子呢？”

　　裴玉：“你得听话！你完整无缺的，等姓林的回来，我和无恒才有的交代……”

　　众人忽然没了声音，房间里死一般的安静，老万和乌啼月都已经不在了，那些叽叽喳喳的活泛气也跟着一起没了。

　　站一边的秦天明咳了咳，搂过裴玉的肩膀：“你自己也没完全好，都是病人，大哥别说二哥，都没好到哪里去！”

　　秦天明语气急了，觑着裴玉的脸色叹了口气，接着道：“折腾快四个月了，大家都是命大，你们都把自己养养好，林处还等着我们去找他，这家伙平时吊儿郎当招人烦，大事从来没掉过链子，他会回来的。好了，裴玉，万馆长刚出院，咱们别打扰他休息。”

　　裴玉又不放心交代了几句，便被秦天明牵着回了对门。

　　无恒和程峰刚想离开，万曈曈道：“程教授，聊聊。”

　　程峰稍一顿，看了看时间，但还是坐了下来，无恒点点头退出房间，替他们关上了门。

　　房间里还是冰雪松林的香氛气味，灯光很暗，窗外有春枭时不时咕噜的声音，入越枝境时只是秋天，此刻却已入暮冬，夜空里憋着更深的色彩，大雪仿佛隐藏在后，显得更加安静。

　　程峰坐在一边，气质儒雅温静，即便不说话也给人一种亲切安全的感觉，万曈曈自从住院开始就愿意跟程峰相对而坐，他把程峰当救命稻草，想从他嘴里听到他想听的，可程峰始终未能松口。

　　“逐术未能用神谕缔结焉珣与后人之间的魂魄延续，破灭他铸魂之念的关键，是你吧。”万曈曈抬头看向他，打破了屋内平和的宁静。”

　　“天神殿赐给每个神一段自救的神谕，说到底，也不过是交换罢了。”程峰走到窗前，望着浓重夜色，娓娓道来，“焉珣将属于他的神谕炼筑于他自己的脊骨之内，只有集合齐他所有后人的魂魄，神之脊骨便能复生，重塑骨肉，这就是逐术想要的复活之术。”

　　万曈曈顿悟道：“所以逐术失策在于，他以为越枝山族人是焉珣的所有在世后代，却独独遗漏了你，你是他万年来所有周密算计里的意外，缺了你的魂魄，救回焉珣的神谕永远无法实现。”

　　程峰点点头。

　　万曈曈却轻轻一笑：“不愧是跟上古鹮仙穿一条裤子的，说话滴水不漏，真假掺和着说，差点被你蒙混过去啊，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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