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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捕风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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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蒄把苏缃透露的消息和盘托出,容不得宋迤多做思考,便紧跟着有人找她,说金先生有事要她解决。
话说到一半被生生截断,宋迤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不过金先生看惯她这副表情,对他来说是哭是笑都一样,只要派得上用场就好,管她心里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有一卷分门别类仔细记载的名录,用来记他明里暗里把多少人送进阴曹地府。有时杀人只要一句话,有时则要精心布局,他风生水起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没能捞得功臣该有的职位,足够让他为之心焦。
这就是他为什么要留宋迤。督军办不了的事由他办,就能证明他做事比督军还好。时刻背着宋迤倒打一耙的风险他也不好受,但他只能凭廉价的忠诚叫人侧目。
他缓慢地翻动那卷名录,记名字的墨水比整卷纸都要重了。今天又要添上名字,记着别人的苦和他的功,在他这样的人眼里痛骂声也能当做衷心喝彩。
眼睛斜着,视线缓慢地往上,是个逼迫的眼神。宋迤不为所动,没有一句话。他知道这还是不服,但这时拿东西威胁只会白费心力,不如暂时纵着她,以后清算。
他把手边的文件抛到宋迤面前,说:“你看看。”
宋迤拿起那份文件大致看过,这张纸上承载的信息使得这两张薄纸如有千钧,她错愕道:“尚小姐在家里住了这么多天,如此重要的情报怎么现在才送来?”
金先生没回答她的疑问,随手将那卷名录推开,指着其中一行墨字道:“她父母的名字在这。这女人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是谁,我看她就是找上门来伺机报仇的!”
“没道理,这消息早该来了,怎么偏偏到下毒事件发生了才送到你桌上?”宋迤觉得纸上墨水的气味太刺鼻,不露痕迹地让文件远离下半张脸,“尚小姐的父母死在你手里,乔楼东随意就能打听到,不会把她带来。”
“说他身上干净我是不信的,”金先生点着桌面,“这小子在临时租的房子里,一整天没出门。外头有人照看,屋里泡着几个新结识的牌友,有说话声。”
都知道是乔楼东把寻仇的人领进家门了,他竟然不肯发落。宋迤撇去心头不解,方问道:“不抓吗?”
金先生又抬起眼皮看她一眼。她看出这人是想动手但不敢真动手,知道是苏太太的弟弟很得赏识,升官只待良辰吉日。乔楼东是苏缃的远房亲戚,不好得罪。
不管怎么说,这个女人混进金家可疑,这份情报送到金先生的办公桌上的时机也可疑。杜高岐和宁鸳还没解决,又冒出个假尚樵,很像故意出来吸引视线的。
“找人看紧就行,一家人何必撕破脸。”金先生说着,伸手将那卷名录缓慢地收回去,手法像在赏玩他那些堆在家里的古董。对方下毒要害他,根本没有半分当他是一家人的意思,他却没了当初了结兄弟的凌厉手段。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他现在还不是官,只等把宋迤养成了拿去换取上头的信任,偏偏宋迤完全不肯懂事。
“她假称不适应这里的季候闭门不出,或许就是不想露出马脚。”空气里的墨水味渐渐淡去,宋迤放下文件,“你怀疑是她下的毒,还是怀疑她在等机会杀你?”
“连你都不知道吗?”金先生像是觉得她这个反应是装腔作势,摇头道,“这个尚樵不是一般人,她只知道自己父亲因我而死,背后却没有靠山。她爹是个在底层记审讯过程的文员,除非有人刻意推她来找我。”
随便杀的人,名字也被炫耀似的记在名字上,和前几页的大人物连在一起。宋迤说:“督军说你在政权交替时出了不少力,会不会是当时那些人把她找来?”
金先生敏锐地问:“你是在说金峮熙?”
“不敢。”他这反应明摆着是不肯宋迤说下去,宋迤只好换个目标说,“尚小姐这段时间没有出门,与外界几乎隔绝,唯一有机会动手脚的就是那瓶酒。”
漆印只能说明没有人开过酒瓶,可能那瓶酒本身就有毒,更可能那瓶酒压根就不是金龙瀚送的,只是为了骗金峮熙放下戒心而编造出来的借口。
在此之前没人对不起眼的尚樵有疑心,她想杀金先生分明很简单,要么找特殊渠道弄到枪,要么直接在他每日的食物上做文章,有千百种精准杀死金先生的办法,可为什么要绕远路把毒酒送到金峮熙手里——宋迤猜测道:“难道酒里的东西不是为你准备的?”
“既然不准备动用她对我下手,安插她在我身边有什么用处?”金先生忖度道,“她的父母因我而死,从来没有去过香港,大费周章潜进来不可能只为了经我一眼。”
沉默被宋迤拉长,她隔了一会儿才说:“那杯酒递到你面前太偶然了,如果金二少他自己先喝了酒,或者他用别的酒敬你,这毒就不可能进到你的肚里。”
“那瓶酒是为了杀他……谁会杀他?”金先生抬眼看向宋迤,“乔楼东参与其中,你觉得苏缃知道吗?”
“苏太太和我没什么关联,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宋迤轻巧地略过去,问,“你疑心是她?”
“不,”他拼尽全力思考着,妄想抓住思维的破绽,“她是要害金峮熙,还是要害我?她弟弟在北京那边风头正盛,杀我表忠心?还是要对老二一家赶尽杀绝?”
做了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事,到头来还是最怕刀下的人是自己。宋迤将手里的文件放回桌面上,隔岸观火般隔着书桌站在他对面,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
人老了,脑袋还是能用的。金先生忽地抬起头,用认准了的语气说:“稍后我发个电报去香港。”
宋迤问:“问什么?”
金先生没回答她,只是用力地拿文件拍几下桌子:“老三怎么看上这种女人,就为了求一个刺激?”
他的烦躁摆在明面上,没有要掩饰的意思。近日北京的来信越来越少,他怕被冷落磋磨,所以常捎信问候。
今天去拿信的是唐蒄,那个看着报纸忧国忧民的人。也不知她成天挂在嘴边的如火如荼的罢工行动进行得如何,有没有顺利到让苛待工人的老板投降求和。
她说起这个时总是犹为激动,恨不得亲身参与摇旗呐喊。宋迤望着书房里蔫着耷拉着叶片的兰花,忽然听见金先生的声音:“宋迤,平时不见你走神。”
“我没有走神。”宋迤下意识否认,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只是在想事情,她特意把之前的话又拿出来说了一遍,“我还是觉得奇怪,不偏不倚这个时候让你知道尚小姐的身世。哪有这么巧,偏让她和三少遇见?”
“是挺奇怪。”金先生拉开抽屉,在角落里找到一包烟,“这情报是侯亭照给我的,他……”
抽屉里只有一盒火柴。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擦亮了火焰才问:“你来的时候有没有见着侯亭照?”
“不记得了。侯亭照从北京跟到这里,”宋迤似乎也是觉得这事太过隐秘,于是识时务地没有多说,“不谈尚小姐的事。你想明白杯子上是谁做了手脚吗?”
“这台戏没什么悬念。”金先生很得意地靠在椅背上,笑道,“两个要害我的人并到一起,还在同一天下手。真要有这么巧,尚樵和老三也不是没可能。”
如果确实是台戏,未免太过荒腔走板。他毫无愧色地调侃尚樵的身世,宋迤厌恶这样不看局势的幽默,在弥漫的烟味里有点犯恶心。她问:“你心里有人选了?”
“晚点,晚点问她的话。”金先生说得澹然,“杜横江在过来的路上,不好在她身上动刑,否则丢我的脸。”
只有这种理由,也不肯说漂亮话来哄人。兴许是知道宋迤对他的家事不感兴趣,所以不加矫饰。
金先生直起身来低声吩咐道:“我要你帮我留意一下尚樵,等我收到老三的回电再准备如何料理她。”
“若是三少不愿意动她呢?”宋迤顿了顿,加上一个欲盖弥彰的修辞,“就像你对杜太太,丢的是他的脸。”
问完就觉得这个问题可笑了。宋迤又说:“侯亭照那边怎么办?我看着他这几天有点不寻常。”
“你看出来了?”金先生道,“怎么不寻常?”
“虽说平常也是冷脸,这几天却是越发不服气的样子。”宋迤只说到这里,没说出下句——估计是你给北京送信太多,他这个监视你的大人物跑腿跑得不耐烦。
金先生阴沉着脸色静默几秒,说:“我不疑心他。”
他半边脸隐在窗帘罩出的黑暗里,看不出情绪。光是尚樵背后牵扯的就足够让他烦心,又一个和他有血海深仇的金峮熙,尚樵远不如金峮熙知根知底。
莫非只是拿嫁进他家里来当做复仇?他不信尚樵不辞辛劳从香港跑来南京只为了玩这么幼稚的把戏。
乔楼东背后连着苏缃,苏缃背后连着她那个正得意的弟弟。北京那边态度冷淡得过分,他甚至有几次想借苏缃家里的光求几句提拔,终究是没拉下脸来。
还是守着宋迤把她栽培好……他惊觉自己只习惯真刀真枪从血肉里捞出功劳,不擅长像只看门狗似的守候等待。政府最不缺鹰犬,于是他更不敢拿侯亭照开刀。
他担忧宋迤看出自己的左右不定,抬头看宋迤,她又像之前那样望着别处发呆。以前他就不懂宋迤在想什么,如今愈是不明白。眼下要他解决的问题堆积案头,他没时间管宋迤在想谁,只知道要快点查出谁要害他。
他怕是金峮熙,更怕是苏缃。金峮熙大可以闭眼一刀了事,苏缃背靠的大树却撼动不得。他宁愿是金峮熙暗藏杀心,可照宋迤的思路金峮熙很可能与这件事无关。
车到山前必有路,生死场上搏过的人不该顾忌太多。他想到这里立即截止了思考,对宋迤说:“等回电的时候你看好尚樵,饮食方面我自己会留心安排。”
宋迤没接他的话,因为宋迤只知道执行,她不是管饮食的,所以这句话有一半是金先生自己说给自己听。金先生也意识到了,他把烟头掐灭了,说:“你现在去通知厨房准备晚饭,今晚我还是和昨晚一样宴请杜横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