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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走龙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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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墙绿叶,四下里无人。菊花仍是留意左右,担心出事。树丛里扑出个金黄的猫来,她像故事里的盲眼侠士,不必眼观,只消猛地抬腕兜住,就将其稳稳接下。
这是菊花新捡来照顾的猫,取名叫桂圆。她把黄团子揣进怀里,一路飞跑奔回住处。钟鼓频催,夜幕落下,下拜的梅香抬起头,在袅袅升起香雾中的仰头望天。
悬天的皓月仿若另一个世界的洞口,游仙乘鸾驭凤,从那银白的关窍一穿而过,便会去到豁然开朗的新天地。只愿有朝一日能登临极乐,梅香虔诚地拜下去。
刚到门口的菊花吓了一跳,手里黄花狸猫立即退避般跃开。菊花靠近几步,压低声音说:“你在祭拜谁?”
“我是在拜月亮。”梅香也被深夜里的人声吓住,她回过头小声说,“在宫里留了那么些年,连家中亲人是否健在也不知道。要说祭拜,无非是祭拜一下芝麻。”
“芝麻……”菊花面色缓和下来,她凝思片刻,毅然提起裙子在梅香身边跪下来,“我跟你一起拜。”
送东西回来的金英奇怪道:“你们又在搞什么鬼?”
菊花哭丧着脸说:“我想芝麻了。”
金英拉她起来:“当心被别人看到。”
她这话不错,被人看见告给上级,又有不少人要遭殃。梅香退而求其次,说:“回房间打开窗户拜吧。”
这事不光彩,菊花知道不可外扬,于是跟梅香金英收起香炉线香,又把蹲在檐下的桂圆抱回屋里。
回到屋里,打开正对月亮的窗户,北风卷进屋里,吹飞桌上稿纸书卷,急得莲香叫道:“别开窗,我的书!”
妙莲把地上散落的稿纸捡起来,发现是几张还没装订的书稿,笑着说:“竟然是《莲香校李太白集》。哟,我们莲香也学着宫外的文人自个儿编书呢?”
莲香羞赧地从她手里拿过书稿,川药说:“李太白的书从古至今不知道被校了多少遍,换个人嘛。换李义山?他名声没那么响,校他的诗也算为他略尽绵力。”
“光看前人有什么意思?不妨来看看我们本朝的诗人呀。”翠香一下子跳到金香床边,顺手从枕下抽出一张信笺来,“这是专门为我写的,三娘老师速来评鉴。”
金香挪到她旁边。金莲点上烛火,翠香自豪地念道:“《冬日浣衣赠翠香姊》:谁晓良辰同死日,怎知浣洗比征徭。手中广袖同长路,盆里浮沫似雪飘。”
菊花把莲香拉来:“你觉得如何?”
莲香谦虚道:“比我写得好。”
槐香用手点桌子,忿忿道:“一点都不好。什么良辰变死日,怎么听都是在说……在说那天的事情。”
那天宁嫔满腹欢欣地接待皇帝,结果闹得不欢而散。众人脸色骤变,淑翠害怕有人偷听,起身去检查窗外。
川药怒道:“你想害我们像你以前那样挨打?”
槐香连忙投降:“别说别说,我不敢了。”
春景拿过纸笺看了看,道:“我看还算有趣,也没见哪个古人会这样写洗衣。”她见金香面无表情,笑着说,“就这几句还是生着气写的,你看这个。”
金香将纸笺翻过来,后头明明白白地潦草写着几行小字:“前人写得好,是想逼死后来人吗?”
金香不觉微笑,说:“写诗终究是不好。我们该把心思放在差事上,人人都想着献诗,差事就没人办了。”
眼观古今往来,求存之道不过是各司其职,各安其位。一介宫婢舞文弄墨已然过分,等她的眼界高过这道宫墙,只怕会志高命薄,尚不如碌碌无为,安泰一生。
金香明白这个道理,不敢给出太多正面评价。要是给予鼓励,无疑会助长不安分的念头,着实是进退两难。
翠莲摇摇头,叹道:“哎呀,人家志存高远,跟我这样做杂事粗活的人不是同类人。广袖哪里就同长路?前些天我还得赏了一件新衣服,上头绣的比秋花还好呢。”
秋花不服气,放下绣绷说:“真有那么好?你穿出来看看,到月下扮个嫦娥仙子的模样给我们瞧瞧。”
翠莲自满道:“不信?待会儿可别求着要我借你穿。”
她把众人赶出屋子,自己在房间里神神秘秘地装扮。待到秀莲打到第三个哆嗦,她才打开房门款款现身。
不愧是赏赐下来的东西,比众人平日里最好的衣裳都要好上许多。月华流照里,裙摆扫开纤尘,如同红墙千重,翠莲在众人面前转了个圈,于月色里顾盼生辉。
梅香艳羡道:“果然和我们的衣裳不同。”
秋花看直了眼,翠莲骄傲道:“不错吧?”
一阵风来,穿着单薄的翠莲缩着脖子直发抖,秋花扳回一城,笑着说:“这么冷的天,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冷风里站了半晌谁都无心欣赏,争前恐后地跑回房里。莲香冲上床捂住被子,上下牙打架:“冷煞我……”
玉莲也急忙钻进被子里,不忘挤兑莲香:“这时候还文绉绉的?直接说冷死我了便罢,讲什么子曰?”
妙莲往她身边挪动:“咱们挤在一块就不冷了。”
川药也往这边挪,将玉莲和莲香挤得贴在一起,玉莲大叫道:“你们是不是想挤死我和莲香?”
莲香跟着说:“挤煞我……”
屋里登时笑起来。金莲点的灯还没熄,金香思虑一二,就着烛火在纸笺上写个“认真办差”作为回信。
正如妙莲所说,挤在一起便不怕冷。第二日正是金香和春景当差,金香帮宁嫔梳着头发,宁嫔看向窗外,幽幽道:“你们看,西边的安乐堂在烧火呢。”
金香和春景抬头望去,果然冉冉升起一阵青烟,烧到还不及角楼的高度,就被风吹散了。宁嫔浅笑道:“不知道这次烧的是哪几个人,姓甚名谁,家在何方。”
金香缩回给她梳头的手,宁嫔却紧追不舍般看过来,吩咐道:“金香,你帮我把烛火点上。”
现在日上三竿,不需要点灯。只是没有烛火深宫太冷。金香取下银簪挑几下灯盏:“灯油没了,我去拿。”
宁嫔的目光在她身上晃过去,金香闷头跑出房门,远看见莲香站在门边跟人说话:“到时我给你集一本《莲香校宋娘词》……”见金香跑来,她便喊,“金香!”
金香没答话,一言不发地掠过这两人。莲香在后头大喊:“你跑什么?喂,这里有今天的诗!”
跑这么快,看来无缘第一个看诗了。莲香将对面信笺接过来,原来对方和她一样想家:“愁心生羽返春巢,随波渡画桥。雨绵风絮洗芭蕉,台前故柳高。陈玉冠,旧兰皋,角声惊梦遥。空醒惘坐泪湿绡,归乡惧路迢。”
金香找到灯油,回去时秋花正在给宁嫔看她新绣好的花样。淑翠和她一起点灯,宁嫔把金香叫到面前来,拿出一对玉耳坠道:“金香,你喜不喜欢这坠子?”
金香心下一惊,惶然仰头看她。
宁嫔说:“送给你,你愿不愿接下来?”
又是掌灯时。今日又有新打死的宫女,尸体被人抬着经过门外。春景用力一踹门槛:“活见鬼!”
梅香拉过她,低声说:“你小声点。”
春景走进屋里,高声说:“我就是要大声!别人碰上的是圣明主,哪知道咱们碰见的是活阎王?”
梅香劝诫道:“别怨了,说这些就要拖出去打死。”
“打死就打死,”被打过的槐香猛地站起来,她走到两人身边说,“我可是真挨过的,要不是我跟掌棍的人熟,你们给钱求了情,我早就跟芝麻一起去了!”
菊花不敢说话,翠莲道:“再说就真的要被打死了。”
“我们原来在家虽不富贵,但前路坦荡,和乐美满。如今进得宫来,却是动辄打骂羞辱,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春景看向金香,想着把她说动,“逆来顺受有什么用,只怕今天苟延过完一日,明天就被拉到井边去!”
玉莲像是想站起来响应她,秀莲怕得要死,伸手挽住她道:“别听她们浑说,我们能成什么事?”
玉莲甩开她的手:“凭什么主子就能高高在上要人伺候,我今天就是不服气,不想再当奴才。与其惶惶不可终日,不如拼一个痛快,叫他给个准点的死期。”
翠莲甩手说:“我不管了,你们爱说就说大声点,到主子跟前头说去,看他不摘你的脑袋。”
莲香抬起头,徐徐说:“秦二世而覆灭,是为什么?”
金英道:“你又要讲什么典故?”
“秦二世而覆灭,全因朝廷暴政。”莲香在关键时刻说,“刘邦斩蛇起义,响应云集,才有了汉朝……”
翠莲跳脚道:“你也来?”
始终没说话的秋花突然站起来,把手里丝线绣绷一股脑丢进炭盆里:“只等他来,我就下手解决了他!”
梅香被她慑住:“你说什么呢?”
秋花慨然道:“你们不必自寻烦恼,我的事不会牵连到你们,若是你们不信,大可现在去告我的状!”
翠莲连忙说:“我们怎么会去告发你,别说傻话。”
“秋花,我帮你。我们在茶碗里下毒,要么……”淑翠说不下去,又道,“我不会告密的,决不会告密的。”
秀莲仍是怯懦:“光凭我们怎么做到?别气昏了头。”
“我也不会告密。”妙莲拉住这两人的手,又抬头看向众人,“我跟你们一起,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
“好,”趁着众人皆被这番豪言壮语烘动,秋花拿来剪刀剪下一撮头发,说,“大家结发为盟,不许告密揭发,否则就化成泥土,永世叫人踩在脚底下。”
“老死宫中不得回归故土,就是事成之后我们也难逃一劫,”春景也跟着剪下一绺,说,“这些头发留着做个念想,交给不相干的旁人保管,就给……就给……”
“就给她,”莲香立马想出最佳人选,“她不是踌躇满志,想借文才当女官吗?若是有朝一日她果然出人头地,便盼她能帮我们把头发送到宫外去。”
谁都没有意见,尽皆望向金香:“三娘?”
金香想着叫大家冷静,只是说:“今天又有诗来。”
她取出纸笺,简单的绝句:“明皇豪冠帝中魁,何教蛾眉堕马嵬?救尔胭脂同烈火,千秋不吝作劫灰。”
她也这么想吗?众人将头发收进锦囊里,递交给金香。宁嫔给的耳坠也没几天时间戴了,金香将其和头发一并塞进锦囊,寻出稿纸,几次三番涂改修整,最后写道:“去矣。日后宫中北台亭下终得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