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蛮夏》鸡豚狗彘

52、情系尾江

　　在坐上这趟火车前，方浅已经和另一个自己彻底决裂了。
　　在他魂不守舍从酒店回到家后，田翠河愤怒地尖叫让他解释，和余沐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们看见的那样，妈，你现在知道了，你可以打死我了。”方浅心灰意懒，没有半点狡辩的心思，他累了，就这样吧。
　　“我怎么养出你这样个孩子来？！”
　　“您怎么养出我这样的孩子来呢？我从来都是这样的，您还不知道吗？我从小想玩的想要的我都不敢玩不敢要，为了您一句话我就死命的变成那样的人。你真的在意我想要什么吗？妈妈！”
　　“你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好歹，不是我操心，要你自己拽住自己的命，还不是和你那短命爹一样！”
　　“妈你还不明白吗？就是因为你的自私毁掉了你自己的生活，害死了爸爸！”
　　一巴掌甩在方浅脸上，田翠河气得浑身颤抖，尖叫道：“我害了谁了？！我一辈子为了这个家，为了你，最后我成了杀人凶手？！我自私？我自私给你赚这么些家产？我自私让你上大学读研究生？！”
　　“你只是因为虚荣心，只是想过更好的生活，你只是为了你自己！”方浅宣泄着从小到大压抑在心里的愤怒，“你从来没有在乎过别人的感受，你以前不在意爸爸的感受，现在也不在意我的感受，你说你爱他，你爱的人只有你自己而已！”
　　“天啊！”田翠河揪着心脏位置的衣服，顿足哭道，“我养了个什么白眼狼啊！”
　　“你就当没有养过我！”方浅决绝地走出门，好像慢一点，判决和审判的决心就会动摇，与恶的对垒就会崩溃。
　　王汐正好进来，与方浅正面相遇。
　　“快拦住他，汐汐！”田翠河急切地喊道：“他要造反了！”
　　王汐来不及多想就一把拉住了方浅。经过婚纱店那件事，她有很多话要问方浅。
　　方浅掰开王汐的手，道：“对不起，我们的婚事取消吧，是我对不起你。”
　　“方浅？”王汐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什么意思？”
　　方浅再次说了声对不起，便走了出去。
　　王汐在后面一边追赶一边问：“到底怎么了，方浅？”但是一个决然的背影是无论如何也没法追上的。
　　在方浅看来，这当然算不得背叛，人想要得到什么必然会失去什么，只是自己是否愿意做出取舍。当然，如果王汐愿意把他的行为叫做背叛，那他就承认是背叛，只要她能好受点。
　　他不知道是否人类都需要为自己贴上标签树立人设，才能在这个世界上过得幸福，他的标签和人设就是稳重，上进。但想要立起这样的人设他变得虚荣，懦弱，自私，这反而让他感到痛苦。如果摈弃这些人设他又将要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但如果他现在拥有的一切是他想要的，又为什么不快乐呢？他为什么要弥足深陷在这样的生活泥淖中呢？他是可以就这样粉饰太平，收起那份妄想和王汐继续过着令人羡慕的生活，可人一旦在黑暗中看见了那一丝光，就再也抑制不住追逐光的念头。
　　方浅坐上回尾江的车时，如释重负，他脸上现出一点释怀的笑容。
　　人一生也就这么长，你总不知道什么时候要与真正的自己正面交锋，与其总害怕它像个刺客一样午夜来袭，不如痛痛快快做回自己。
　　他从林城出发，坐了两个小时的火车到了州里，又转汽车经过两个小时才到江尾，出站口的出租车面包车一声声吆喝着招揽生意，夕阳的余晖把熙熙攘攘出站的人群影子拉长。一阵忙碌嘈杂后，站外只剩几个或等人或闲聊的人，一时显得落寂。好像一切要落幕的前奏。
　　方浅没有打车，他提着包，沿着河边慢慢走着，初夏的河风吹拂而来，他感到一阵熟悉的气息。这里也不完全像另一个国度，那桥头垂柳的地方，除了柳树粗壮了很多，还跟那年他和余沐坐上去时一样，河滩长着芦苇的鹅卵石还是一样的圆润，江水依旧从那年流到此时，只是变换了几多波涛，也洗刷了岁月风尘。
　　一切都恍如隔世。
　　识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好在一切都还是最好的时候，方浅心里感到一股无以言表的喜悦，一种前所未有重获新生的轻松超脱。他步履轻盈，手上的包也没有了什么重量，脚步轻快的跑上河街边的台阶，他立在台阶的最高处，浓密的头发被河风吹乱，头顶上是蓝紫色渐暗的宇宙苍穹，眼里是深蓝色慢慢浮现的星河。
　　他穿过河街许多落败了的老屋，仿佛穿过了许多年少时光，在抵达阿婆那间房楼时，也好像抵达了人生才开始的那天。
　　他正摸索钥匙准备开门时，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他与走出门来那人四目相对。夕阳染红了那人的脸庞，眉目俊朗，目光深邃，有些凌乱的黑发在微风中颤动，那一瞬间，方浅仿佛看见了十几年前的余沐，在那个春夏之交的傍晚的桥头。
　　方浅没等余沐眼底褪去惊讶，迎面给了他一拳，咬牙道：“余沐，你这个混蛋！”
　　脸被打得撇过一边，嘴角破了，流出血来，余沐半晌没有说话，一时只有方浅愤怒的喘息声。
　　最后他抬起悲伤的眼眸迎向方浅，颓然道，“你打吧，你说得对，我就是个混蛋！”
　　“你做的混账事！”方浅扑过去抓住他的衣领，“你对我做了那样的事一声不响一走了之，你想过我吗？”
　　“对不起……可我们终究不可能了……”余沐低下头，隐藏起悲伤黯淡的眼神。
　　余沐的目光刺痛了方浅，他怎么能再让余沐流露出这样绝望的眼神，他猛地抱住他。
　　“你对我做的混账事就是把我的心带走，却没有把我的人带走，你知道吗，没有心我怎么活着呢？”
　　余沐红了眼眶，深吸一口气还是把他推开，声音颤抖着说道：“算了，不要再这样了！”他突然痛苦万分，“方浅，方浅，你像蛰伏在我心里的杀手，总是出其不意给我刺上一刀又一刀，你的笑容，你的眼泪，你说话的语气……所有关于你的回忆就是那把杀手的刀，可我甘愿受着，因为被刺痛时就是一遍遍回忆你的时候。可是真的很疼很疼啊，方浅，每次看见你，触碰你，我的心都会因为下一刻就要失去你被撕扯到痛不欲生……我不能，不能，我做不到就只拥抱你一秒钟，然后又失去你……”他退后着，痛苦的泪水从眼眸中滚落。
　　方浅心如刀绞，泪水交错在脸上，他奋力抱紧余沐，好像要把他心底的伤抚平。
　　“不会了，不会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以后我就是你的！”
　　余沐震惊得睁大眼睛，声音几乎有些颤抖道：“方浅……你，什么意思？”僵硬的双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方浅与他拉开距离，看着他的脸，凑上去，舔吻了一下他受伤的嘴唇，“就是这个意思！我知道自己很懦弱，自私，虚伪，还很愚蠢，我走过了很长的路才认清自己的心，我蓄力了很久很久才有勇气孤注一掷，对你的感情让我患得患失，甚至让我脆弱，无助，羞耻，可这份爱让我重新认识自己，让我有了无限的力量面对生活的迷茫。”方浅收紧自己的手臂，生怕余沐又推开他。
　　“方浅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余沐眼底闪过很多情绪，“你知道你说这些意味着什么吗？！”
　　“不会再有杀手，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保护你！现在你也是我的，你休想再推开我！”
　　“方浅！”余沐捧住他的脸郑重其事说道：“方浅，你知道你刚刚说这些意味着什么吗？！你现在马上走，回到你自己的生活，不然你会后悔！”余沐眼底酝酿着一场风暴。
　　“离开你，我才会追悔终生！”方浅再次吻上余沐的唇。
　　街道两边的树上突然爆发出一阵高高低低，长短错落的蝉鸣，这个喧嚣的盛夏好像突然提前到来了。
　　狭窄的房间被傍晚最后一丝余光映照成昏暗的红色，空气弥漫着夏天湿润黏腻的味道。
　　那张小床上，方浅曾经在梦里和余沐在上面缠绵过无数次，每次醒来都发现床单被弄脏，自我厌恶让他把床单撕烂了几条。
　　而此刻，不再是梦，他与余沐切切实实肌肤相亲纠缠在一起，嘴唇被封住，方浅感觉被余沐亲得喘不过气来，被入侵的快感让他几乎灵魂出窍，他们不断索取着对方，好像他们本来就是一个被分开的整体，方浅不知道自己在喊着什么，现在他们重新融化在对方的骨血里，水乳交融，一时的拨云弄雨，犹如惊涛拍岸，似乎要彻底把他们淹没和摧毁。
　　方浅感觉自己漂浮在无垠的宇宙，心被什么东西严严实实填满，那一瞬间无数时光的粒子飞过，身体在刹那间灰飞烟灭，灵魂湮灭成永恒。
　　小楼外的蓝色天幕中，一弯上弦月爬上桑树桠，透着浪漫的血红色，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