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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永平三年腊月初七,我仍旧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

      因为阿爹在这一天,迎娶了他心爱之人。

      那年我十三岁。

      阿爹出身寒门,好容易考上秀才,在乡里当了教书先生。自从阿娘死后,阿爹性情大变,也不愿意说话,时常坐在阿娘最喜欢的桂花树下,一坐就是一整日。

      大红的喜字占据了阿娘曾经住过的小院,红色的绸布绢花让原本黯淡的房舍变得明亮。

      其实,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阿爹对阿娘的感情,是这世上最不可取代的,情比金坚,他那么喜欢阿娘,又怎么会这么快娶了别家女子?

      喜婆怕我哭闹,塞了松子糖给我,我起初不明白,阿爹大喜的日子,我又怎会哭闹?可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新娘亲她怕狗,阿爹就让人把我养了多年的小黑狗给杀了,我赶到的时候,只看了一滩血水和几簇毛发。

      它叫良善,是我在山野上捡得野狗,当时受了伤,我怕它夜里会碰到野狼,所以就带回了家。它颇通灵性,相处久了,就好似朋友那般形影不离。

      我忍住哭声,小心翼翼捡起地上的毛发,护在掌心,飞快往山林跑去。以前,阿爹发脾气骂我,我就喜欢和良善去山林里躲着,等哭好了,再回家。

      可现在,良善也没了。我不敢想象,它被擒杀时的恐惧与绝望,我也愧疚自己那时不在它身边。

      我找了处隐蔽的竹子林,徒手挖了个小土坑,把良善的毛发放进去,又重新把土坑填上。我留了一小搓毛发给自己,放进随身携带的荷包中。

      我静静地看着那个隆起的小土堆,哭得伤心欲绝,撕心裂肺。哭到最后,连喉咙里也发不出一定点声响了,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

      “小娃娃,你怎么哭了?”真是活久见,这里只我和良善知道,哪里来其他人?

      我收起哭声,缓缓抬头。来人是个约莫年长我几岁的少年,生了张玉质天成的脸蛋,一身白衣,日光从竹子的叶缝中漏下,落在他身上,被金灿灿的光芒笼罩着,好看极了。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我问他,赶忙把脸上的泪痕擦了擦。

      (二)

      “我叫李鹤白,”他指了指竹林后头,那里隐约可见几间简陋的茅草屋,“那是我的家。”

      我和良善经常来这里,从来没有听说,这里还有人住。不过,房舍赫然在目,哪里会有假?我提高了警惕,往后退一步,“我不认得你,你要是敢胡来的话,我就让阿爹把给你抓起来。”

      我知道这样的恐吓对他并没用,不过是图心里安慰罢了,也好借机溜走。

      李鹤白听我这么说,自觉地往后退了退,找了处竹子倚住,“我不是什么坏人,你不用怕我。”

      他这么一说我就更怕了,怕自己就算跑得再快,也会被他追上。我上下打量他,试图与他周旋,但这样的想法,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我与他比,力量悬殊,他要真想对我做什么,恐怕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我心里害怕,又不敢跑,更不敢留,只是慢慢地往身后滑动步子,“你别过来。”

      我更不敢哭,害怕被他嘲笑,更害怕被他瞧出我心底有多懦弱。

      “想为它报仇吗?”他开口问我。

      他目光落在我手上,那只装着良善毛发的荷包,这样看来,他确实来了很久了,也听到了我说了什么。

      我摇摇头。

      “我们或许可以成为朋友,”李鹤白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娘亲就死了,阿爹嫌我晦气就把我赶出了家门,我无处可去,就一个人住在了这里。”

      “我阿爹没有不要我,”我很生气,大喊了一声,“我也不要和你当什么朋友。”

      说完话,我才意识到,李鹤白或许没有说错。如果阿爹还心疼我,就不会为了博新娘亲的开心,杀了良善。

      他知道,良善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我想,阿爹已经不疼我了,至少没有那么疼我了。

      (三)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片竹林的,跑起来的时候,耳畔全是风,到夜里的时候,我就病了,浑身烫得不行。

      阿爹和新娘亲忙着洞房花烛,哪里来得及顾上我。我只能自己熬草药,一边熬一边哭。

      李鹤白说的话,杀伤力太大了,他用一句话诠释了,我是个被蒙在鼓里的蠢货。

      我光顾着想白日里的事,忘了火炉上熬着的草药。锅里汤汁烧干了,瓦罐烧裂了,火星扑哧蔓延开来,直到四周传来的救火声,才意识到自己捅了篓子。

      虽然火势很快被控制住,但还是把灶房烧掉了一大半。阿爹很生气,指着我骂了一些很难听的话,新娘亲则是二话不说,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

      我当时脑子嗡嗡地,泪水留下来整张脸也跟着发麻,我走过去想牵阿爹的手,讨好那般哭哭啼啼,因为以前我们总是用这办法哄阿爹原谅。没想到这回,阿爹直接甩开了我的手,让我去跪祠堂。

      我低着头,再没说什么,默默往祠堂去了。阿爹没什么钱,我又把灶房烧了,他当然很生气。

      这也是我头一回跪祠堂,去的路上,我已经想了无数遍,什么漆黑夜里伸出来的手,什么坐这院墙上洗头的狐狸,我越想越害怕,一害怕我就哭,一哭夜风也跟着哀嚎。

      唯一欣慰的是,那晚月光好亮,竟然能清晰地把我影子倒在路上。到祠堂的时候,我哭声就小了,我想起了阿娘说过的话,花灯节也是月圆之夜,有好多好吃,好玩的。

      我一个人静静跪在那里,左手搭在右手上,就像阿娘牵着我的手。身后的门,突然吱呀一声,走进来一个人影。我以为是阿爹,他怕新娘亲不高兴,所以不敢提灯笼,偷偷来寻我。

      我飞快站起身,冲向人影,“阿爹,我知道错了。”

      来人蹲下身子,摸摸我的脑袋,“这里没有你阿爹。”

      声音是李鹤白的,我赶忙从他怀里躲开,警惕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哭得那么伤心,我在五里开外就听到了,”他说,“是不是谁又欺负你了?”

      我知道他又在骗我,什么样的哭声能传那么远?我瞪了他一眼,“谁要你多管闲事。”

      他摇摇头,无奈地笑笑,“这样说的话,我就先走了。”

      我一听到他要说走,登时就害怕了起来。他不来,我倒没这么觉得,于是我忙道,“你去哪?”

      我只是想让他留下陪我说说话,说什么都行。这里太安静了,又冷,四周又黑,我总觉得会有什么鬼怪突然闯进来,要了我的小命。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焦虑,不紧不慢道,“去给你的良善报仇。”

      良善死了,我也很难过,可说真的,我从来没想过要怎么样给它报仇。哪怕,他们把害死它的真凶绑到了我眼前,恐怕我也只会说上一句,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是去教训一下,不会伤她性命的,你要不要跟我去瞧瞧?”

      我有些犹豫,内心却是不可抑制的蠢蠢欲动。我摸了摸肿得滚烫的脸颊,从小到大,阿娘都舍不得打我,可这个新来的娘亲,却没有半刻的迟疑。

      可最后,我还是摇了摇头,“我不去。”

      阿爹盼了好久,才把新娘亲娶回家,我要是凶她,阿爹肯定会不高兴。我已经没了阿娘,我不想再失去阿爹,不想成为野孩子。

      李鹤白走到我跟前,看着我的脸颊,不由地皱了皱眉头,“那要是下回,她再打你,该怎么办?”

      “良善可是被她活生生剥了皮,做成了下酒菜的。”

      他说这话时,神情肃穆。我一听就哭,捂住耳朵,求他不要再说了。

      可我又怎么能忘呢?那血淋淋的场景,比剜了我的肉还要疼。

      (四)

      我点点头,以示同意。

      李鹤白带我爬上了离我家不远的小山坡,从那里正好可以看见家里的一切。因为烧了灶房的事,阿爹和新娘亲两个人在庭院内吵得喋喋不休,阿爹说她太残忍,新娘亲则怨我晦气,怨阿爹穷。

      见此情形,我不知怎地,鬼使神差道,“她以前不这样,她还会喊我小名,给我松子糖吃。”

      李鹤白看了看我,忍不住嗤之以鼻,“她不这样做,你阿爹会娶她吗?现在不过是露出真面目罢了,你还在替她说话。”

      我有些丧气地垂下脑袋,可是我也没说错啊,新娘亲没有嫁给阿爹之前,可和蔼了,笑起来也好看。怎么就变了呢?

      如果我能早些发现,是不是良善就不用死了?想到这里,我又偷偷抹起了眼泪。我怕李鹤白发现,怕他笑话,并不敢哭出声响。千防万防,却没防住一开口,直冒口水疙瘩。

      “你不用自责,易反易覆小人心,你还这么小,哪里能懂大人的阴谋诡谲?”

      “看我的,我替你给良善报仇。”

      他说着,掏出一枚竹子的哨子,稍稍用力,竹哨发出绵长的声响,接踵而至的低嚎,我看到了无数双碧绿的眼眸,冲向庭院。

      是野狗。

      我神情惊讶复杂地看向李鹤白,他神情严肃,有韵律地控制着竹哨声。那群野狗为哨声所训,他们上前扑倒了新娘亲,用瓜子狠狠抓挠她的脸颊和四肢。

      阿爹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呆,赶忙去找人来帮。李鹤白眼看时机差不多了,便停了哨声。野狗群纷纷转身,消失在漆黑的山野中。

      等众人赶到的时候,野狗已经不见了,阿爹扶起躺在地上,几乎奄奄一息的新娘亲。她身上的衣裙都被野狗抓破了,脸也抓花了,模样实在狼狈。

      阿爹气得跺脚,把新娘亲骂了个狗血淋头,“你说你,好端端地虐杀一只畜牲做什么?!它们这来是找你报仇的啊!”

      我心里并没有如预想那般畅快淋漓,反倒有些自责和傲慢。我不是心疼新娘亲被野狗抓伤,而且觉得自己好像也变了个人,那是复仇的痛快,我竟然会喜欢这样的感觉。

      李鹤白把竹哨递给我,说道,“以后要是有人再敢欺负你的话,就吹响这竹哨,它们都会来帮你的。”

      “李鹤白,那你呢?”我问他,为什么不是他。驯服野狗绝非易事,我和他不过萍水相逢,又为何要帮我?没了有了竹哨,如果有人欺负他的话,又该怎么办?

      “我用不着这个,”他笑笑,一脸发愁地看着我,“等你长大就好了。”

      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等我长大了,新娘亲就不会讨厌了我吧,到那个时候,我也能养活自己了。

      李鹤白送我下山,又目送我进了家门,方才离去。阿爹忙着给新娘亲熬药,见我回家,并没说什么。

      我回到屋里,蹲在小小的烛台前,借着烛光打量这只竹哨。我无数次也想试试,是不是真的如李鹤白所说,只要我有危难,那些野狗就会冲下山来帮我。

      我没敢试,我怕他骗我,更怕他没有骗我。于是乎,我枕着竹哨入眠,连梦都是甜的。

      说实话,自娘亲走后,我很少做到这样的美梦了。

      为了表示,对他的谢意。我一大早就去山中采野果,等到了晌午,才算勉强有所收获。

      我也不知道李鹤之会不会喜欢,可我也没钱给他买酒和烧鸭。我抱着装有野果的小竹篓,走向竹林深处,那间我从去过的房舍。

      大门紧闭,门前的竹叶堆了厚厚一层,上头还有薄冰细霜,我左右打量,也不见李鹤白。于是鼓起勇气走上前,我正要叩门时,他出现了,看模样打扮,像是刚练武回来,“你找我?”

      “李鹤白,谢谢你。”我抱上野果,跟着他在小茅屋前的石桌前坐下。

      他打量了我一眼,朝我伸出手来。我对新娘亲的那一巴掌记忆犹新,于是本能地躲开身去。

      可我忘了,他是李鹤白。

      我们两个对视一眼,他什么都没说,微微起身从我发丝上取下枯黄的竹叶。

      “更深露重的,以后别去了。”他看着我已湿透的鞋袜,忍不住开口,语气似乎有些不高兴。

      “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没有长大,容易被野狼什么的给叼走了。”说真的,我也怕,可我不能不报答他的恩情,更不想欠了人情。

      李鹤白皱眉看着我,用指腹轻轻点了点我的额角,随即拣起一枚果子送进嘴里。

      “真甜……”

      “真的吗?”我不信,拿起果子也啃了一口。

      还真甜,把人脸都甜绿了……

      我赶忙抢过他手里的果子,扔到地上,顺带把嘴里的也吐了一干二净,面露苦涩。

      “不甜你也吃?”

      李鹤白看着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没说我不爱吃酸的。”

      我一时顿住,“胡说,阿娘说过,这世上就没人吃喜欢酸果子,连鸟兽都不吃,再说了这分明就是苦的。”

      他伸手还想拿,我索性就把竹篓放到了地上,问道,“你家里有麦粉吗?我煮面给你吃。”

      李鹤白为难地摇摇头,“没有。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你一个小娃娃,别总想着要报答,我不需要。”

      “我会长大的。”我道,有些生气地离开了。

      (五)

      或许是因为这句话,自此,我再也没见过他。阿爹和新娘亲总是吵架,一吵架就把东西摔得满地都是。每次我都会默默收拾好,然后一个人爬上那座小土坡,握着良善的毛发静静发呆。

      我挺想见李鹤白一面的,因为我已经十六岁了,也偷偷攒了些银两,我打算离开这座村子。新娘亲给阿爹生了弟弟,我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我在家里仅有的位置也很快会被吞噬,与其被赶出家门,倒不如一个人先走。

      临走之前,我还是要跟他说声谢谢,他赠给我的竹哨,虽然从未用过,但在这漫长的三年里,给了我不少的心安。

      我很久都没有梦见良善了,我觉得他和李鹤白一样。离我越来越远了,甚至都有点记不清他的脸庞了,其实他的家离我很近,只不过我一直没有勇气去叩那扇门。

      就当日暮西沉,我正打算下山时,一个熟悉且温润的声响起,我转过身去,李鹤白一身白衣,提了盏灯笼,身后是碧蓝色的夜空。

      “你找我。”

      我许久才回过神,因为见到李鹤白,才让我记忆中三年前的他,清晰起来。

      “李鹤白,我有话告诉你。”我头一回知道,原来并不是跟人争吵才会脸红心跳。

      “让我先说,”他打断我的话,“明日我就要走了,过来跟你道个别。”

      我一时怔住,因为他说了我想说的话,我没理他,转头去看天。

      月亮很大很圆,比三年前的那晚还要亮。

      “我的话说完了,”他语气平静,没有一丝波澜,“该你说了……”

      “那你还会回来吗?”我问他。

      他想了想,露出一丝笑容,“小娃娃,想我回来?”

      我有些生气,扭头看他,一字一句道,“我有名有姓,我叫张怜。再说了,我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小娃娃了。”

      他搁下灯笼,躺在山坡的枯草上,翘起二郎腿看天,“是啊,不是小娃娃了,很快就要嫁人了。”

      我更生气了,捡起小石头丢他,被他巧妙避开。

      “不过说真的,我要是回来,该去哪里找你?”他脸上笑意渐渐收敛,很认真地问我。

      我躲开目光,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对上他的眼眸,心仿佛就要跳出喉咙,脸也绯红发烫,“你不用找我,你回来了,我自然知道。”

      说真的,我哪里会知道?眼下我更好奇的是,他要去哪里?为什么听起来一副生离死别的模样?我最不喜欢了。

      “你要是想我了,可以写信给我。”

      我看向他,月光在他眼眸中荡漾,好像有些湿润润的。

      后来,才知道,哭得那个人,是我自己。李鹤白依旧没心没肺的笑,躺在地上看月亮。

      “我不会写书信给你,更不会想你,”我总觉得,如果他不回来,自己一定会干这样的傻事,于是毫无情面地反驳道,“我是小娃娃,不是你眼中那些被情爱裹挟的女子。”

      他看着我,眉头皱得很深,“你想哪里去了?”

      他解释道,“我的意思,如果你的新娘亲还欺负你的话,就写信告诉我,我回来替你收拾。”

      “我能照顾好我自己的,”我回他,“真要到那个时候,还来得及吗?”

      难不成他李鹤白是神兵天降,随叫随到吗?

      “也是,”他有些失望道,“看来我没办法再保护你了。”

      “时辰不早了,我得走了。”李鹤白站起身,拎着灯笼去寻下山的路。

      “你等等,”我喊住他,“你带刀了吗?”

      李鹤白神情惊诧,“做什么?”

      我没回答,他愣了半晌,掏出匕首递给我。

      我捞起他的头发,干净利索地割了一截,把匕首还给他。

      “你干什么?我又不是你的良善。”

      他见过我,抱着良善毛发痛哭流涕的模样,显然不能理解我的举动。

      “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我举起发丝,“这就够了。等你回来,我就把它还给你。”

      “你最好现在就还给我,”李鹤白过来想夺,“小娃娃,你知不知断发是为何意?”

      我灵机一躲,他没得逞,很是无奈地看着我。

      我长嘘一口气,想着他可能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又或者我很快要离开这里了,便说道,“我不知道,但我想让良善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或许是觉得我说的话很有道理,他跟走上前,掏出匕首的那刻,却停住了,怔怔道,“等我回来……”

      他的话,让我眼皮子跳得厉害,原本感激的话,也没有说出口,紧追几步出去,脚下一滑,溜坐在了山坡上。

      李鹤白走得正稳,被身后的动静吓了一跳,毫不犹豫地上前,把我从地上拎起来。他一手撑着灯笼,一手搀过我的胳膊,扑了扑我身上的灰尘,“走慢些……”

      (六)

      李鹤白就这样走了,一走就是五年。倘若没有当初的那一句,等我回来,我恐怕也不会继续留在这里。

      因为我怕他回来的时,真的会找不到我。

      我没有给他任何一封信,是因为我把想对他说的话,都写在了一本书卷上,还有那一缕我强行留下的发丝。

      随着年月的久长,我也渐渐学会了女红,给家里挣一些贴补。大概是因为这么个原因,新娘亲再没有动手打过我,弟弟也长大了,是个玩闹性子,不爱读书,气得阿爹有苦说不出,只能躲在屋子里喝闷酒。

      倘若日子就这么平淡顺遂倒也算圆满,可好景不长,阿爹酗酒越来越严重,起初他只是骂人,过过嘴瘾,后来就变成了寻衅滋事。这样一来,哪里有人肯把孩子放心交给阿爹教导,渐渐地,私塾很快就没落了。阿爹没了生计来源,更是性情大变,就连新娘亲那样的性子也骂他骂得狗血淋头,无人还嘴。

      阿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没过多久就病了,一病不起,在永平十一年的冬日,去了。为了安葬阿爹,家里又欠了很大一笔外债,说起来,那也不算得是我的家了,新娘亲很快就把我的被褥从屋子里扔了出去,她骂我晦气,说我克死了阿爹。

      我突然就想到了李鹤白,我想给他寄信,可是我却不知道该寄往哪里?因为当初我的倔强,并没让他留下驿名。

      我想起,前两次遇见他的时候,都是在月圆之夜,于是我想去碰碰运气。

      可当我想走屋门的时候,才发现被人从外头反锁了。我反复用力敲打,新娘亲这才不急不慢地走了过来,哭诉道,“张怜,阿娘自小把你当成亲生的看待,从不打骂,如今你阿爹走了,还欠了一股的债,你让我们孤儿寡母的该怎么活啊?”

      “那些钱,我会想法子还,我会做女红,总有一天能还清的,”我道,“可你为什么要锁着我?!放我出去!”

      我应该早些去找李鹤白的,或许就不会被锁在这里。

      “我的傻孩子,你知道你阿爹欠了多少吗?一百两,整整一百两!”新娘亲拍着胸脯,哭得伤心欲绝,“哪怕是你绣白了头发,也还不起啊!你可以等,阿娘可以等,可那些债主呢,他们能等吗?!”

      “一百两?!”我从未听过这个数,也吓得乱了阵脚,更是拼尽全力想要破门出去,“不可能!阿爹他虽然喝酒,可他喝得都是最便宜的梨花烧,平日里更是不舍得买件新褂子,又怎么会欠那么多银子?!”

      “让我出去,和他们对峙。”

      我锤得手都肿了,新娘亲仍旧无动于衷,好久才开口道,“我和你婶婶他们商量过了,给你找了个好人家,这样一来你也不用那么辛苦地还债了。”

      “什么好人家?”后知后觉的我,才明白为什么她不肯放我出去。她是怕我跑了……

      “隔壁东头村李家,那是个富户,他儿子年纪同你相仿,懂得疼人。”

      “我不嫁!”我吼道,“你明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他娶了三个姑娘,可没到半年都死了,你分明就是要送我去死!”

      “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了,阿娘拿了他们的钱,去给你阿爹还债了,后日就要把你送过去。”

      “你这样做,对得起阿爹的承诺吗?”

      “承诺有什么用?他人已经死了,承诺能护我们母子后半生无虞吗?你还真是愚蠢,和你娘一样,天真愚蠢!”

      她的话,彻底恼怒了我,我找了屋子里所有能挪动的东西,通通往门上砸去。可这些都不足以让我泄愤。她在门口看着我发疯,叫嚣道,“张怜,你认命吧!你一辈子都是可怜命!要怨就怨你娘死得早!”

      “别说了!”我气得浑身发抖,可无论怎么样,我还是撬不开这扇门。

      “放我出去!”我吼道。

      无可奈何的我,只能从绣篓中找到剪子,以死相逼,“放我出去!否则你什么都别想得到!”

      一让的喜婆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忙开口劝新娘亲,“你快别说了!好姑娘,快停手,莫伤着了自己。”

      “快把门打开!”

      有了喜婆的话,新娘亲这才不情不愿地打开了屋门,此刻的我也早已无力瘫倒在地上,剪子的尖端划伤了手,殷红的血源源不断地往外冒。

      喜婆吓傻了,连忙喊了人给我包扎伤口,一边问我,这又是何苦?何苦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看着门外头,那双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那股要把我往死里掐得劲,我感到惊恐不安,要是李鹤白在就好了。

      “我要去后山。”我喃喃开口,却被喜婆一把拦住。

      “我的好姑娘,你去那里做什么?深更半夜,那里都是坟地,白天去了都害怕,你听话,你现在这样,没得选,”喜婆语重心长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嫁过去了,到时候找个机会跑就是,这命只有一条,千万别犯傻。”

      “我见李鹤白,我要去找他。”

      “也出不去了,”喜婆这回不拦我了,她说道,“外头都是李家的人,他们请了帮手,人高马大的,除非你是那山雀,扑哧一声飞出去。”

      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把仅有的希望放在了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喜婆身上,“我可以嫁,但求求你们,让我去找李鹤白,如果不能,就让他来见我。”

      “好好好!就依你!”喜婆也慌了神,安抚道,“明日天一早,我就让人去找他,一定把你找来!”

      我点点头,心情这才慢慢平静下来。或许是怕我再想不开,他们并没有把屋子锁着,我看了眼窗外,月亮已经被乌云覆盖,没了身影。

      我想,我可能再也见不到李鹤白了。

      我掏出那本书卷,点燃了蜡烛,一页页去翻。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五年前,五年的时间里,我会把想和他说的话都写在这上面,不过都很短,也很无趣。

      永平八六年,八月十五日,李鹤白今夜无月,见不到你了;九月七日,李鹤白,桂花香,你闻到了吗;永平七年,三月三,我吃了荠菜煮蛋,李鹤白回来陪我过上巳节吧……

      永平十一年,冬月十五,我在等一个人。

      我提笔写下,翻到珍藏在书页里的那缕发丝,让我真真切切感知到,五年的时光一晃而过,道别好似在昨天。

      发丝上仿佛还有他的温度,那个时候我不明白,他说那句话的意思,五年里我也一直没懂,直到今日。

      (七)

      等到了晌午,喜婆终于来了,见她来,我脸上才有了一丝笑容,随她一起来的,是昨晚给我包扎伤口的大夫。

      我身子往后躲了躲,“干什么?我没病!”

      “好姑娘,你且冷静冷静,”喜婆道,“恐是昨日受了惊,说了些胡话,许大夫给她瞧瞧罢!”

      “我没病!喜婆,李鹤白,他怎么没来?你们若是找不到,我自己去。”不知为什么,我对大夫从未有过的恐惧,这一定是新娘亲的阴谋,她想把我变成一个失智的人,这样才能任人摆布。

      于是我破天荒地给了那个老大夫一巴掌,因为李鹤白没有出现,我内心越发恐惧了。我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我孤身一人,被困锁在这间小屋子任人宰割。

      喜婆见状,忙把大夫请了出去,关上了门。此时,阳光正好,透过窗子照进来。

      “我让人去找过李鹤白了,就是你说得后山那间茅草屋,”喜婆道,“我的好姑娘,他是你什么人呐?”

      “他是这世上,除阿娘之外,对我最好的人,”我看着喜婆,追问道,“你见过他了是吗?你告诉我,他在哪里?你带我去见他。”

      “你确定是叫这个名字?没有记错?要不你再仔细想想?”喜婆没回我,只是继续反问。

      我点头如捣蒜,“是这个名字,千真万确,不会有错的。”

      我怕喜婆不信,还拿笔写给她看。喜婆不认得字,连连安慰,“我见过他了,他说你们之间缘分已尽,如今你要嫁人,他就不叨扰了。”

      “怎么可能?”我被气笑,推开喜婆,“他不会说这种话的。”

      “他不是这样的人,你们一定是在骗我。”我斩钉截铁,咬牙切齿。

      “我的好姑娘,男人最是靠不住的,你仔细想想,他可有承诺过你什么,如若没有,又是不是你自己一厢情愿呢?”

      喜婆的话,把我问住了。我想到那日,我匆忙剪下发丝,他的神情在告诉我,他很不高兴。或许那时,我正年幼,所有他没有生气。

      而如今我迫切想见到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了?假许是被人欺负,那我指望他替我出头,好好教训,可如今我要嫁人,难不成指望他来抢亲吗?

      五年前,他从未说过喜欢我,五年前我们之间更是从未见过面,这种要求,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他说过,让我等他回来,可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等到何时呢?

      真的还有归期吗?

      可如果他在,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让我受了胁迫,嫁给一个不愿意嫁的人。

      我看着喜婆,我知道,这里已经没有一个人是我可以信任的。我假意点头,乖乖听话,另一边找准时机,打算偷偷溜出去。

      果不其然,这一招确实好用,院子里盯着我的人,少了很多。

      我用火点燃了屋子,守在外头的人,瞧见火光,赶忙提了水桶冲了进来,我也趁乱跑了出去。

      我身上穿着喜服,跑起来极为费力,从家里到后山的路我仿佛走了好几个时辰。等到了那座熟悉的茅草屋前,我却不敢敲门。

      我怕这样装扮在李鹤白面前,无法自圆自说,更害怕他真的如喜婆说的那般,听到我要嫁人,便主动划清了界限。

      我把笨重的喜服都脱了,刚想敲门的时候,就看到李家带来的人,冲进了这片树林,举着火把,对着枯草树枝一顿乱砍。他们发现了地上散落的衣服,发疯一般在树林里寻找。

      我知道被他们抓到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于是我拼了命的奔跑。夜里下了瓢泼大雨,山路泥泞,我寻了处破庙藏身,见李家人没有追上来,这才松了口气。

      我又冷又饿,寺庙里有干柴,我就点了取火,案桌上的贡品已经发霉变味了,我对着佛像嗑了几个响头,吃得狼吞虎咽。

      这场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我躲在破庙里浑浑噩噩,度日如年。好在李家人并没有发现这里,但我知道这样不是办法。

      况且我并不死心,想回去找李鹤白。可我知道,新娘亲拿了李家的钱,我已经是李家的囊中之物。若是被抓回去,怕是这辈子也别想出来了。

      前几个嫁进李家的姑娘都死得凄惨,我不能步她们的后尘。我刚要起身,就听到外头有脚步声,渐渐走近。我以为是李家人找到了这里,赶忙躲到了佛像的后头。

      (八)

      我担惊受怕了好些天,见谁都是坏人,手中紧紧拿着枯枝自护,哪想到进来的是两位姑娘。瞧着面容慈善,衣着不像是寻常人家的打扮,口音也不是本县人。

      她们进了破庙以后,就迫不及待地解下身上的包袱,拿出里头的香烛点燃。其中一个青衣姑娘对着面前自制的灵位心事重重道,“可能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一直听闻将军的故事,所以过来看看。”

      另外一个蓝衣姑娘也低声附和道,“将军出身在这里,却不能荣归,就由我们接将军回家吧……山水迢迢,将军若在天有灵,请一定记得回家的路,你对百姓的恩情,没齿难忘……”

      这两个姑娘,看了一会香灰,又说了许多感天地泣鬼神的话,这才离去。等她们走了,我才敢从佛前后走出来,或许是好奇,我转头看了眼灵位上面的字。

      “李……鹤白……”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趁着前头那两位姑娘尚未走远,我赶忙追了上前,紧张到连嘴唇都在发白,“你们认得李鹤白?”

      青衣姑娘打量了我一眼,或是见了我的狼狈模样,着实不像是正常人,反问道,“你不认得他?”

      “他……死了?”我问,像有什么被刺在心窝上,疼得不行。

      蓝衣姑娘走上前,替她回话,“李将军是在五年前的云水之战中陨落的……”

      “姑娘节哀吧……”我确实不知道李鹤白已经死了,问出这样的话,也让对方颇为吃惊,以为是我得了失心疯,并没有多说什么就走了。

      我如同丢了魂魄那般,挪回破庙,我看着灵位上,那几行小字,永平八年春三月,初二日卒。

      五年前……

      我喃喃自语,泪水悄然无息滴落在灵位上。

      不是说了,让我等你回来的吗?

      我打开书卷,上头的笔墨依旧清晰。我总想着,将来有一日,你总会回来,喊我一声小娃娃。

      尽管我真的很讨厌这个称呼。

      李鹤白,我十八岁了,不是什么小娃娃了,你不要和我开这样的玩笑。

      我猛然想起喜婆那时的频频询问。她或许真的去过那间屋子,也肯定有人告诉她,李鹤白已经死了。

      我裁下一缕头发,用红绳将它同李鹤白的那一缕紧紧结在一起,我把它们都投进了火光之中。熊熊大火很快吞噬了书卷,数不清有多少个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在上头写字。

      我回到了李鹤白的家,那座隐没在竹林深处的小院,房舍在夕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篱笆院墙上,还有昨夜新雪。

      我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以前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总偷偷跑来这里,这里睡着良善,还有李鹤白的家。

      只是我从来不敢去叩那扇门。

      事到如今,我还是不敢……

      因为我知道,门后面除了灵位,再不会有什么,更不会有一个干干净净的李鹤白在那等我。

      这座小院看起来很是整洁,五年来,我无数次来过这里,看到一尘不染的窗棂,我就想着他应该回来过,只是不愿意见我。

      我和之间,或许都算不上是朋友,既然他不愿见我,又有什么借口去叨扰他?

      我跪下身去,对着那扇门叩了三个响头。

      “李鹤白,谢谢你。”

      我知道李家的人,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刚走出竹林,李家派来的人就对我穷追不舍。

      我跑得很快,风声过耳,飒飒作响。李家人面目狰狞,誓要将我擒拿。他们人多势众,出村的路已经被堵死了,我只能往山上跑。

      直到前头出现的县崖峭壁,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李家为首的人,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盛气凌人道,“小美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嫁到咱们李家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又为什么要跑呢?”

      换做从前,我必然气得浑身发抖,哪怕一命抵一命,也要让他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我神情淡漠地从地上捡起石头,往他们身上砸去。

      他们觊觎我身后是万丈悬崖,只能使劲浑身解数躲避却不敢向前。

      “臭婊子,别以为我们几个会怜香惜玉,舍不得杀你!”为首的那人说罢,让人递上弓箭。

      “你活着跟我们回李家,死了就拉去配冥婚!除非魂飞魄散,否则上天入地,就别想逃了!”

      我看着眼前越围越紧的人群,毫不犹豫地转身跳了下去。

      恍然间我看到了李鹤白,他白衣胜雪,就站在日光里。

      竹影横斜。
      我就那样静静地看了好久好久。

      /

      “我从未见过你,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

      “当年李鹤白总和我提起过你,我受了他的嘱托,回来看看。”

      “李鹤白,你走有八年了,当年你心念念的那位小友,想必也已经长大成人了吧……”

      “昨日我去给你买酒的时候,听到他们在说,有个可怜的姑娘,白骨都烂了,还被人挖出来配冥婚,她叫张怜,你或许见过的。”

      “她十三岁那年,阿爹续了弦,那个女人不喜欢她,就在松子糖里偷偷下药,她爹知道后,也跟着疯了,夜里的时候给了那女人一斧子,了断了自己。”

      “李鹤白,今晚的月亮还真圆啊……”

      全书完
      (晋江文学城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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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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