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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面之缘 ...

  •   哀明珠之蒙尘兮,碎光凛凛;叹凤凰之落羽兮,悲梧凄凄。
      大历王朝年间:“顾青识死了!”
      “谁?”
      “‘一剑惊寒’顾青识,他死了!”
      整个中央大陆有耳朵的人,绝无一人没听过顾氏家主——顾青识之名;整个大历王朝有脑子的人,都不会不知道顾青识对于如今局势的深远影响。
      但他死了。
      死讯遍传中央大陆的那一刻起,从极北至南境,自东海至西域,延续数千年的兵戈再起,纷争不休。
      暂且安置下来的边境百姓再度深陷泥潭,每一张迥异的面目之下,映射着正被生离死别磋磨的大历。
      血肉之躯,五域疆土。
      那灼灼桃花遇水飘零,那苒苒桑梓随风消散。
      时光一去,四季更迭,六十年后,一名女医师背着药箱,穿过了长长的青石街道,停在了茶舍门口。
      而顾青识的身前事,仍旧为百姓所津津乐道。
      “上回说到:顾青识惊天一剑震百家,世家‘顾’独占鳌头立巅峰。”一道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向众茶客缓缓道来,“顾家主高风亮节,胸怀大义,因不忍百姓流离失所,遂一力促成五域和谈,为饱受四千多年战乱的大历百姓,带来了近十载的和平。”
      “然天命难测,顾青识莫名身死,中原域势力急速分割,混乱骤生;北疆诸氏族趁火打劫,频频犯界;又有东域诸宗,与远走中原、定都奉京的南疆新主——大历王族珩氏旧怨不断,又添新仇。”
      女医师将手中喝尽的茶碗放在木桌上,起身掀开了茶舍的门帘。
      “战争,战的是兵戈,争的是权势,苦苦求存的却是平民百姓。”
      背叛、杀戮;生离、死别。哀嚎者比比皆是,白骨堆转眼成灰。活着,得一安宁之地,是许多失去家园的流民,甚至是悍匪的衷心所愿。
      女医师回到自己的住所,“姜氏医馆”的四字木匾随意的挂在院门上。她同往常一般,早早歇在了那张藤木摇椅上。
      晃悠着、晃悠着,时光穿过长长的隧道,当她在百年后的万众期待中孤身独立时,她才恍然想起,这一生里的大部分安宁时光,都在这东域以北的小乡镇里渡过。
      这里是归安镇,那年,她还是医师姜离。
      正午的太阳高挂于碧空之上,已不在过于滚烫的日光乘上风,柳条轻扬,树影微晃。
      紧挨在镇子边缘的一条青石路上,几个急躁的人影正从街尽头跑来。
      细细一看,正是五、六个年轻人满头大汗地抬着个血淋淋的担架,跟在一名背着药箱的青衣女子身后,着急忙慌地往镇北面的医馆跑去。
      女子面色沉静,但脚下的步伐,却比男子更加迅捷上几分。显然,她心下也是十分着急。
      “快快快!放这里!”
      女子推开院门,几人便火急火燎地冲进了医馆的西屋。
      人刚一放到床上,立马就有几处伤口猛地崩裂开来,瞬间猩红的床褥惊得阿倘直往后退: “阿……阿离姐!”
      “阿倘!剪刀。”
      血人身上破烂不堪的衣服被凝固的血痂死死缠住,不能随便用蛮力扯开,姜离揭起他的衣角,用剪刀一点点全部剪成碎片,身后顿时响起了几道止不住的抽气声
      柴火棒似的干瘪身体上,刀剑伤、钉穿伤、鞭伤、烧伤、撕咬伤布满全身,肿胀青紫的面部也完全看不清长相。姜离抬起男人的胳膊,侧身又去瞧了眼双脚,不出意外,手臂关节断裂,手脚的指甲也被全部拔掉。
      “嘶!”饶是常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坤山唐,此刻都忍不住后退两步,移开目光不忍再看。
      相比之下,姜离倒是很淡定,招乎阿倘去打了清水来,轻手轻脚地给男人擦拭了身体。
      但常年溃烂腐败的伤口布满全身,姜离刚刚清洗完的伤口总会再次渗出黑红色的血液。
      大概是早已习惯了这般剧痛,又或是无力做出任何反应,男人眯着肿胀的双眼望向姜离,目光有些涣散。
      姜离安慰道:“别怕,这里是医馆,我是医师姜离。我现在要刮去你的腐肉,若是疼了,你就喊出来。”
      女子的柔和声线在男人听来时近时远,他此刻显得有些木讷,稍稍反应片刻,才微微点头,喉头上下滚动似乎想说什么。
      姜离稍稍探身向前,透过那双干裂见血的双唇往深处瞧去,便发现此人从上颚到喉咙,竟然也被捣毁了。
      显然,他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姜离暗自叹了口气,柔声道:“别怕,我会尽量轻些。”
      可如此惨不忍睹的伤势,又岂是说轻便不痛的。
      从腹部,到双臂,再是后背和脸颊,男人即便思想早已麻木,肌肉却依旧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姜离持着被烈酒洗过的细刀,下手极快地划去一块块腐肉,又小心翼翼的撑开各处疮口,磨豆子似的把藏在其中的腐虫挑了出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染血的细刀被清水一遍遍洗过,男人额角的鬓发跟着湿了一次又一次。他只觉困意重重,脑子也越来越沉,直到姜离要剪开他的裤子的那一刻,男人仿佛被重锤击穿似的浑身一僵,猛然睁开的双眼里,是止不住的嫌恶。
      “不必介怀,我……”
      劝慰的话就这样梗在喉中,背后同时传来一声声抑制不住的惊叫声,甚至还混杂着发呕的沉重呼吸。
      男人的大腿内侧基本看不到什么软肉,混着血迹的白骨上挂着些许碎肉,隐隐可见数不清的裂痕。
      从大腿根到膝盖骨,下手之人必然是极通刑讯之道,专挑人身上最柔软隐蔽的地方狠心施为。
      “坤山叔,你们先出去。”
      姜离轻轻移动身体挡住了众人的视线,等关门声响起后,她握住男人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量,“我是医师,我会救你。”
      男人没有言语,在裤子被完全剪开的那一刻,终是爆发出恨入骨髓的抗拒。
      阉刑。
      姜离状若无意的撇开视线,转头去检查他的膝盖骨:也被打碎了。
      即便血污满身,残躯惨然,他依旧给姜离一种不可侵犯的凛然感。或许也就因这副硬骨头的模样,施暴者才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他吧。
      姜离拿过一块软布卷成团,放在男人唇边,道:“我要帮你清理……会很疼,你可以咬着卷布。”
      男人微微张口双唇,柔软的布卷被轻轻塞进嘴里,抵住了他的舌尖。
      “那我开始了。”姜离道。
      时间一点点流逝,阳光透过窗棂洒了进来,混合着一阵沁人心脾的花香。男人竟然满身的汗水,混着血一起染湿了身下的被褥。
      “也不知你闻到桂花的香味没,是我院里种的金桂,每年这个时候香的咧。镇上的婶子和姑娘们,都喜欢扒拉些下来,装在香囊里。”
      姜离尽可能的放轻手上的动作,试图聊些平常小事,来分散他的心神。
      “我们这儿雨水丰沛,花草树木大多长得繁盛。比如不远处的玉山,就常能挖到稀有的药草。山里的林子也特别高大,春夏葱郁,秋季能在落叶堆里打滚,冬天有厚厚的白雪,还能在汜水河面嬉冰……”
      “对了,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我们镇子,名叫归安,归家的归,安宁的安……是如今少数能过上安生日子的乡下地了……”
      渐渐地,天开始暗了起来。
      夕阳喷涌如血,火红的仿若要耗尽最后一丝肆意,时间已接近傍晚。细韧的桑皮线慢慢缝合起伤口,白净的纱布一层层包裹住男人全身,姜离这才揉着腰起身,长长地呼一口气。
      浓重的草药味混杂在满室的血腥中,实在是不好闻。姜离打开门透气,这才看见了因为不放心,一直等候在门口的坤山唐和阿倘。
      “阿离姐。”阿倘压低了声音,是一眼都不愿再往屋里瞧,反倒是坤山唐进去看了看,见人呼吸微弱已经昏厥,便叹了口气,出来拉上了房门,问道,“怎么样?还有救吗?”
      姜离秀眉微皱,只答了一句:“尽人事,听天命吧。”
      临别前,坤山唐略微思索了下,嘱咐道:“阿离,若是人死了,咱们给凑副棺材钱。可若是能好,你还是早日打发了吧。”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姜离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倒是阿倘歪在一旁颇为不忍心地嘀咕了句:“那人得多可怜啊~”
      “啪!”坤山唐闻言一巴掌糊上了义子的脑袋,“这世道谁不可怜?你不可怜?我不可怜?”
      乱世之下岂有安卵?
      不提别的,就是阿倘,都是坤山唐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孤儿。
      “你自个儿是猪脑子便罢了,少撺掇你阿离姐。救了不该救的人,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话糙理不糙,坤山唐一边将义子揍得直跳脚,一边时刻谨记要做个明白妖。
      他抽空扭头继续劝道:“阿叔晓得你心善,只是如今世道艰难,有些恩怨不能管;有些人情做不得。”
      姜离点点头,她想继续过她的安生日子,她都懂。
      当晚,西屋的男人在喝过汤药之后,突然发起了高烧。
      脉象细弱无根,兼之灵力枯竭,神魂有损。温凉的四指时轻时重地按压在男人的手腕内侧,良久后,又换到另一侧腕间。
      是毒。
      姜离翻翻找找,在书柜的最深处找到了这本名传天下的医学著作:神农册——毒典。
      在第五页上,便清晰地记载这样几行字:蜃梦春生,几梦美,灵府碎。取自蜃龙精血,极阴、极寒,中毒者一梦一损,直至内府碎裂,日久而亡。非至阳、至炎之物,不可解。
      它会令中毒者在一次次的美梦中毒入内府,最后在睡梦中含笑而亡。传言是一个想死又怕死的毒师,留给自己的美妙死亡。
      第二天,男人醒来了。
      姜离正在帮他梳理头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姜离不能擅自剪掉这一头茅草似的枯发,只能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从尾到头一点点捻开打成结的发丝,清水洗净,软布拭干,再用头油细细摩挲,尽可能让它们稍微顺服些。
      折腾了许久,可算是清洗干净,姜离将枯发拢在男人身侧,轻叹口气,觉得比她分拣药材都耗神些。
      等她抬头时,就瞧见一双静静望过来的黑眸。
      姜离道:“你醒了。等等,我去拿汤药。”
      可等她端着温好的药剂,再次踏进西屋时,男人竟又一次昏睡过去。
      第三日、第四日……,狸嫂托人捎了话来,说孩子在她那一切安好,可男人却依然在昏睡,对外界一无所知。
      第七日,姜离怕男人呛了药,将人半搂在怀里一点点喂完了汤药,又小心翼翼的解开了包裹男人的纱布,大概是身体太过虚弱的缘故,伤口恢复的很慢,甚至还有溃脓的迹象。
      内忧外患,姜离轻叹了口气,开始又一次的清理上药。
      此时正值正午,阳光透过窗户洋洋洒洒地落在姜离周身,一股子暖意自她铺散开来,染上男人的眉眼。
      昏迷了五日的人,终是缓缓睁开眼睑,他没有惊动忙碌的姜离,就安静地等待着。
      黑泥似的药膏带来了热烫的灼烧感,男人可以感受到一阵温凉的风滑过他的伤口,是姜离丹唇微起,吹散药性带来的热意。
      没有嫌弃,没有恶心,照顾着行将朽木,脏若烂泥的他。
      当姜离给最后一节纱布打上结,无法压抑的黑甜再次侵袭了男人。他又一次徘徊在了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州城里,拖着伤重血污的身躯,面无表情地远望着声势浩大的葬礼。
      整个顾州城的上空,都在回响着哀恸哭泣,悲声叹息。
      “哎~世事无常,天妒英才呐!”
      “可叹郎君雯华若锦,往后情深,只可潇湘梦续~”
      昔日云鬓花妆的女子泪水涟涟,呢喃哭泣。
      他们在这花白一片的世界里,将蓬头垢面的他嫌恶的推搡在一旁:
      “臭要饭的,别脏了顾家主的奠仪。”
      “离远些,莫污了我家小姐的衣裙。”
      直到有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挡在了他的身前,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女子对他说:别怕。
      然后拉起他,一步步远离了这场深渊的闹剧。
      他忽然想起坠崖时,手中死死拽住的那株半山玉兰。
      纯净又雅致,即便被他拉扯到快要折断,她依旧牢牢地扎根在石缝中,支撑着满身伤痕的他。
      ……
      他在发烧。
      姜离摸摸男人滚烫的脖颈,瞧他无知无觉还面带微笑的样子,便知药剂和针灸已无法压制男人体内的毒素,“蜃梦春生”又一次发作了。
      姜离拉过男人的左手,与自己五指相对,丝丝莹绿色的灵力流经男人的经脉。两日后,男人终于退烧,这一次,姜离没有错过他的苏醒。
      “来,先把汤药喝了。”
      小半勺、小半勺地喂完了药,姜离轻轻拭去男人嘴角的药渍,开口道:“你头上被刺入的银针我已经取出来了,脑中淤血可以等慢慢化开,外伤痊愈也要耗费很长时间。但这都不是事儿。”
      说到这她顿了顿,接着道,“关键是你中毒很多年了,是‘蜃梦春生’,想必你是知道的。”
      男人轻轻颔首,几十年来他一直撑着很少晕厥,就是为了抵抗此毒。这次苏醒,他便觉察到身体的迅速衰弱。
      姜离又道:“能想的法子我都想了,可惜你已毒入肺腑,内府碎裂,能延一月寿命,已是极限。”
      男人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死期,他朝姜离勾了勾嘴角,想向她表达谢意。
      “我也没能治好你,就不必言谢了。”姜离话锋一转,接着道:“虽说我不会吝啬一副棺材的钱,但你女儿要如何安置?可还有其他亲人?”
      他的……女儿?
      姜离一连串的问话似乎令男人微微有些怔楞,继而目光古怪地看向姜离,裹满纱布的脑袋左右轻晃了下,最后只能在她掌心画了几笔,姜离一下子明白过来:“她不是你的孩子?”
      男人微微颔首。
      “那她可还有亲人?”
      男人摇了摇头。
      姜离一时无言。她未曾想过,当日于群狼中趴伏在地浑身浴血的男人,和他死死护在身下的婴儿,竟也是一对陌生人。
      如此韧性,如此人性。
      似曾相识,直击心魄。
      “我想知道。”
      姜离执起男人的指尖放在自己掌心之中,一字一字地咬着字眼:“你拼死都要护住她的原因。”
      一丝淡淡的凉意在触碰到温热掌心的那刻,写下了这四个字:“幼子无辜。”
      床边的窗户朝西大开着,绚丽的晚霞仿若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化作一缕缕金色的碎光,洒在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上。
      静默又沉重,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姜离想,假使是她身受重伤濒死之际,她会不会拼死护住一个素不相识的婴孩呢?
      答案是不会的。
      可总有一群傻子,即便受尽折磨,尊严尽毁,仍会心怀良善,守住最后一丝底线。
      “还是活着好些。”
      说罢,姜离转身去了药房。
      想来老头儿留下的遗物,会很适合他。
      ……

  • 作者有话要说:  姜离:早知后来,她就得考虑一下救不救这位大人物了。
    大人物:阿离莫要吓我。
    姜离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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