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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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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承父兄的职位后,孙权很快就喜欢上了做媒人——拉拢人心,表明志向的最好办法,何乐而不为。然而这媒人也不是想做就做的,经年战乱,要有合适的人选,合适的时机,让自己这恩惠施得皆大欢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好在讨虏将军底下还是有年轻的将领供他练手的。一来二去,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吕蒙头上。
那时候吕蒙刚刚讨伐丹杨回来,有功,拜了平北都尉,领了广德长,正是风头正盛的时候。孙权与他亲近,自然多打了几分主意,招人私下询问,知道他还未成亲,便着手寻思、挑选合适的人选了。
可花了几夜的功夫,还是选不出个所以然来;倒让那头还病着的吴夫人知道了,请安的时候多问了句,怎么这几夜睡得这么晚?孙权支吾几句,不知为何不是很乐意谈起这件事情;但到底还是老老实实交代了。
那头吴夫人听完一愣,着实没有想到是为了一个臣子的婚事操心,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可问了人家的意思?或许他已经有心上人了呢?
这下反倒是孙权愣了。他真没想到这一层,只觉得自己绝对不会亏待他,也不能亏待他,一门心思把自己给绕进去了,折腾了几夜;这下被提醒了,唯有拍着脑袋说是为儿的糊涂。
当下也不拖,走了几步到得吕蒙院子里。
吕蒙这阵子是住在孙权府上一个偏院里的。倒不是他没有自己的住处,而是这人讨伐丹杨的时候受了伤,多少落了病根,现下正巧是初初入春的时节,他底子虚又感了风寒,加在一起竟迟迟未愈;孙权听说了,放心不下,干脆就把人接到自己府上,着人好生照料调理着。
这时吕蒙已然好了许多,闲闲一人倚在榻上,左手握着一卷孙子兵法,右手还抓着一杯茶,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孙权也不惊扰他,止住了旁人的通报,顺便把服侍的人也挥退了,悄声走到那人面前。
不料吕蒙正是想得入迷的时候,有人到了跟前也不愿意抬头望一望,只当是奴婢下人之类。孙权一见他如此模样,起了游戏之心,端起茶壶就给他手里的杯子续上了茶,吕蒙也从善如流,回了一句谢谢,头还是没抬。
孙权一下就笑出声了。
吕蒙这才觉得不对劲,抬头一看,主公竟然就在眼前,惊讶不小,连礼也没行,脱口问了句您怎么在这儿?孙权也不计较,笑答,这是孤的宅子,孤为什么不能在这?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一旁的坐榻上跪坐下了。
吕蒙也跟着起了身,在年轻的君主对面站定,才省起该行礼什么的;然而他又定睛看了看笑盈盈的主公一眼,这念头便很快被他自己压下去了——他知道的,现在那个年轻的将军心情很好,他也知道,在那人心情很好的时候,是不会喜欢自己过分拘谨的。
果然那人很快就挥挥手,示意他坐下了。
“子明啊,方才孤要是敌兵,你怕是要出大事啊。”
吕蒙睁大眼睛,想了想,答“主上,吕蒙怕是这些日子清闲过头,惯坏了,这就收拾收拾,回军营去吧。”
这是实话,他特意表现出的后怕的样子也是事实,然而这结论却不是为了这些得出来的。主公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吕蒙懂,主公要恩威兼施,吕蒙也懂,但主公对自己这个还未成气候的小兵表现出的过分的厚待,难道不会招来老臣重臣的非议?
尽管孙权从未在吕蒙面前表现过一分半点,吕蒙还是觉得不安了。
“诶,急什么,你这不是还没养好身子么?正好趁着有空闲,把终身大事给办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又是吕家单传,出了什么事我可对不起你家里的老母亲。”
伺候的人已经退下,孙权只好自力更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到嘴边,嘟囔了一句凉了啊。
那边的吕蒙却着实楞了。
不是没想过成家的事情,只是他总觉得……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匈奴未灭不言家!加之他素来不缺陪伴的人,家中老母在自己拜了别部司马后也渐渐不再叨念这一类的事情,否则以他的孝心,怕是老早就成家了。
曾经询问过,得到的答复,也只有“我们穷人家,你又在战场上奔波,有个三长两短,不是误了人家么?”
吕蒙不禁一阵心酸,看着上座的主公,只答了一句,“全凭主上的安排。”
孙权闻言却呛到了,死命地咳嗽,把吕蒙吓得从塌上跳起来,扶着人,拍着他的背,模仿自己幼年呛到时母亲的动作,轻轻地舒缓着,嘴里不禁抱怨,怎么这么不小心?
咳嗽的人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反射性地回了句,你以为孤愿意?吕蒙这才发现不注意的时候把腹诽说出口了,不禁有些脸红。
孙权恍然未觉旁人的尴尬,自言自语地,果然和孤想的一样嘛……
只是到了这当口,孙权反而有些不情愿了,回头认真地看了看脸上还薄存微红的人,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抓住虚扶着自己的手。那是有些粗糙的手,手心和指腹带茧,看得出是惯常拿武器的;可这时候握着,略低的体温,却让人忍不住想要握紧了,好让那手能温暖一点,再温暖一点。
“怎么这么凉?”孙权皱了皱眉,低头小声地嘟囔,颇有些不满。
“什么?”
“……太凉了。”
吕蒙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的手。这个主公,有时候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下子便能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不知道跨过了怎样考虑,常教人跟不上他的思绪。
吕蒙无奈地张张口,又忍不住浮出点笑意来,刚刚想答话辩说一下这手不过是天生如此不用担心,就听到主公迟疑着又说了句,“……你,没什么心上人之类的?”
“……诶?”
吕蒙知道那一瞬间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傻,可看着问话的人表情是那么认真,他几乎要脸红起来,只好偏过头将以往在自己身边流连的人都筛选了一遍,无奈地发现自己真的只能感慨你情我愿、各取所需的欢场情事做不得长久,更何况自己已然淡了许多……
“没有。”
“真没有?”
孙权的眼睛又睁大了些,声音几乎有些急迫了,吕蒙被感染得也有些紧张,“……真没有。”
一刹那间孙权是极失落的,然而他又辨不清自己为何而失落,只觉得好像有什么本该是他的东西被抢走了一般,毫无道理,却无法忽视,无法改变。
可他不甘心,也不死心——“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很无辜很无辜。吕蒙又想了一遍又答了一遍,完全不明白这毫无意义的对话要进行到什么时候,只能僵着身子看着一脸纠结地看着他的将军,心中快速思考着主公到底需要什么答案。
只可惜,无果。
好在这位年轻的主公似乎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撇了撇嘴,松开了抓着吕蒙手腕的左手迅速地站起,脸色也跟着冷了下来——简直比六月的变天还快。
“那就由孤来做主吧,改天要拜访一下老太太,定为她选一个好儿媳。”
尽管压抑,吕蒙还是听出了那话里无端的莫名的怒气,与他所说的内容是截然的不同。
这是吕蒙第一次听到他用这样冷漠而高傲的声音对自己说话;吕蒙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所以他恭恭敬敬地起身行礼,恭恭敬敬地说“主公厚爱,吕蒙感激不尽”,恭恭敬敬地垂下头来送别大步流星地离开偏院的年轻的君主——唯独不愿意抬头看那个人冷冰冰的脸,一眼也不愿意。
一丝委屈泛上心头的那一刹那,吕蒙苦笑,终究还是被宠坏了啊。
可君还是君,臣还是臣。
吕蒙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直到再也听不到那人的脚步声,良久,才有些虚脱地躺回榻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冷透的茶水,觉得自己更加头晕了。
然则,其实,有人一踏出门口,就后悔了。
仔细一想,这火实在是发得平白无故,无理之极——明明只是问清楚好安排婚事,怎么就生气起来了呢?连自己都不知症结何在,却难以平息,来势汹汹,实在太反常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不打算回头。一来拉不下面子,二来他确实还在气头上。
只是,只是第一次对那个自己一直宠着的人发了这么大的无名火,他一定不好受吧;以往,就算是再生气,也绝对不会甩手就走,一定与他说清楚说明白的……这么想着,孙权竟然有些心疼起来,怒火也一并慢慢消减了。
子明,子明。
那双眼睛,倒是担得上这字呢,明亮清洌,直达人心,有时候,真觉得被他看着就没办法了呢。
孙权脸上微微有了几分笑意。
子明是个可造之材,将来的成就无可限量;得到那个人后不久,孙权就下了这样的定论,并暗自庆幸着当初大哥没有把他杀了,庆幸着自己能在千军万马中一眼看到那个一身绛红衣裳的人,庆幸着,自己终究没有错过他。
错过那个,笑起来一脸灿烂,双眸胜于星辰,举止间自成一派风流的精彩人物。
而那个人,也总是向着自己的;孙权不知为何如此笃定着。
他想抓住他,想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赐婚,本就有着这样的目的,可放在吕蒙身上,孙权终于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很乱,一切都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