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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巫师3】【恩希尔/杰洛特】爱之囚徒 (1-4) ...
【第一章】
“……纵然泪眼婆娑,依依不舍,希里雅公主最终选择回应自己高贵血统的召唤,回到她的亲生父亲,“白色火焰”恩希尔大帝身边,继承经他之手造就的史无前例的庞大帝国。对她视如己出、与她命运相连的猎魔人,却独自一人隐没入北境黑暗的荒野,继续他那至死方休的与怪兽厮杀的旅途。
虽然他对他最亲近的密友,也就是本人,也没有吐露一个字。但是可以想象,白狼孤傲的心中充满了寂寞与忧伤。因此,这一年的春天,当我走进诺维格瑞城三十里外的“夜间女妖”酒馆的时候,并不意外地发现,猎魔人杰洛特喝得醉醺醺的,正把自己搅入一场麻烦之中。”
——丹德里恩 《诗歌的半世纪》
猎魔人走进诺维格瑞城三十里外的“夜间女妖”酒馆的时候,并不意外地发现,诗人丹德里恩喝得醉醺醺的,正把自己搅入一场麻烦之中。
“其它部分在我的马背上,但你要加钱,这畜生个头比你说得大一倍。”他把滑翔蜥蜴银色的头颅撂在吧台上。酒吧老板非要一幅完好的蜥蜴脑袋和膜翼来做吧台装饰,使得他在战斗中束手束脚。他的十字弓磕裂了柄,护甲被酸液和火焰烧破了洞,皮肤和焦糊的皮革灼痛地紧贴在一起。而诗人在酒桌底下嗷嗷大叫对他的心情毫无帮助。“那家伙惹了什么事?”
“一百五十克朗,多一个子儿也没有。”老板先回应了价钱的问题,敏捷地试图把蜥蜴头从猎魔人手掌下挖出去。“‘铁拳头’格列奇给他的宝贝女儿办生日宴会,请了诗人来助兴,一开始他唱得挺好的,但后来选了“屁股”来押韵,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吧。”
猎魔人瞥了一眼,纹丝不动地按着那个宝贵的蜥蜴脑袋,还把手指威胁地顶在凝固的红色眼珠上。
“这女儿有胡子。”
“女矮人都有胡子。”老板说,放弃了抢夺蜥蜴头的努力,“猎魔人大师,我请您喝一杯如何,本地远近闻名,最好的蜂蜜酒。”
“再加三十克朗。没有更烈一点儿的东西了吗?”
“十。”
“二十五。”
“十克朗,再加两杯蜂蜜酒,大师,时间紧迫呀,我看您的诗人朋友也经不起更烈的东西了。”
猎魔人叹了口气。
“拿去吧,”他说,“等会儿再上我的酒。”
他把钱币揣进口袋,血淋淋的蜥蜴头推进老板的怀里。向愤怒的矮人们走去。
晚些时候,杰洛特和丹德里恩坐在角落里啜饮廉价甜酒。“铁拳头”的脑门也硬得不同凡响,在猎魔人苍白的下巴上留下了一块乌青。但最终平息事端的是“铁拳头”女儿的尖叫。离开时,有胡子的矮人姑娘从父兄的包围中冲诗人眨着眼。看起来,她还挺受用那首用“屁股”押韵的祝寿歌的。
“杰洛特!”获救的诗人快乐地说,他的两眼上都是巨大的乌青,毫无疑问是铁拳头留下的,但他不以为意。“我就知道!是日照节金色的旋风把你吹来了!”
“什么风也没有。”猎魔人说,“丹德里恩,我以为你自己至少很清楚,和你那些瞎编乱造的歌谣不一样,我从来就没有‘黯然消失在北方的风雪里’。尼弗伽德的军团不断向北推进,封锁了通往凯尔莫罕的山道。去年整个冬天我都在泰莫利亚乡下游荡,给人找丢掉的山羊。”
“在艺术和现实的两难中,”诗人庄严地说,嘴角流出了不少蜂蜜酒,“我选择膜拜美!”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杰洛特说,“所以你又在这里干什么?我以为你在诺城里定居了。”
“‘家园的麦酒芬芳,篝火明亮,但传奇与歌谣让我心躁动飞扬’。”吟游诗人唱道,“不得不说,对待诗歌,恩希尔皇帝比拉多维德国王宽容。尼弗伽德人进城以后,拆掉了所有火堆,宣布不得迫害魔法生物。巫师回到了诺城,精灵和变形怪也回来了。我发誓我在“爱神”还见到了一只女夜魔。怪物的爪子和传奇故事大受追捧。我当然要外出收集素材!这不,我的背包里已经有了一组十二首新诗。”
“我相信尼弗伽德的政策和诗歌没什么关系。”杰洛特说。他摇头拒绝了阅读诗稿的邀请,看了一眼吧台,酒馆老板正志得意满地在把擦洗过的蜥蜴翅膀按在木架上,“不过至少解释了这个酒店可怕的名字。”
“魔法也重新有了市场。”诗人继续醉醺醺地说,“在集市上可以买到各种有趣的东西,海妖的头发,女巫的美容霜,巨魔的‘第三条腿’做的壮阳药……”
“不可能有这种东西。”猎魔人说。
“——而这都要归功于你!”诗人大声说,戏剧性地伸手指着杰洛特。
猎魔人呛了一下,差点把甜酒灌进鼻子里。
“丹德里恩,如果我发现你在用我的名义卖……”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诗人指责说,“我要说的是,在战事最胶着的时候,难道不是你刺杀了拉多维德五世,改变了局势?我敢说,如果拉多维德没有死,恩希尔至少需要——”
杰洛特伸手把他戴着花哨帽子的脑袋按在酒桌上。
“拉多维德不是我杀的。”他低声说,“老朋友,行行好,别给我招惹麻烦。写写情诗,卖卖假药,别在瑞达尼亚大肆宣传我刺杀了他们的前任国王。”
“得了吧,”诗人挣扎起身,愤慨地嚷道,“谁会喜欢‘铁石心肠的’拉多维德?”
“是谁在诽谤我们被害的国王陛下?”有人大声问道,猎魔人抬起头,看见八个穿着旅行斗篷的高大男人从酒馆的另一排桌子上齐刷刷地站起来。
丹德里恩目瞪口呆。
“恐怕比赞美矮人姑娘屁股的人要多。”猎魔人说。
这一架比愤怒的矮人父兄们要难对付得多。瑞达尼亚遗民们抽出了刀子。但猎魔人并不想动用钢剑。他闪身避过两个冲过来的壮汉,两柄短刀在木桌上划出长长的裂响,酒瓶子接二连三地砸在地上。“夜间女妖”的老板痛心地大叫起来。杰洛特站稳脚跟,抓住丹德里恩的衣领,后者傻乎乎地看着他,一脸期待。
“我们走了。”他说。
“我的琴!我的手稿!”丹德里恩尖叫道,指着落在地上的一个鼓鼓囊囊的挎包。几个遗民同时向他们扑上来。猎魔人抬手放出一个法印,把他们震到了屋子另一面,摆放着干面包和面粉袋子的货架劈里啪啦倒了一地。他从一地狼藉里抓起地上的包裹,穿过门厅,诗人窜上一匹灰色阉马的后背,杰洛特骑上他自己的马。马儿们为突然的重负长嘶了一声,载着他们一溜烟地冲进了夜色里。
“这下我十分确定了!”丹德里恩在马背上大声说,坐骑的颠簸完全没有熄灭他的热情,他甚至掏出了鲁特琴,“你确实杀了拉多维德国王!所以你不愿和瑞达尼亚的蠢货们动手,你觉得有愧于他们!哈哈!这是出于愧疚!”
“丹德里恩,我只是不想打架。我的护甲破了,胳膊还疼得厉害,那头该死的滑翔蜥蜴咬了我一口。”
但诗人已经弹奏了起来。
“……他那高贵的真心,在风中低声吟唱!
唉唉!遗民!宽恕你们肮脏的冒犯!
谁叫我利维亚的杰洛特,亏欠你们一位国王!”
“暗杀是泰莫利亚游击队策划的。”猎魔人说,“我只是帮了他们的忙。”
“双手紧握,头颅高昂,白狼声音洪亮:
说吧!吾友!指使我心如同我剑!
猎魔人言出必诺,为兄弟两肋相帮。
即使是要藉我之手,推翻北境最后的城墙!”
“游击队策划了整个行动,他们全员出动才把拉多维德堵在巷子里,我只是——”
“铁石心肠,流满街巷!霍!霍!
银剑挥下,王国灭亡!霍!霍!霍!”
“我不用银剑杀人!”猎魔人咬牙说,“而且根本不是我动的手。是女术士菲丽帕,她在最后突然出现——”
“还有羽毛纷飞的女巫,温柔的小手里利刃在闪光;
他与她当然情谊深厚,就像与其他危险美人一样……”
“但这归根到底都是恩希尔的计划!”猎魔人抬高嗓门说,努力盖过响亮的和弦声,“我们被他利用了!他向泰莫利亚人许诺用拉多维德的人头换他们的自治权!所有人都在为他卖命!”
诗人的琴弦停了下来,他伸手挠了挠鼻子。
“哦,这就必须好好考虑一下了,恩希尔皇帝的阴谋!我肯定不能遗落这么重要的部分!但‘白焰’不太好押韵。而且把皇帝加进去,这就喧宾夺主了……”
“请你务必让他做主角吧。“
两位性情迥异的好朋友骑着马,在暮色降临的田野里走了一阵。北陆的明珠,最繁华的城市诺维格瑞,她丰富的建筑曲线在地平线上浮现出来。初春的落日照在众多塔楼尖顶上,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
“真是美丽的城市剪影呀。”丹德里恩从他的韵脚里回过神来,大发感慨道,“怪不得他们要选这里举办日照节的庆典。”
“日照节?”猎魔人问。
“你真的不知道吗?”诗人惊讶地说。
“我没听说过这个节日。”
“这是自然。”诗人说,“这是尼弗伽德人的传统节日,感谢太阳让万物繁衍生长。他们已经在军事上和经济上征服了北方,下一步就是把自己的文化也带来。庆典会从三月中旬持续到月底。这是北方领域第一次进行日照节庆典。皇帝会亲自在诺维格瑞主持开幕和闭幕。开春以来,商路上的车队就没有断过。可以想象,新领土的总督们会全力以赴地保证庆典成为一场前所未见的盛事。”
猎魔人兴致缺缺地哼了一声。
“而你觉得我会来看‘前所未见’的庆典?”
诗人表情古怪地看着他。
“我不觉得你会来被盛大的节日活动吸引,杰洛特。”他说,“但是我确实认为你会放下一切赶过来观礼。日轮生生不息,象征尼弗伽德帝国的命运。皇帝会带他的继承人一起来。你知道我在说谁。希里雅·费欧娜·伊伦·雷安伦,帝国唯一的公主,辛特拉女王、布鲁格公主暨索登女爵、大小史凯利格岛之继承者、阿特里和艾伯·雅拉领主。她会在最后的仪式上接过代表万物生长的火炬。”
猎魔人半晌没说话。诗人清了清嗓子,把琴重新拿了起来。
“别唱了。”猎魔人嘀咕说。
“我没打算写诗,”诗人傲慢地说,把手指从琴弦上挪开了。
“我只是在整理我的稿子。我们从酒馆出来时可能把酒倒在了上面——咦,杰洛特,你是不是多拿了那伙瑞达尼亚人的东西?这个袋子不是我的。”
猎魔人没有搭理他。事实上,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在他身边隐去了。他陷入了回忆里。
“我是一个猎魔人。没有人能拿走我的剑。”满脸怒容的少女说,“即使是你也不行!”他们站在凯尔莫罕的城墙上,漫天都是北境的星辰。
……
“世界没有你的牺牲也不会毁灭!”他站在传送门前绝望地咆哮,“不需要是你!”
“你又知道什么呢?”她露出伤感的微笑,“毕竟你只是个猎魔人。”
……
“这是我的剑,我再也用不上它了。”年轻的女人平静地说。她身后的树林里,他看到尼弗伽德森林般延绵的黑日旗帜。
……
“就像那个预言!你找到我了!我就是你的命运!对吗?说啊!”绿眼睛的小女孩高声喊道,她只有那么高,却独自跨越了整个战火纷飞的国家。她扑到他怀里,向他举起手臂,用力地挽住他的脖颈,她激动的泪水落在他的脸颊上,“说啊!杰洛特!说啊!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他曾经承诺。而那时他们都多么天真呀。
“希里……”他不由轻声地念了出来,“你还好吗?”
幻像中无人回应,金色的城市在暮色中闪着光。而在他的身后,吟游诗人突然指着他,兴奋地大喊大叫起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新诗的标题就叫做——“爱之囚徒”!”
【第二章】
……马格图加总督献上一柄朴素的黑铁长矛。大祭司,也就是费格斯皇帝本人,接过最后这件贡品,把它放在东北方的凹槽里,它也即刻沸腾起来,铁水无视了重力,准确地汇入圆环。这些来自帝国各个方位的武器精华环绕着中央的火炬缓慢地涌动,铸成了尼弗伽德著名的日轮图案。
……皇帝徒手从铁水和火焰中取出两件东西,一本太阳教的《圣典》,和一柄代表尼弗伽德刑法的长剑,他把烧红的书和剑放进小皇子的手中。父亲说道:“我以血与火铸就的疆土。”儿子回应道:“我以仁慈与律法来守卫。”四方的骑士齐声道:“日轮为鉴!”
他们的声音响彻金塔之城,据说阿尔巴河流经的所有地区都能清楚地听到。
……人群高呼“万岁!万岁!”烈酒像河水一样流淌,花瓣飘满了天空。虽然气氛可以说十分震撼人心,但一个有见识的北方观众就能够看出来。这典礼不过是仰赖于魔法,过程花拳绣腿又装模作样。若是类似的仪式发生在群岛,国王至少要货真价实地打倒八个全副武装的战士才对……
——大史凯利格岛的史雯娜《南方的习俗与传说》
在诺维格瑞东方大门的数里地之外,就能听见响亮的乐音,看见花样繁多的彩灯和装饰。典礼高台上的旗帜在城外就能看见。来往的行人们都身着亮丽的服装,带着尼弗伽德纹章的马车络绎不绝。
吟游诗人们不仅是艺术家和剽窃大赛冠军,还往往是风俗研究专家和饱读的神话学者。难得找到忠实的听众,丹德里恩不禁指着琳琅满目的街景旁征博引、夸夸其谈起来。猎魔人听得十分沉默而专心,仿佛在吸收对应高阶吸血鬼的战斗总结,让信口开河的诗人难得地感到一丝不好意思。
“看那些水晶,术士们会在幕后操作,在城市各个角落布置传声装置,好把皇帝的誓言传播到帝国的所有疆域。他们安静又勤奋,好像一群家事精灵……但是,唔,你知道,也许今年她们会盛装出席。北方的女术士们可不会容忍自己错过庆典上的精彩亮相。”
猎魔人点点头。
“所以,你怎么想?也许我们还会遇到……”
“她曾经告诉我,”杰洛特低声说,“她不再需要剑……”
诗人往猎魔人的鞍袋上看了一眼。像所有流传的歌谣中一样,杰洛特背着两柄沉重的长剑。但他的马鞍袋里面还露出一柄。纤细修长,白色的剑鞘闪着银光,它显然更适合一位娇小的女士。
“我猜他们会使用专门的……”诗人说,但他马上改了口,“我猜希里并不知道这些规矩。我们拜访时可以问问她。也许她现在很想把自己的剑要回来呢!”
“没必要去打扰她。”猎魔人说,“我只是想远远地……”
“你在说什么呀!”丹德里恩惊呼道,“难道我们千里迢迢、提前几天赶到,结果要像一个恰巧路过的酒桶贩子一样,挤在街头的人群中看她穿着礼服走过吗?如果她知道也肯定不会答应的!我们当然要去找她!至少要得到一个最佳的观礼位置!你想想,当全世界都在看着她的时候,相比起那些说话怪腔怪调的尼弗伽德贵族,她当然更想看到你!”
“你只是想得到一个好位置,方便你向听众吹嘘和写下一首诗。”猎魔人冷冷地指出,“而且得了吧,丹德里恩,你就住在诺城,你为此只走了三十里。”
“难道这是轻描淡写的三十里吗!”诗人愤怒了,“难道我没有为了给你传递她的消息,脑袋上顶着树精的箭头穿过布洛奇隆森林吗!难道我没有为了她和你一起跋涉过整个北方战线,最好的指望也是死在雅鲁加河边上吗!不同于你,杰洛特!我从不妄自菲薄!我对尼弗伽德的功勋值得一个男爵!我敢大声说,我比那些和她素不相识的尼弗伽德蠢货更有资格在前排观礼!你如果不去,我就自己去找希里雅!到时候我会和公爵夫人站在一起,而你就和你那令人发指的自尊心一起站在马厩顶上看我和她谈笑风生吧!”
杰洛特张开嘴,又合上了。很显然,他并不赞同这番长篇大论,只是舌头没有诗人灵巧,一时组织不出合适的反驳。但当诗人哼了一声,打马就走时,猎魔人还是默默地跟上了。
曾经在这个自由城市肆虐的、对非人类种族充满敌意的永恒之火教派似乎被尼弗伽德的军队彻底清除了,尼弗伽德皇室进驻了神殿岛,把这个曾经的庞大宗教实体的象征变成了帝国行宫。鉴于尼弗伽德皇帝本身也是国教太阳教的最高祭司,这个行为似乎有多重的政治含义。但对于杰洛特和丹德里恩来说,位于岛上的宫殿位置只是给他们增加了更多困难:他们连宫殿的正门都没看见,在通往神殿岛的长桥上就被拦住了。
“你一定听说过我的名字!我是希里的朋友!她才那么大我就认识她了!”诗人说,“你们中就没人能为我传个话吗?”
“我不能擅离职守,也没有权限向岛上‘传话’。”守桥的小队队长一身黑金重甲,像熊一样高大,说话也像熊一样嗡嗡作响。但他一双小眼睛却精光闪烁,十分灵敏,他看了诗人一眼,瓮声瓮气地补充道,“贿赂士官会被当众处以五十鞭刑。”
诗人把手从钱袋上收回来。
“难道你们没有放任何人进去过?”
“皇帝陛下会传召他想见的人,他们会带有传令官的印鉴。”熊队长说,“我猜你们没有。”
“看起来大帝不喜欢惊喜。”诗人嘀咕说,“可是你不告诉她我们在这儿,她怎么知道要召见我们呢?”
“公主殿下没有召见过任何人。”熊队长一板一眼地说。
“我们可以,”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猎魔人突然说,“给她送一件礼物吗?你不需要放我们进去。”
“别傻了!杰洛特!你以为你的礼物会送到希里手里吗?他们会有个宫殿一样的大房子专门放四面八方来的贺礼,而她看都不会看一眼,这把剑就会和许许多多华而不实的金银珠宝一起被放在墙角直到下个世纪了!”
熊队长的小眼睛睁大了。
“你是那个猎魔人。皇帝陛下雇佣过你。”
“请他保护希里!”丹德里恩抓住时机大叫道,“难道不能说明他们认识吗?如果他们错过了,我敢保证你们的公主殿下会非常、非常生气的!”
熊队长用包裹在软甲里的大手挠了挠脖子。
“我在维吉玛王宫见过你两次,猎魔人。黎明时分,你和公主殿下一起骑马进入宫殿。”他迟疑地说,“把你的礼物交给我,让我的一个手下带过去。传令官会把它送进宫殿,如果公主收下了,传令官也会给你带回答复。”
丹德里恩仍然打算抗议,杰洛特拉住了他。他打开包裹,诗人以为他会取出那柄银剑,但杰洛特拿出一个边角发亮的狼头护身符,看起来比他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个还要古旧。
“这是一个猎魔人的护符吗?”熊队长好奇地说,凑近来看,“我必须提醒你,老弟,过桥以后你的礼物会经过好几道魔法检测。如果它夹带着任何窃听或者攻击性的法术,你和你的朋友就都要脑袋落地了。”
杰洛特点点头。
“有什么对礼物的解释吗?你最好说一句。”
“……告诉她,我从沼泽里把它找回来了。”杰洛特不自然地说。了解他的诗人可以看出来,繁文缛节和多重的戒备使他厌倦,对陌生人暴露自己的感受更令他不安,猎魔人想要离开了。
“这就是我们的老杰洛特,”诗人想,“和他默默无声、不求回报的爱。在他看来,一切都是不言自明的。礼物是被放在最辉煌的庆典里,还是被放在墙角积灰,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不会告诉我这个徽章背后的故事,即使他为此九死一生。他也不在意他在她的门外受到的侮辱。他只要奉献、奉献,只要东西被送出去,他就满足了。”
“然而事情不会如此发展的,”他又想,“希里不会让事情如此发生。她就像狮子一样敏锐,火焰一样热情,暴风一样不顾一切,回报她收到的所有爱。“白色火焰”冷酷的教导也不会湮没她在猎人们中间养成的质朴天性。她会马上热情地请我们进去,我会对这些畏首畏尾的值班士兵们放声大笑,感谢队长热心的帮助。然后,我要为他们的相逢谱写一首新的歌……”
他开始为这首新诗琢磨韵脚,自得其乐地哼了起来。甚至没发现熊队长派出的士兵已经从桥的那一头回来了。诗人感觉到猎魔人的身体在他身边紧绷了起来,他睁大眼睛看过去,发现士兵手里仍然拿着那个闪光的吊坠。
“老史维坦不愿意放行吗?”熊队长嗡嗡地问,“你照我的话对他说了吗?”
“说了。”士兵说,在厚重的盔甲里喘了一口气。
“是吗!”熊队长恼怒地说,“老不死的——”
“不是的,队长,”士兵说,把那口气喘完了,他双手把徽章送回到队长手里,“史维坦大人把东西送进去了,也通过了术士夫人的检测。是宫里把它退回来了。公主殿下说,她不认识这个东西。”
回程中,吟游诗人骂骂咧咧,说个不停。
“他们一定没有真的把东西送进去。”他发誓说,“他们只是做了个样子给我们看,好羞辱我们,把我们给赶走!这些看门的一向不靠谱,从前我在陶森特宫廷里的时候……”
他一边大声说话,一边用眼角看杰洛特。猎魔人面无表情,毫无反应。
“还有一次,那个士兵说……”
“别胡说八道了,丹德里恩。”杰洛特平静地说,“我没有生气。”
“是我不该这么做。”他又说,“那天,她离开的时候,我们就说过了。我说,也许你在那边也会用到我教给你的东西。她没有说话,她看向一边。那时候,我们就都心知肚明,她再也用不上关于我的一切了。”
诗人哑口无言,猎魔人用脚跟敲了一下坐骑的腹侧,马儿飞快地向前跑远了。
丹德里恩停在原地,把帽子摘下又戴上,又摘下来。
“早知道这样,我就该放他在乡下捉山羊。”他悲伤地想,“希里,你这个小混蛋,这一切最好有个该死的解释,你把老狼的心都打碎了。”
令很多人惊掉下巴的事实是,在诺维格瑞这个寸金寸土之地,吟游诗人丹德里恩拥有一家生意兴隆的歌舞厅。他原本与美丽的女诗人普西拉在此坠入爱河,共同经营这片生意。几经分合之后,双方都同意他们还是更适合当合作伙伴而不是灵魂伴侣。再不久之后,丹德里恩发现,为了让这个生意长久地存在,而不是在牌桌里被输掉,最好让老板娘全权处理这片产业……不管怎么说,当满面风霜的猎魔人在这个城市里住下时,他享有超一流的食宿接待,全天可以洗热水澡,可以和最美丽的姑娘跳舞。如果不想挤进人群观看庆典,也绝对可以爬上视野最好的马厩。
“我开玩笑的。”普西拉唱歌似地说,“我们的剧院和尼弗伽德的烟草商会有合作关系,我得到了几个保留区的名额。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丹德里恩,所以留了两个。”
“我就不问你怎么发展出的生意关系了。”名义上的老板说,“那么,杰洛特,我猜你还是想去看……”
猎魔人迟疑了一下,转向普西拉。
“如果——”
“她当然有自己位置!那就这么决定了!”诗人拍板说。把杰洛特推进了房间。
“我的老天爷哦,”他对女诗人兼老板娘说,“他的女儿,学生和命运之子,我打赌他还可以趴在马厩上看她加冕成女王。”
“轻浮的许诺轻易开花,高贵的爱意却难有结果。”
“说得太好了,亲爱的。”诗人说,“我现在就决定去舞厅里,给出半打轻浮的许诺。除非“白色火焰”皇帝陛下为他愚蠢的看门卫兵们登门道歉,否则别把我叫出来。”
时光转瞬即逝,当他们在城市中心入场观看庆典的第一次仪式时,诗人已经借助酒精和女孩儿的微笑,把关于尼弗伽德礼仪制度的怨念都抛到了脑后。尼弗伽德人以惊人的效率在城市中心的广场上建造起了巨大的观礼台。以仪式高台为核心,按照同心圆划分出的观众席位一圈圈地向外扩散。普西拉通过关系得到的特殊席位只排在了中间位置。诗人发现自己坐在一群花枝招展的来自艾登的贵族少女之前。他如鱼得水,炫耀自己的博闻强识。“尼弗伽德人说的日照节,太阳节,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春分,”他大声对猎魔人说,“从这一天起,太阳战胜了黑夜。他们会在第一天清晨点燃火炬。此时太阳纹章还隐没在阴影中。日照逐渐增长,到庆典的最后一天,同一时刻的阳光将把高台完全照亮。在那时候,皇帝会向他的领土发出宏日的声音。他会给与祝福,也会宣布重要的决定。一般会是大赦,也可能是战争或婚姻,更重要的是继承人……”
猎魔人无意义点着头,他仍然穿着那套荒野战士带破洞的护甲,焦虑地左顾右盼。不过诗人已经赢得了后排的听众。
“当然,这只是象征性的。”他于是转而对那些睁大眼睛认真听讲的女士们说,“不然现在我们所有人都会在黑暗里观看仪式。据说他们对时间的选择是……”
他没说下去。钟声敲响了,如他早前推测得那样,魔法水晶把声音传播到四面八方。一串串冗长的称呼被报出来。随着他领土的扩张,尼弗伽德皇帝已经拥有比上次听说时更长的头衔了。除了诗人和历史学家,没人能够记住。也许皇帝自己也记不住呢。丹德里恩想,好在到此为止了,他已经征服我们所知的一切了。
他开始听到另一个名字。希里雅·菲奥娜·伊伦·雷安伦。她的头衔也增加了。她现在成了瑞达尼亚部分地区的领主,还包括一些诗人不认识的公国爵位,但他马上听不到了。高台上出现了模糊的人影,在受限的视野中只有手掌大小。数万本地市民、相同数量的尼弗伽德移民和远道而来的宾客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喧闹。后排的贵族少女们纷纷拿出了精致的黄铜望远镜。丹德里恩为自己的准备不周发出叹息,但他没有气馁,觉得自己可以从她们手里争取到一架。考虑到猎魔人有超出常人的视力,只需要弄到一架就够了。
但当他回头时,突然发现猎魔人死死握着前排栏杆,他手臂上肌肉隆起,面色阴沉得可怕。
“杰洛特?杰洛特!怎么了?”
猎魔人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他的面部绷紧,嘴唇扭曲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要杀了恩希尔。”猎魔人从牙缝里说,丹德里恩吓坏了,不是因为这番在公开场合的胡言乱语,而是因为他的语气完全是认真的。
“我要杀了他。”他又说了一遍,紧盯着高台上对人群微笑着挥手的帝国继承人,“那根本不是希里!他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第三章】
“......恩希尔皇帝和希里雅公主是分别抵达诺维格瑞的。她的队伍从金塔之城北上,而他则是南下。这有很好的解释:他刚刚结束对科德温新边疆的巡视,来不及和她同路。他们入驻神殿岛之后,皇帝频繁召见南北的大臣、将领和商会人士,还数次出宫进行会谈。公主很少在这些会面中出席,也没有单独在公共场合出现过一次。据同时觐见过皇帝和公主的会员报告,她姿态高雅,性情温顺,对皇帝的指示投以仰慕的目光……
......会议认为,恩希尔皇帝的统治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他并不会像传言中所说的那样,即将打破尼弗迦德旧制,将公主立为女皇储,更别提是在这一次的日照节庆典中了。目前的皇储流言可能源自尼弗迦德贵族与皇帝之间旷日持久的博弈。在皇帝落于下风之前,看不出他有主动屈服的必要。毕竟,无论是美人还是良马,“白色火焰”都偏好常人难以驾驭的类型。而神殿岛行宫中的希里雅·菲欧娜,不像是他所属意的继承人......”
——1275年诺维格瑞烟草商会第七次会议记录
猎魔人在香草酒馆暂居的房间里,挂着一幅崭新的描绘尼弗迦德版图的挂毯。黑日照耀下的金色帝国横跨雅鲁加河,填满了整片大陆。绘有类似图案的饰品如今在诺维格瑞随处可见。在家乡被选中作为帝国炫耀其统治的舞台时,整个古老城市的居民们都在竭尽所能地表达自己的恭顺,仿佛不这么做就会大难临头。当杰洛特大步走进房间取他单薄的行囊时,丹德里恩正和女诗人普西拉一起站在这面挂毯前窃窃私语。
“你确定那不是希里吗?”看见他走进来,普西拉问。
猎魔人转向丹德里恩。
“我告诉她了。”诗人理直气壮地说,“别瞪我,我们应该集思广益,你打算怎么做,单枪匹马打进神殿岛吗?”
“我没打算那么做。”杰洛特说,“我知道岛屿下方有一些暗流,通往神殿的侧翼。在永恒之火当权的时候我这么做过,我可以游进去。”
“然后像一只落水狗一样,在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面前突然出现。”丹德里恩说,“你凭什么相信皇帝的近卫军没能发现宫殿下面有个入口?”
“而且,”普西拉补充道,“你又准备怎么出来呢?”
两位朋友目光炯炯地盯着猎魔人,让他感到一阵按捺不住的焦虑不安。
“我不确定。”他生硬地说,“就像我也不能向你保证那绝对不是希里。但正因为这样,我一定要进去见她一面。”
诗人对普西拉投以一个“告诉你了吧”的眼神。
“既然这样,”他说,“在我们跳进这个火堆之前,我必须提醒你,我们还有一个选项,是直接去问问皇帝。‘陛下,你发现你宝座边的女儿是个变形怪了吗?’——也许希里雅离家出走了,他也正在找她呢。”
“不。”杰洛特断然说,“希里下了决心,她不会反悔的。”
“但是也有可能——”
“我不相信他。你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杰洛特烦躁地说,他欲言又止,伸出手抓了抓头发,“而且,丹德里恩,你不用为此发愁,你不用搅进——”
“哈!又来了!”诗人两手一拍,“上次我和他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尼弗迦德的军队还没跨过雅鲁加河呢。要我说,和半个世界还是整个世界的主人作对也没什么不同。闭嘴吧,杰洛特,没有我,谁在关键时刻拯救你呢?”
猎魔人对这句豪情万丈的自我评价耸了耸肩,他转而看向女诗人。
“我原谅你即将出口的冒犯之词,猎魔人。”美丽的普西拉犀利地说,“你觉得你用不上一个歌唱家,一个女人,也许并非如此。我可以为你引见商会领袖,而在诺维格瑞,商会可以做到一切事情。我恰巧听说过,有人明码标价地出售你想要的机会。”
杰洛特和丹德里恩面面相觑。
“你当真吗?”诗人怀疑地说,“他们出售一切机会,包括进入尼弗迦德皇帝的行宫,窥探公主的卧室吗?”
*
“我们可以让你见到公主,”挪威格瑞烟草商会的代表说,他长手长脚,下巴尖尖的,看起来有半身人血统,带着一副耳听八方的机敏神色,“作为商会代表的随从,你甚至可以见到皇帝。三天内我们就可以做出安排,价格是八千金克朗。免费指导宫廷礼节。咱们有言在先,不能说话,不能做出引入注目的举动,不能偏离我们规定的路线。这可不是普通的观光活动,如果你在觐见室胡言乱语,唠叨你大舅在老家的皮革生意,大伙儿就一起脑袋落地吧!”
“……纯属好奇,”猎魔人说,“你们的生意红火吗?”
代表回以一个不耐烦的响鼻。
“信息就是金钱!”他严厉地说,“第一手信息就是生命!有的是商人、贵族子弟和北方部队的军官想要这个机会。在旧瑞达尼亚的宫廷里,为了见到拉多维德国王,你需要付出更多的金币,还需要证明祖上三代的爵位……”
“如果我只想进入那个岛。”杰洛特说,“不需要你们为我引见任何人,也不需要你们带我出来。这会让价格合理一点吗?”
他说错了话,代表用精光四射的小眼睛打量他。
“这让价格更高了。”他说,“白发的先生,即使你有钱,烟草商会也做不起这笔生意。”
“你误会了——”杰洛特说,还没等他编出一个故事,代表就打断了他。
“请不要解释。”他彬彬有礼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鞠了一躬,一步后退,拉响书桌上的铃。四个个身材高大的守卫出现在门后面,杰洛特识时务者为俊杰,跟他们走出去了。
*
黎明时分,小巴伦图·莫兹先生紧张地整理着他的制服外套。制服过于修身,勒住了他的肚子。他后悔自己不该吃早餐。他是老巴伦图·莫兹先生的儿子,帝国新行省的皮靴商人,花一笔巨款得到了一个作为商会代表的随侍觐见帝国皇帝的机会。当然,作为一个随从,他一句话都不能说,也许连贵族们的脸都不敢抬头看。但是用一位祖传手艺人的眼睛,他可以得到有利于他的生意的重要资讯,比如说,看到皇帝陛下穿着什么样式的鞋子。
“尼弗迦德宫廷同款,引领今春时尚潮流!”他喃喃自语道,修正着他脑海中的宣传标语,“然而,这是不是过于直白……”
突然,他感觉到后脑一凉。
*
“所以你钻进他们的屋子,拿到了名单,把这个花八千克朗瞻仰皇帝仪容的倒霉蛋敲昏在自己家的卧室里。”诗人说,“这可能是小莫兹先生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啊,杰洛特。你的道德标准降低了。”
猎魔人耸耸肩,以示对有整整八千块余钱的小莫兹先生缺乏同情。他把半长的白色头发撩进衣领里。普西拉拿着一盒粉底,试图遮盖他苍白皮肤上的伤疤。
“我会租一艘渔船停在东南方向的港口,带着红色的船锚。”诗人说,“当你从水下出来时可以看见。”
“我会在太阳落山之前出来。”猎魔人说,仰起脖子远离普西拉手里的刷子,“如果没有……”
“你能出什么事,猎魔人?”普西拉反讽地说,把她的化妆用品收了起来,“这能比吸血鬼和化石蜥蜴更加危险吗?别去刺杀皇帝,乖乖地游回来,你会平安无事的。”
*
事实证明,和诺维格瑞一半以“皇室”开头的商业宣传一样,“觐见之旅”的含金量里有七成的水分。黎明时分,杰洛特跟随一位颐指气使的商会领袖通过守卫森严的长桥,进入巨大的宫殿。他迅速发现,自己后半天的固定行程是和十几位仆从一起,集中在宫殿侧翼的小房间里,等待为觐见结束后的主人们奉上饮料和擦手的汗巾。若是真正的皮靴商人身处此地,是否能从后厨女佣的打扮里观察出(或者创作出)今春的诺维格瑞潮流,猎魔人不得而知。但是他对此等安排并无意见。负责看管他们的小军官走进房间对他们训话。杰洛特跟在他的后面走到房间门口,在口袋里捏出一个亚克席法印。
“我有个问题,长官。”他说,当此人回头时,猛地把法印按在他的脸上。
他跟着失魂落魄的军官走进走廊的阴暗角落。这位中了魔法的倒霉蛋直到午餐时间都会浑浑噩噩,对身边的人言听计从。在他换上黑色头盔和甲胄的时间里,两组巡逻卫兵走了过去。他不得不控制了更多往他的方向看的人,又打昏了两个。尼弗迦德宫廷警卫的排班频率令人发指,但这也有好处。日上中天之前,借助法印和敏捷的身手,他已经跟在几轮宫廷警卫的队伍之后,潜进了正东方向的宫殿。根据丹德里恩的风俗学理论,尼弗迦德人把皇储的住所安排在东方,在所有地方都不会有例外。
他在一个走廊拐角甩掉了带他进来的队伍,打算往楼上走。突然,猎魔人的徽章震动起来,他猛地转过身去。
一个女人出现在他身后。她体态窈窕,薄薄的黑色长袍上绣着金色的太阳花纹,双眼前系着一条画着金色咒文的丝带。“术士夫人”,熊队长提到过一位宫廷女术士。杰洛特预想过她可能是他的旧相识,但出现在面前的绝对是最糟糕的一位。
“羽毛纷飞的女巫”,他心想,都怪丹德里恩和他蹩脚的歪诗。弑君者和权谋大师,皇帝野心勃勃的新臣下,这是菲丽帕·艾哈特。
“看看这是谁来了。”菲丽帕似笑非笑地说,他感觉到她空洞的眼眶从魔法眼罩下投来的冷酷注视。
“让我过去,菲丽帕。”杰洛特低声说,“我不愿惹是生非,我只是想见希里。”
“我猜也是这样。”她摆弄着指甲,卖弄她线条优美的长脖颈,“你白跑一趟了。”
杰洛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你知道!”他嘶声说,“那确实不是希里!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别激动,白狼。”女术士嘘他说,好像在对待一只暴躁的动物,“她过得好好的,比你想象得还活蹦乱跳,当然,可能有些烦恼——”
“她在哪儿,猫头鹰?”猎魔人按住了宫廷警卫的长剑。在交谈距离里,很难有魔法比他的动作更快。女术士厌恶地后退了一步。
“男人!可悲的原始动物,为后代做尽蠢事。”她倨傲地说,“而那甚至不是你的孩子。”
“她在哪里?”
“你走错了方向。”女术士冷冰冰地说,“公主的寝殿在西南方,去找你的命运吧,猎魔人。”
猎魔人下意识地往她所指的建筑群看了一眼。只听彭地一响,女术士变成了一只猫头鹰,她在他的头顶傲慢地划了一个半圈,落下两片花羽毛,然后冲进花园里飞走了。
是否应该相信她?猎魔人踟蹰了一会儿。直觉告诉他她没有说谎。一队巡逻的卫兵踩着步子走了过来。他跟在他们后面,向西南方向的塔楼走去。
*
这确实是公主的行宫。杰洛特根据后厨听到的交谈判断了正确的位置。他无声地溜进三层的走廊,巨大的书房连通虚掩的卧室,墙面上挂着几张风景画,尼弗迦德皇室的家庭树和公主六岁时的画像。
皇储的宫殿永远在东方。吟游诗人的声音在他脑后刺响。杰洛特闭了一下眼睛,压下胃里一阵焦虑的扭曲。他悄然走到那张精致的藤木长桌前。桌上摊开着一幅北方王国贵族谱系的图解,历史小说和几本诗集,他好笑地看到丹德里恩的作品也位列其中。他挪开诗集,下面压着一张待封装的信件。
“亲爱的史黛拉,”高等信纸的抬头写道,“我们于十一日午后抵达了诺维格瑞。陛下在三天前已经到了。他照例地十分繁忙,我们只在晚间时说了一次话。这是个别有风味的城市,但是相较于温暖的金塔之城,北方领域的春天还完全笼罩在寒冷的风雪之中……”
用以书写的是长而优雅的南方字体,落款是“您的希里雅·菲奥娜”。如果希里会用这种温柔的埋怨口气谈论她的生父,杰洛特可以把自己的马鞍吃下去。但从信里的内容看来,这位“希里雅”至少在尼弗迦德住了一整年了。杰洛特困惑又烦躁地转过身,然后他和一个身着宫廷裙装、满面震惊的年轻女人撞了个正着。和在日照节庆典上如出一辙的违和感击中了他,他立即知道了这是谁。
乍见之下,杰洛特只觉得她完全不像希里。但他随即意识到,那是因为他对希里的了解远远不止皮相,他熟悉的是她勇敢而无拘无束的大笑,她反手拔剑的坚定姿态,她坚韧又热情的灵魂。
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个有着白金浅发,深邃的绿色眼睛的高挑女孩,完全是以假乱真的希里雅·菲奥娜。她甚至和希里一样,在光洁的面颊上有一道跨过左眼的淡淡伤痕。
“你是什么人?”这位冒牌公主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又是什么人?”杰洛特问。这女孩是个普通人类,他把剑收回了剑鞘。
她挺直了脊背,露出勇敢的庄严之色。
“我——”
“打住,”猎魔人说,“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希里。这是怎么回事?恩希尔做了什么?你为什么代替了她?”
冒牌公主的神色震动了一下,但她毫不退缩。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清楚地说,“我是希里雅公主,辛特拉女王!宫廷警卫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你最好现在就走。”
她的右手探向桌面下的一个格子,杰洛特猛地抓住她的手臂,她发出一声尖叫。
“亲爱的女士,”他给她看右手上的法印光芒,“我本该表现好点,但我受够了哑谜了。告诉我你是谁,真正的希里在哪里,不然我就要用魔法拷打你的脑子了。”
女孩露出一个潸然欲泣的表情。
“我……”她低声说,“我其实是……”
她的声音低不可闻,他下意识地凑近了一些。她把桌面上的一个葡萄果盆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脸上。杰洛特揉掉眼睛里的红色汁液。“希里雅”站在房间角落,拉响一个红色的铃铛。忽然之间,整个宫殿都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告警声。
杰洛特转过身,嘴里喃喃着诅咒。冒牌希里警惕地看着他,双手抓着一把不知何处掏出来的匕首。她像个真正的贵族少女一样满脸压抑的惊恐,而且显然没有接受过任何武器训练。
“我这就走。”他叹息说,举起双手,向后退去,“放下你的刀,我这就走。”
他向后退到房间入口,然后一张厚重的尼龙大网从天而降,把他扑了个正着。
该死的尼弗迦德人,他们该死的繁文缛节和该死的阴谋诡计。杰洛特咒骂着用手指弹出火焰,他狼狈地从烧断的罗网里挣脱出来,看到重甲士兵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入走廊。他冲向最近的窗户,一掌轰碎玻璃,和木头碎片一起一头栽进神殿岛庭院中茂盛的玫瑰花丛里。
*
庭院里也充满了重装以待的盾兵和强弩手,带着为捕获会魔法的敌人特制的阻魔镣铐。女术士一定转身就揭发了他。他早该知道她不可能如此好心。
和远超数量的敌人纠缠毫无意义,何况杰洛特并不打算在这里大开杀戒。他已经闹出了太大的动静,不可能去找地下的暗道入口了。但庭院的高墙外就是临海的悬崖。他可以从这里直接跳进海里。水面可能会震伤他的内脏,带来几天的疼痛,但是只要潜入水下,他有八成把握可以顺利逃脱。
士兵像海浪般汹涌上前,猎魔人且战且退,逐渐移动到墙下。一个守卫急切地发出冲刺,两柄长矛交错地撞在他脚下。杰洛特抓住机会,踩着武器的长柄和士兵的重甲,一跃而上,冲向高墙。这个危险的姿势让他成为所有弓箭手的目标。背后传来的弓弦响声让他心脏狂跳。他一手反握住长剑,一手按出法印,预备着对应强弩的拦截。他预计昆恩屏障可以阻挡三支箭,而他可以在根据风声击落两支——这时候,有人用响亮的尼弗迦德语发出号令。
“停下!停下!陛下说让他走!”那个军官喊道,“猎魔人是无害的!”
杰洛特在半空中猛然回头。在庭院对面的回廊上,一群铁甲的近卫军簇拥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恩希尔皇帝,大陆绝对的统治者,南方与北方共同的主人,正站在通往中央宫殿的台阶上。他似乎并非为此而来,只是刚好从这场闹剧旁路过。隔着整个庭院的矛尖与剑光,猎魔人与皇帝冷峻面孔上波澜不惊的黑色眼睛对视了。
所有猎魔人都知道,不要强攻没有把握的猎物。一头传说级别的狮鹫兽,一条赏金高昂的翼手龙,一个祸害全城的远古怨灵。没有什么值得你不顾一切地冒险。你可以丢掉装备,可以失去战友,可以在一群乡巴佬面前颜面尽失。只要保住小命,你永远可以有下一次机会,熬好剑油,从头再来,扒下那个畜生的皮。临阵脱逃当然会带来痛苦,但猎魔人的一生,就是被歧视、被讥笑、被打入另册的一生。受伤的情绪不值一提,没有什么比保存战斗力更重要。
但是那一瞬间,怒火压倒了他的理智。在皇帝平静的注视面前,杰洛特被彻底地激怒了。
你这个冷血无情的怪物,他想,那是我的女儿,我的命运。她选择了你我不能阻止,因为我一无所有,因为你承诺给她全世界。而你像对待不要的玩具一样把她丢在一边,用一个可怜的傀儡替代她,觉得可以无视我的出现——是什么让你胆敢如此无所畏惧?!
宫墙近在咫尺,他即将跳出封锁,跃入水中。猎魔人在半空中旋身,一脚蹬在突出的墙砖上。借助冲力,他猛然转变了方向,笔直地冲向近卫军包围中的尼弗迦德皇帝。
人群在他脚下惊呼。弓弦和剑鞘的摩擦声充满了空气。他落在第一排士兵的盔甲上。逆行的第一个瞬间,从身后投来的长矛和短剑就把他周身的防护法印震成碎片。锁链和罗网从各个方位向他掷去。他在暴雨般的金色碎末中向前冲刺,用听力和直觉躲避攻击。
距离皇帝二十步,有人成功击中了他的脚腕,他滑落到地面。用积攒的法力按出一个阿尔德,法术震响在背后的盾兵身上。反弹的气流让他在眨眼间突进十尺。
十步。火焰从他指尖喷射出来,直面他的士兵仓皇后退。更多的护卫向前冲来。但他已经得到了足够的空隙,突破重围,直达第一级台阶。
五步。猎魔人一剑横劈在迎面刺向他的四柄长矛上。高低差让他有了借力的优势,贯彻劲力的钢剑与矛尖同时崩断。持矛的士兵大叫着跌向后方,碎片集雨般扑向他的面颊。猎魔人毫不停顿地扑上了台阶。
不过转瞬之间,他离尼弗迦德皇帝便只有咫尺之遥,无数雪亮的箭头和剑刃紧跟在他背后,像怒涛后紧随的鱼群。法印碎片在他侧脸发烫,变异的金色瞳孔野兽一般扩张。杰洛特咬紧牙齿,伸出手臂,他手中已经没有武器,但无人怀疑他本身就是致命的。破碎的气流和旋风里,猎魔人带着燃烧的快意,看到皇帝双眼睁大,流露出真实的讶异之色。
一个毫无武装的宫廷内侍突然从皇帝身后出现,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尖叫着把皇帝扑到一边。猎魔人收势不及,一拳打在这个年轻男孩苍白的面颊上。他甩开内侍,像一只错抓到沙地的鹰隼般猛地旋身寻找自己的目标。
第二张巨网在此时轰然降落,这次是钢索打造的。沉重的金属锁链拦腰敲在杰洛特的腹部,猛然把他拍向地面,力道足以击碎普通人的头骨。猎魔人一头撞到地上,身上缠着铁索,磕磕绊绊地滚下台阶。女巫在远处怒吼,一阵魔法电流紧随而来,蛇一样咬住他的四肢。他翻身要爬起来,二十块铿锵作响的盾牌接连不断地砸在他身上。半打长矛顶住他的喉咙,瞬间刺出了血痕。
整个宫廷的人都在奔跑,什么人厉声高喊着口令,伴随着立功的内侍受惊的哭声。未消退的战斗欲在胸腔里翻涌,闹剧式的结局使他哭笑不得,猎魔人发出一声挫败的咆哮。
面前无数重甲潮水般退开,让出一条通道。在有限的视角里,杰洛特看到一双毫无标识的黑色皮靴缓缓拾阶而下,停在他眼前。肾上腺素居高不下,血液撞击着他的鼓膜,他过了一会儿才从强烈的耳鸣中分辨出对他说话的声音。
“……印象深刻,不得不说。”那个人说,“在你脑袋落地之前,猎魔人,我是否有幸知道,我因何招致了如此激烈的反应?”
恩希尔·恩瑞斯皇帝穿着一双尼弗迦德军官标准的行军靴子。这就是小巴伦图·莫兹先生花费八千金克朗想要知道的潮流样式。猎魔人把嘴里的血水啐在地面上。皮靴商人不来也罢,他想,这笔钱果然花得不值。
【第四章】
人们普遍认为,猎魔人这一群体天生缺乏感情。这是一种肤浅观察造成的错误认识,又因一大批学识有限、却好为人师的糟糕学者而传播开来。实际上,所谓“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不过是这一人造产物竭力模拟的一种拙劣性能。在魔药和物理的多重试炼下,猎魔人的学徒们逐渐可以习惯常人难以忍受的恐惧与痛苦,以便更高效地投入战斗。但就像所有不完美的设计一样,这种承受是有其极限的。当一个阅历丰富的有识之士(比如笔者)观察一个临终之际的猎魔人时,他就能发现,这种传说中的恐怖生物一样会胡言乱语,发出呻吟和惨叫,并因听到爱人的名字而痛哭起来……
——牛堡的艾达尼克《北方王国的怪物与异种》
杰洛特尚没有缓过气来,想出一句适合这个场合的脏话,就听到一阵繁乱的脚步声。一个内侍出现在庭院角落,动静在一片死寂中清晰可闻。皇帝和一百二十个重甲士兵的视线都转向了他。此人显然被这阵仗吓破了胆,战战兢兢地说道:“女爵阁下想知道陛下是否仍会赴会。”
几秒钟的沉默,然后皇帝说道:“把猎魔人带到我书房去。我稍后有事要问他。”
于是他就像出现时一样漠不关心地扬长而去了。而猎魔人被五花大绑地押进在一个看起来本应是装载翼手龙的铁笼子里,暴躁地意识到自己竟体会到了曾在皇帝觐见室门口见到的、一大众达官贵人脸上的表情:难以理解还有什么天杀的帝国事务比自己带来的更重要。
如果针对他本人的刺杀也不能在皇帝的日程表里插队,恐怕没有什么猎魔人可以做的了。杰洛特在这个临时监狱里数到第三轮卫兵换岗,过道里出现了争执的声音。显然地,皇帝把会见一个未遂的刺客当作晚间的消遣,给他恪尽职守的部下们带来了痛苦的挑战。卫队指挥官拒绝把猎魔人从笼子放出去,而宫廷管家不能容忍二十个卫兵把铁笼抬进皇帝的书房。
杰洛特忍受着阻魔材料带来的强烈眩晕,听半打官僚在他的牢门外大声辩论,打定主意一言不发。几分钟后,挂锁清脆的一响,他睁开眼睛,一队如临大敌的卫兵后面站着菲丽帕·艾哈特。她身边站着一个表情堪称闲适的莫尔凡·符里斯将军。
“看看是哪个蠢货被关在笼子里,”女术士柔声说,语调里流露出鲜明的恶意,“啊,看看这个眼神,倒不是说我没有幻想过这一天。”
“看看是谁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术士夫人。”杰洛特说,终究没忍住回报以相同的恶意,“怎么,我让你在新主顾面前丢脸了吗?尼弗嘉德的宫廷比瑞达尼亚的竞争激烈吧?”
她可远远算不上忍气吞声的类型,女术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列国的时代过去了,猎魔人。把皇帝当成你的顾客,是你能犯的最后一个错误。”她冷冰冰地说道,“我早就对你说过,希里雅安然无恙。但既然你执意要把事情搞得如此难看,我也只好告诉你——”
她往他耳边凑近,双唇微启,杰洛特不由向她倾身。她忽然出手,把一个金属光泽的黑色颈圈扣在他的脖子上,咔地一声锁住了。
杰洛特本能地去抓她的喉咙。锁链拖住了他的手臂,让他慢了一拍。就在这一瞬间,一阵电流像带锯齿的钢刀一样从后颈直割进后脑,痛得他眼前一黑,迎头撞在栅栏上。
“帝国驯兽师常用的道具,会自动根据你反抗的力度增加强度。”菲丽帕介绍说,洋洋得意地扫了杰洛特一眼,“我看很适合你嘛。”
“我见过这种东西,”杰洛特冷冷地说,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尽可能保持尊严地站直,“曾有某个闲得发慌的亚甸贵族想用这玩意儿训练一只狮鹫兽。”
“噢!”一旁的莫尔凡将军说,语调表示他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它能学会多少指令呢?”
“不清楚。”杰洛特粗鲁地说,“在我赶到之前它杀死了十四个人。”
他的出言不逊(“以及暴力威胁”,女术士说)对他的待遇显然没有丝毫帮助。当他被押往皇帝的书房时,身后跟着的长枪短剑比他被送往地牢时还多了一倍。莫尔凡跟在一边,带着他那纯正尼弗迦德贵族式的若有所思的表情,说道:“猎魔人,你看起来不像一个无可救药的笨蛋。因此,当我对你今晚的’觐见’给一些建议时,我真诚地希望你可以听一听。”
杰洛特压根懒得搭理他。莫尔凡也毫不在意,继续说道:“皇帝憎恨背叛——其程度超出你的想象。今天陛下不觉得你是为谋害他而来,这种信任是,容我说,像我这样的人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而你随即攻击了他……为了我的和你自己的性命着想,我请求你,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表现好点儿。”
当杰洛特被全副武装的卫队押送进书房时。他脑子里还有一个部分几乎为莫尔凡的发言大笑出声:恩希尔的信任——听上去好像在说“皇帝确信这个陷阱你一定会跳”一样。他走进厚重的大门,皇帝穿着一身黑色金边礼服,半倚在桌边啜饮一杯纯水。他好像刚从什么宴会里出来,黑发有些凌乱,外套袖口解开了,一顶带枝蔓的金色头冠丢在胡桃木桌面一角,危险地在桌沿晃动,这景象甚至让杰洛特感到一丝惊讶:当他见到恩希尔时,对方大部分时候都一副皇权代言的样子。宫廷总管轻声说道:“猎魔人,陛下。” 此人抬起头瞥了杰洛特一眼,那深黑双目中的清醒与冷漠毫无疑问地说明他是同一个尼弗迦德皇帝。
两个卫兵按住杰洛特的肩膀,试图让他行礼,杰洛特条件反射地挣扎了一下,后颈上电流迅猛地攻击了他,让他的膝盖咣当一声砸在地上。他咬紧牙关,感觉到整个房间针扎一般的视线,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魔法电流一阵强过一阵,在他脑后发出危险的蜂鸣,镣铐在他四肢上叮当作响。
皇帝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明显注意到面前正在发生什么魔法意义上的角斗。菲丽帕神色大变,意识到自己可能正因大意让皇帝置身险境。杰洛特感到一阵报复的快意,他深吸一口气,在刺穿头颅的剧痛中挣开两个卫兵,往前走了一步,打定主意要试试这道具的斤两。菲丽帕和莫尔凡同时抢身上前,此时皇帝说道:“够了。”
“[我在北方常见的愚蠢行为,就是为展示权力而引火焚身。]”他先用尼弗迦德语对莫尔凡说,语气十分尖刻,令菲丽帕脸色苍白。然后他对杰洛特说道:“没人看管时,你能控制住自己不毁掉我的书房吗?” 刻薄程度有过之无不及。
“你知道我在关心什么,”杰洛特硬邦邦地说,“这取决于你。”总管在他背后嘶声吸了一口气。莫尔凡长剑出鞘,脸上流露出一种“既然你执意要在你我之中干掉一个”的苦笑。皇帝把金杯放在桌面上,缺乏感情地上下端详他一阵。然后他对女术士摆了一下手。
哐当几声钝响,杰洛特感到身上一轻,镣铐自动脱落了。菲丽帕走近他,给他一个凶狠的注视,向他伸出手。杰洛特不情愿地低头让她动作,要害暴露让他全身肌肉都绷紧了。她冰凉的手指在他后颈上一触而过,咔哒一声,项圈落在地面上。杰洛特扫了一眼,恼怒地发现上面还有一个尼弗嘉德的徽章。
“好。”皇帝说,语气说明他已经相当地不耐烦,“所有人出去,猎魔人留下—— 是,莫尔凡,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房间在十秒内腾空了。大门一关上,杰洛特便猛地转向皇帝,他还没把问题出口,皇帝已经说道:“说吧,他们给了你什么理由?”
“什——”杰洛特卡住了,他花了一点时间转过弯来,“不,我——你真觉得我是来暗杀你的?”
皇帝的眉毛扬了起来。
“你冲破整个近卫部队,向我冲过来——这个行为还有什么其他解释吗?”
“没人指使我。”杰洛特实话实说,“我只是当时特别想揍你一顿。”
一阵沉默,尼弗迦德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杰洛特居然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心虚,他看了地上的锁链一眼。
“如果是的话,你恐怕太大意了。”
“是吗?”皇帝平淡地说,“你的诗人朋友还在海湾上等着接应你,那位女歌唱家正在集市里打探消息,被你替换了身份的皮靴商人正在向商会讨要赔偿。你打算把他们都拽进叛国罪里吗?”
他看到杰洛特脸上的表情,嗤笑了一声。“控制你何须锁链,猎魔人,你有太多弱点了。”
有那么一刻,杰洛特觉得,想杀恩希尔·恩瑞斯着实不需要被提供什么理由。
“我来是因为希里。”他生硬地说,“既然你想不出我要杀你的理由,那她大概没出什么事。你宫殿里的公主不是她,为什么?”
皇帝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注视着他,仿佛这个问题十分出乎意料。杰洛特回以凶狠的瞪视,意图表明自己非常危险且不容欺骗。他看到皇帝准备说话,又补充道:“你最好说实话。否则下一次你需要人找什么走失的孩子时,我可能就不会送还给你了。”
尼弗迦德皇帝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猎魔人怀疑他内心的想法和自己的别无二致: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杀掉对方。他向后靠在椅背里,注视着杰洛特的面孔,斟酌了好一会儿。直到杰洛特觉得自己是要和宫廷近卫再打一场了,皇帝开口说道:“三月份以来,我遭遇了四次暗杀。”
而他们还在准备庆祝春分节。“那你挺忙的。”杰洛特评论说,对莫尔凡的暗示有了新的认识,“所以,怎么说,愤怒的瑞达尼亚人行动力超强?”
“令人遗憾的是,”皇帝说,语气好像他在说的是’本该如此’,“匕首大概率来自尼弗迦德内部。”
“他们不是应该都疯狂地爱着你吗?”
皇帝竟然笑了一下。
“因为我拒绝与他们选中的家族联姻,帝国的守旧派已经压抑不满很久了。”他说道,“而我直接带回了一个有北方王国血脉的继承人,这不亚于一枚宣战的炸弹。对于他们来说,这次的庆典可能是个好时机,或者最后时机。”
“这场较量会以血腥的方式结束——这评价出自我口,分量可不轻。”他又说道,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希里雅学得很快,但是她没必要分享我用半生积攒下来的暗杀请帖。如果你现在到陶森特去,大概还有几率遇上她的考察团。”
“我明白了。”杰洛特说,他算了一下,如果现在启程去陶森特,路上至少要花一个月,“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皇帝顿了一下。“什么?”
“你打算在这里解决那些想谋害希里的人,对吧?我可以为此做什么吗?”
皇帝蹙眉看着他,这一次,他脸上的困惑可以说相当明显了。杰洛特预备他说出一些辛辣的讽刺,毕竟尼弗迦德大概有一个军团的密探和刺客正在为此事工作。杰洛特早已明白猎魔人的银剑在希里的事业上帮助有限,即使被拒绝也在意料之中。但当皇帝开口时,他说道:“你为什么会关心这件事?”
杰洛特不能相信这是个问题,但皇帝的语气相当真实。一个十分刺人的事实在他眼前展开:尽管他一次次地为希里舍生忘死,但是在帝国公主的亲生父亲眼里,他只是个女儿跑丢时才能想起来的寻人专家,一个勉强扯得上关系的陌生人。
这么说来,他愤怒地想,上次我翻遍所有陆地和群岛找希里时,这混账还打算付我钱呢。
“是我瞎了吗,恩希尔·恩瑞斯,伊伦瓦尔德的乌奇翁?”他尖刻地说,“难道二十年前我在辛特拉王庭上见到的人不是你吗?难道不是你以命运的名义,把这个孩子交给我保护的吗?”
“而你并不想要她。”皇帝心平气和地指出,“就我所知,你抚养希里雅的时间没有超过两年。”
世界上可能没有什么事情,比他需要在恩希尔·恩瑞斯面前证明自己对希里的保护欲更荒诞的了。杰洛特气得哑口无言。
“我——你觉得我会为任何人翻越整个大陆,对抗狂猎和大军——你自己的军队吗?”
“你曾经为我反抗一位暴怒的女王。”尼弗迦德皇帝冷静地说,“我相信当时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听起来你好像很后悔嘛。”杰洛特咬牙切齿地说,简直不明白这个例子是要说明什么。而皇帝看起来没有丝毫感到惭愧的意思。“你有你的命运之子。” 他终于说,想要投出一个伤人的事实,碍于对希里亡母的尊重,到底没有把话说得过于直白,“我以为你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与我对命运的理解可能大不相同。”尼弗迦德皇帝却毫不避讳,他的语气像寒冰一样坚硬,“当我见到垂死的罗格纳国王时,我早已知道辛特拉的宫廷中孕育着一个孩子,在我身负诅咒于泥浆中挣扎的日日夜夜里,我渴求着那未长成的婴儿能使我从中得利。我不过是命运蓄谋已久的窃贼,在宿命的双刃边缘投机取巧者。纵使我曾因短暂的欢愉对命运产生过丝毫敬意,那也早已在它的报复面前损失殆尽了。”
他从座椅上站起来。袍角拂过桌沿,上面歪斜的黄金头饰咔哒一声掉落在地面上,灯下的晃动的光晕让两个人都投以注视。
“命运……它指定一种无理的羁绊,要求一种残酷的偏袒。”皇帝注视着那金冠,慢慢说道,“而你,猎魔人,你是个公正的人。这是一种十分稀缺的品质,因为拥有的人大多担负不起它带来的灾难。所以你能在卡兰瑟女王面前维护一头素不相识的野兽,也能在我被权力蒙蔽时保护我的女儿。但这和你维护绞刑架下的逃兵,保护暴风中的渔船有什么区别?如果拉多维德五世是你的命运之人,你会为他拔剑吗?”
他转过身来,直视着杰洛特。
“你是一柄无情之剑,没有像我这样的人能成为你的盟友。我确实不能理解,你为什么关心希里雅能不能坐上我的宝座?”
杰洛特也盯着那金冠看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命运是什么。”他在皇帝掷下的寂静中说道,“你说的对,我从未相信过它。如果把我生命里可悲的好事归功于它,也太对不起那些为之而死的人了。”
“不错。我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如果在这过程中死掉,就算我倒霉。”他继续说,“但是希里——如果有人要伤害她,我会让他们后悔出生;如果她走失了,我会追她到无数世界尽头。就算我死了,我也会从地狱深处为她爬出来。如今既然她立志为你承担这个该死的帝国的责任,那么当有谁为了这王座想要碰她一根手指,我会去为你杀了他们——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当这些词句进入他的思绪时,比在虚空中更加真实。杰洛特以他所能爱着希里,他一直知道,但从未有一刻他得到这样彻底的明悟。毫不讲理的羁绊,残酷无情的偏袒。在一种冰冷的洞彻中,杰洛特理解了皇帝的话语。并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恐惧中预见到,当他失去这羁绊时,他在尼弗嘉德皇帝黑色双眼中见过的死寂将怎样长久地降临于他。
恩希尔没有说话。当杰洛特抬起头时,发现皇帝已经坐回了他的书桌后面,靠在椅背上,他用一种截然不同的目光打量着杰洛特,几乎让猎魔人产生了一种危险的直觉。
“我要警告你,”他干巴巴地说,一脚把地上那闪闪发光的管他是什么尼弗迦德皇家珠宝踢到了一边,“如果我发现这是一个让我为你卖命的骗局。再多的命运扯淡也不能阻止我回来找你算帐的。”
巫师3孤狼女皇结局。结合了一些原作内容,但基本上是我瞎掰的。
老狼那段话呼应的是原著皇帝找希里时说的at the end of the world and in the darkness of the hell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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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巫师3】【恩希尔/杰洛特】爱之囚徒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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