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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Chap.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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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试迫在眉睫,李裕宁较以往提前二十分钟到达教室时,班级里已经坐满了四分之三的同学,就连后排几个素爱插科打诨的男生也开始一板一眼地盯着桌面上的教材看。
翰林到底是全市重点高中,再混不吝的学生心里也揣着学习大于天的真理。
她原本还为这勤奋的二十分钟而默默嘉奖自己,可踏入后门那一刻,这种热情便被淋了个透心凉。
同学们黑压压的后脑勺专注虔诚,偶尔会响起几声书页翻卷的哗啦声,像是在嘲笑她迟钝的进取。
李裕宁叹了口气,无力地攥紧了书包带,慢吞吞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
仿佛是百米冲刺,前九十九步已经走完,临门一脚却打起了退堂鼓。
她是真的很讨厌学习,早早上学证明了她在学习这件事上积极的态度,但是请原谅她最后一步的踌躇,因为坐在座位上的一刻开始,这葬身书海的晦暗一天将正式开始。
她不是胸有大志的天选上位者,二十分钟已经是努力的极限。
轻手轻脚放下书包时,余光看到言糯正与数学模拟卷第28题苦斗,那是她从来不考虑的第(3)问。
或者可以说,她也不想考虑。
言糯做事向来认真,认准什么便要一条路走到黑,拼尽全力即便未必能换得满意的结果,但是她足够努力,亦不会遗憾。
这是种天赋,拿得起放得下,是勇敢者的天赋。
即便她不够聪明,在数学一科上要花费比普通人多出一倍的时间才能绕过许多弯子,她也从不介意暴露自己智商不够高的弱点。
光是这一点,李裕宁便无法做到。
少年人的世界里有轮廓相似的英雄。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赢得所有荣誉,他将深夜里殊死搏斗的困倦全部隐藏,只在登顶一刻云淡风轻地传授所谓的经验:无他,唯天赋尔。
触手可及的辉煌最荣耀,努力是平凡人的事,而我们都想成为万众瞩目的神。
李裕宁没有和言糯打招呼,言糯专注于课本中也不希望被人打扰,这是她们的默契。
看吧,她就是可以这样行事,无所谓别人认为她高冷或者愚笨,只坚持自己的规则,所以才说得出“别人喜不喜欢你都是别人的事”这种话。
坚持自我说起来容易,可身处于群居社会的我们,到底如何才能真正做到直视自我、不以他人意志为转移呢?
或许有的人年纪轻轻就已经对此驾轻就熟,比如言糯,但也有的人,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洒脱。
她叹了口气,将书包挂在椅背上,身后的两个座位仍旧空着。
复习最紧张的时刻,只有许诺白和夏苒一如既往地坚持原本的作息。
许诺白自然不用说,不论是从上课回答问题的水准,还是他解题时简易粗暴的步骤,都轻而易举便能看出他大神的本质。
至于夏苒,她从不将成绩放在心上,全校师生严阵以待的排名表还没有她早餐油条的包装纸重要。
她学习足够差,却也差得自洽。
李裕宁时常觉得夏苒这个人很神奇,学习不好的同学比比皆是,但是事到临头大多会抱抱佛脚,要么在考试前头悬梁锥刺股,要么在考场上大显神通。
只有她,重点例题明明白白写在黑板上也不肯看一眼,宁可了解朱熹如何为老不尊调戏小尼姑、鲁迅如何发疯、卡耐基的规训哪一句是屁话,也不肯分神乖乖听义务教育一句话。
她离经叛道,却又有自己一套独家法门,她并非不学无术,只是对考试科目不感冒。
李裕宁曾看她对着卓文君的《白头吟》痛心疾首,一边背诵一边痛骂司马相如不知检点。她真的不理解,明明都是古人诗词,夏苒既然花了时间为什么不能先看看课本上的知识,既然付出了精力,何不尽力让分数好看一点。
夏苒没有回答,她歪头想了想,黑白分明的眼睛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你真的清楚自己努力学习是为了知识本身还是排名表上的数字吗?
学习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们被分数和排名分门别类,考得好会怎么样呢。
功成名就?腰缠万贯?
人类共愿大抵如此吧,知识改变命运,是因为它能带来金钱。
可人类如若真的可以以同一标准定义成功或美满,那么“采菊东篱下”的惬意又算什么。
穿越千年寻求灵魂共振的“寄蜉蝣于天地”,难道是心照不宣的空话,那么他们懵懂的歌颂将显得多么可笑。
李裕宁想不通。
比起纠结那些宏大的论题,如何用眼下的成绩对爸妈有所交代已经让她分身乏术。
她羡慕言糯全力以赴的决心和自律,也羡慕她名列前茅的成绩,但自问绝做不到那样的为难自己;
她也想像夏苒一样构建自己的理论,坦然地学自己想学,放弃一切不想学,但她又不甘心被老师们冷眼相对,逢年过节时在亲戚们的追问下抬不起头。
她有理想主义的追问,却又不得不接受世俗目光的审视,于是在自我与责任之间被不断拉扯,畸形地努力、畸形地放弃。
李裕宁颓然地趴在桌上,考卷试题再难,答案仍旧有迹可循,可人生路上的难题大多无解,怎样走都是路,但每条路都可能不是归途。
没人能够理解她,对夏苒和言糯来说,她顾左右而言他的为难,最终只会被归为庸人自扰的贪婪。
同一间教室里漂浮着不同的烦恼,这是成长的独家童话。
而面对规则不屑一顾的夏苒,也并没有李裕宁以为的那么洒脱,走出考场的一刻她也有些心惊胆战,成绩好必然是不可能的了,她每天都努力地不学无术,上帝当然不会给予她瞬间扭转局势的偏袒,上帝之所以是上帝,就是因为他不癫。
夏苒当然觉得自己的清高理论站得住脚,但对爸妈怎么交待呢,这个问题非常棘手。
多邪门,她的人生,绞尽脑汁地要对别人有所交待。
翰林出成绩的速度十分迅速,期末考试结束后一个星期,严丝合缝的排名表整齐罗列。
细微的变化只有被赶超或踢馆成功的本人知道,唯一一则令所有人动容的排名是,年级第一竟然换了人。
许诺白以总分705的成绩位列第一,而曾经的翰林中考状元路嘉煊落后一分,以704的成绩位列第二。
“七班那个篮球打得特别好的帅哥竟然还是个学霸!”
“他是偷了老天的外挂吗?怎么什么有点都被他占了!”
“可是路神只落后一分诶,发挥失常也可以理解吧,我相信他下次一定能夺回第一!”
“支持,我站路神!”
“反对,我押许诺白!”
熙熙攘攘的布告栏前,夏苒正聚精会神地寻找自己的名字。
“耶!耶!”
“你怎么这么高兴?”李裕宁一头雾水,从最后一行人名缓慢向上搜寻,才看到第九行就找到了目标人物,眼神更加混沌,“倒数第九呀,你在高兴什么?”
夏苒神采奕奕,伸出拇指和食指大摇大摆地比划着,“上次是倒数第八哦,我进步了一名!”
“……”
李裕宁看着自己年级198的排名一阵语塞,人类的悲喜竟然如此不相通。她默默提醒,“没记错的话,阿姨给你的目标是年级前三百吧。”
笑容一顿,夏苒挠挠头,“哪能一口吃个胖子,有进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好嘛。”
言糯扶了扶眼镜,在年级排名23的一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比中考进步了将近一百名,算是不小的成就,她很满意。
但面上没有显露。
不要乐极,否则老天会定向施法生悲,她深以为然。
言糯认可她,“比倒数第八名领先2分呢,已经很了不起了。”
“……”
夏苒目光幽幽,再次见识了言糯安慰人的本事。
出成绩的当天,高一全部同学集体返校,听各科老师复盘整套试卷之后,下午便是家长会时间。
临放学前,所有同学需要清空抽屉和桌面,将书本全部带回家去。夏苒没急着离开,冲捧着一摞书本的言糯和李裕宁挥挥手,看着她们离开后才萎靡地趴在桌面上,活泼的眉眼垂下来,颇有些可怜巴巴的意味。
许诺白一早便看到了她的成绩,瞬间揣测出她的心思,秉持着同窗之谊和人道主义精神,他破天荒地多管闲事一次。
少年低沉的嗓音缓缓流淌,带着薄荷般的凉意,“高考还远着呢,现在焦虑什么。”
夏苒动了动耳朵,犹疑地转过头,水灵灵的大眼睛倒映着许诺白云淡风轻的脸。
“你在和我说话?”
“……”
许诺白突然后悔了,他想说不,但周围的同学已经全部撤离,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在自言自语。
那会显得他精神有问题。
“不然呢?”他语气凉飕飕。
“哦,”夏苒坐直了些,语气理所当然,天真地阐述事实,“可我没焦虑呀。”
“……”
不焦虑趴桌子上唉声叹气干嘛,哈气帮桌子擦灰?
许诺白觉得自己脑子有毛病,何必多管她的闲事。
他难得安慰人一次,竟然还是多此一举,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巨大创伤。
于是不死心地问:“那你怎么这副表情?”
全年组800人,她考了个倒数第九名怎么可能不焦虑,而且既然不焦虑,那为什么趴在桌上叹气?
许诺白眸色一变,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复杂。
望向男生欲言又止的脸时,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女生干净如琉璃般的眼眸渐渐空洞,透过他,仿佛又望到了那天夜里71路公交车站前的场景。
一点被搁置许久的脾气逐渐浮上眼底。
因为他居高临下的自负。
因为他执拗的怜悯。
因为他多此一举的安慰。
他的每一分理所当然,都非常、非常令人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