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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安慰 ...

  •   午饭后,正懒懒的,忽听外面吵嚷喧闹起来,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睛,又敷上一层妆,笑得温婉明丽,迎了出去,语调温柔。
      “母亲。”
      钟夫人牵过她的手,摩挲着:“我的儿,你的大事终于定了,我终于能放下心来了,你父亲为你寻了一门极好的亲事。”
      说着,携众人进了屋里坐下,丫头们奉茶。
      钟夫人又道:“我的儿新进的雪花膏可用了?我前儿叫人用来的外国香水可擦了?听说最近外面的男人们都爱这个,这可是你大哥好容易请人从法兰西带来的!可金贵,就那一小瓶,家里一年的收成。”
      钟晴瞧见,杏儿眼神虚晃。
      她未见过什么法兰西来的香水。
      “对了,你父亲说了,新姑爷不爱旧式的坎肩褂子,就爱新式,特叮嘱我给你换些时兴的旗袍,发式也得改,这些垂云髻单螺髻都换,以后不许再梳。不然他要是约你出去看电影,看着不喜。我特地叫了师傅家来,给你烫最时兴的样式。婚礼也是,新式婚礼,你前儿一直绣的吉服穿不着了,裁缝铺的师傅我也叫了来,赶着给你做新式婚纱。快快快,动起来,离婚礼只剩十天,都得赶起来!”
      母亲说着,就叫丫头们给她更衣,又抬了屏风来,叫女裁缝给她量了尺寸,女师傅过来给她做头发。
      师傅打开箱子问钟夫人:“夫人,小姐头发太长了,剪一剪再做吧?”
      钟夫人啊了一声,她不懂这些,刚准备说话,外面传来男子说话声。
      “要我说啊,头发可千万别剪!”
      一身穿天蓝锦绣长衫,头发梳得溜光水滑,提着皮包的俊俏男子进门来:“母亲。”男子躬身行礼。
      钟晴福了一礼:“二哥。”
      钟时未等她弯膝就忙扶起:“小妹。”
      钟夫人抿了口茶,冷哼道:“你懂个什么?谁叫你来的?”
      钟时笑道:“母亲,前两天才被赶出去的那三个剪短发的女学生您还记得吗?洪家,可不喜欢跟风剪发的人家。还有啊,那洪少校有个弟弟,是我好友。为着妹妹的终身,我特地请他吃酒,他才透露了点儿消息给我。那洪少校着急成婚,是因父亲生病,成婚冲喜的。成婚后,想以妹妹的姿色,还是待在后宅侍奉公婆的时候多,陪洪上将的时候少,又听说,那洪少校人才风流,外面红颜知己甚多,从高校女学生到弄堂妓子,什么女子没见过?要我说,妹妹还是乖乖待嫁,以后将公婆侍奉好了才是正经。”
      说着又转向钟晴,躬身行礼道:“我听说商会会长是洪少校父亲的好友,还望妹妹以后在公婆面前多多美言才是。”
      钟晴微笑不语,俯身还礼。
      钟夫人很不耐烦,却又不得不忍耐,好容易等他话完,催促道:“没事就出去吧,外面的生意且有的你忙。”
      钟时笑道:“母亲,那儿子先走了,外面儿是忙得很,儿子一刻也不得闲,好容易抽出空来看眼妹妹,等妹妹成了婚,再想见着,也难了。”说着便哽咽起来,又对钟晴道:“妹妹,二哥得空再来看你,好歹记着二哥对你的好。”
      钟晴施礼送他出去。
      钟夫人等人走远了才对钟晴道:“你别搭理他,黄鼠狼给鸡拜年,一看他那狐狸样儿就想起他那狐媚妖精样儿的娘,想想你大哥才是真的,你和你大哥才是一母同胞,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你大哥最近苦闷得很,虽说新姑爷给他谋了个财政局的差事,但你是知道你哥哥的,素日里身体便弱,好歹多和新姑爷说说,叫新姑爷跟下面的人交代好了,别把你大哥给累着了,这子嗣还没着落呢,我前儿劝你大嫂给他买个妾绵延子嗣,你嫂子偏说什么新政府新时代了,要一夫一妻,再无抬妾的说法了。哼!所以你大哥这婚事我是不同意的,偏你大哥死犟,娶了个什么新式女子,还是什么大学生,一点儿都不懂事,你以后可得记着,要给夫君抬妾笼络住丈夫才是最重要的!”
      钟晴垂下眼帘,福礼应喏。
      “好女儿,家里都指望你了啊。”钟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又摩挲了下她的脸颊,叹了口气:“这婚事好是好,只是……唉,可惜了,家里只剩你一个女儿,偏长相又最肖你父亲,不然……”
      钟晴温顺垂眸。
      钟夫人叹了口气,扶了扶五福抹额,又风风火火走了,走前,似有意无意瞥了眼杏儿。
      杏儿缩了缩脑袋,将自己掩在人群深处。
      院子里一时静了下来,杏儿才出来,怯声道:“小姐。”
      钟晴嗯了一声,懒懒倚榻。
      杏儿噗通一声跪下:“求小姐跟夫人讲明,带杏儿去吧,杏儿终身侍奉小姐,杏儿离不开小姐啊!”说着哽咽哭起来。
      钟晴懒怠看她演戏,但顾念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柔声道:“你要知道,那人既能年纪轻轻做到高位,必有非常人的手段,且你也听二少爷说了,他外面红颜遍布,你如何又跳进这火坑里呢,出去了,找个良人,相守白头,不好么?”
      杏儿俯身哭将起来:“小姐怎如此想我,白辜负我对小姐的一片心,杏儿只舍不得小姐,不想和小姐分开,求小姐带杏儿一起去吧。”
      钟晴移开视线,瞧着院子里残败的海棠花树,轻声道:“我会对母亲提要带你去,但母亲的决定,我是左右不了的,你是知道的。”
      杏儿喜不自胜,忙磕头道:“谢谢小姐,谢谢小姐。”
      老爷曾暗示过她,叫她帮助小姐,笼络住男人的心。
      但,她凭什么要帮小姐?
      只家世好点罢了,性子懦弱无趣得很。
      钟晴嗯了一声,杏儿忙不迭出去了,油亮亮的大辫子又跳跃起来。
      钟晴瞧着那活泼的背影远去,忽淌下两行热泪来,苦涩涩的泪,无声地流着。
      后几日,钟夫人为婚礼忙得脚不沾地。
      钟晴倒闲了下来。
      闲来无事,她慢腾腾在院里将自己的吉服绣了,一面哼着隔壁院儿里的曲子,一面下针。
      还剩下几针功夫,就能绣成,即使再无用武之地。
      钟晴摩挲着吉服上的祥云凤凰,六岁学女红,十岁始绣,六年,一针一线,绣下这院里流云溢彩的变换,绣下对未来的幻想,绣下少女隐秘的心事。
      天气明朗,尤能听到钟夫人院里喧喧嚷嚷备婚礼的忙碌喧闹,钟晴的院子里却静得只听见蝉鸣。
      钟晴才恍然,离婚期很近了。
      她慢慢地仔细地小心地将吉服展开,叠好,放箱子的最底下,上面压上其他衣物。
      吉服尘封,也将自己曾做过的那么多美丽奇妙的可爱的梦,尘封起来。
      吱呀。
      木箱子合上。
      她静静坐在屋里,看着穿过窗户的蜉蝣在阳光下游动,看着光线照在她书页上,给她的《女诫》蒙上一层朦胧的暗沉的金,看着那层暗沉的金逐渐变橙、变橘、变灰、变黑。
      匆匆忙忙,三少爷钟曦前儿已去了南洋,钟家大少奶奶也难得带女儿回来应付场面。
      良辰吉日就在眼前。
      天阴沉沉的。
      夜半,滴答滴答……
      雨点敲击瓦片。
      钟晴辗转反侧,喊了两声杏儿,没动静,自个儿掀了帐子起来,披了外衫,自书架上抽了书,开了窗,倚榻坐了。
      耳听雨声,目视黑暗,心里默念《女诫》:“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慎第三、妇行第四、专心第五、屈从第六、叔妹第七。卑弱者……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然则求叔妹之心,固莫尚于谦顺矣……”
      唇微动,念念有词,嫩玉的指尖却捏得青白,似要将《女诫》撕得粉碎。
      屋外雷声轰鸣,空气似要将她挤成肉饼,使她压抑窒息。
      十几遍念过,钟晴睁开眼,眸光凛冽,撇了《女诫》,走向桌子,打开上面的箱子,捧出婚纱。
      头纱长如白练。
      仰头,一根大梁横搭。
      她想,若站桌上,挂白纱,自缢,就这么死了,如何?
      待她死了,父母亲能为她流泪吗?还仅是可惜,又少了一个可以攀高附贵的筹码?
      正此时,忽听敲门声响:“小妹,是我。”
      钟晴忙将白纱塞回箱子里,理了理衣裳,打开房门,温柔笑道:“嫂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钟家大少奶奶孔玥拎着明瓦灯进了屋,一眼瞥见箱子外的白纱一角,嘴里说着:“杏儿呢?你大哥叫我过来看看你。”
      孔玥笑道:“坐吧。”
      钟晴福了一礼,侧坐了。
      孔玥笑问:“明儿穿的是婚纱?”
      说着起身,打开箱子拿出婚纱来。
      钟晴笑应了声。
      孔玥将婚纱展开,抚摸料子,笑道:“看来老爷子是下了血本了,他对这桩婚事,可是急得很哪。钟家世代经商,可这世道不稳,眼看要落败,终能借此挤进政界,重整旗鼓,怪道老爷子急急慌慌要将你卖了。”
      钟晴嘴角挂着温柔的笑,垂眸不语。
      孔玥叹了口气,又道:“你大哥放心不下你,非叫我来瞧瞧你,又再三叮嘱我,还叫我好好开导你。我素日回这里少,但我看人还是有几分的,你是个心里定的住的,既选择了这条路,就走下去,看谁走到最后。依我说,这个家,迟早也是要散的。所以,代你已去的三个姐姐看看吧,看看这些魑魅魍魉们的最终下场是什么吧。”
      钟晴笑了笑:“谢谢嫂子,也请回去转告大哥,小妹一切都好,请他安心。我也记着嫂子的话,代我那三个姐姐看着这个世道什么时候破,什么时候换。”
      十六年,孤身长在院子里,从未踏出过二门。
      即使母亲带她在女眷里应酬,也一顶青布小轿,不允见天日。
      每日价听着父亲养在隔壁的戏子们咿咿呀呀唱戏,仰头看这四四方方的院子,天地都是四四方方的。
      哥哥们偶尔来瞧一瞧,坐会儿便走了。母亲来看一次,便惋惜一次。
      “家里偏只剩你一个女儿,又长得像父亲……”
      三个姐姐,皆早逝,她只见过三姐。
      终于等到大哥结婚,她满心欢喜,期盼着能有个女孩儿一起说话,可母亲一劲儿编排大嫂,大嫂也瞧不上他们钟家的老派,一直都淡淡的。
      每次大嫂家宴回来时,瞧着大嫂烫着时兴的头发,穿着素色旗袍,拎着小包坐在满院马褂长衫瓜皮帽中间,那侃侃而谈的样子,明艳大方,她心里艳羡得紧。
      艳羡后,便是浓浓厚重的自艾自恨。
      大嫂能每日出去工作,大嫂的妹妹在新式学堂里念书,她见过一回,披肩的发,蓝色上衣裙子的学生装,和她三哥哥很聊得来。
      那会儿,只她,局促地坐在母亲身旁,听着她们说着些她不懂的话。
      那刻,恍若有一把刀,割裂了整个世界。
      她和母亲这边,是阴暗的颓丧的,宛若衰叶枯败地沤在水池子里发臭,最终化作淤泥。
      她三哥哥和大嫂的妹子那边,却是明丽的清朗的,宛若新欣初升的,泛着温暖的晨光。
      现今,这桩婚姻,只是将她从钟家的牢笼,移至洪家牢笼罢了。
      现嫂子来说这些话,已足以让她心里感到慰藉。
      起身,施礼道谢。
      夜色渐深了,等日头升起,且有的忙。
      孔玥握了握她的手:“以后日子还长,别急,会好的,渐晚了,我先回了,你早些睡,明儿有的累。”
      钟晴嗯了一声,送她出门。
      临走前,孔玥却道:“杏儿呢?”
      钟晴摇了摇头。
      孔玥冷哼讥笑:“从她前儿常在你大哥院门口晃我就知道,也是个蠢的。”
      钟晴笑了笑。
      孔玥拍了拍她的手:“回吧。”
      虽如此说,钟晴仍将她送到二门才回。
      雨渐小。
      院儿里孤零零,耳边只听得雨打檐牙稀稀疏疏的滴答声。
      钟晴打着灯,走在幽深暗黑的过道里,背影孤独而孱弱。
      走过了千万次的游廊,恍若一条巨蛇,张开巨大血腥的口,露出尖利苍白的獠牙,一口生吞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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