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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88.心思一到十号风波一扫 ...

  •   冯轸从床上坐起来、按着胸口连连深呼吸时,卢斐跟着被惊醒。
      他揉揉眼,下意识抱住冯轸,口齿不清地问冯轸:“做噩梦了?”
      冯轸点头:“我梦见……”
      卢斐掩住他的嘴,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
      两个人都筋疲力尽,双双平躺在床上,被子和枕头掉了一地,床单更是在床尾皱成一团。
      卢斐气喘吁吁牵起冯轸的手,懒洋洋地说:“怎么老是看着我?”
      冯轸侧身,额头抵着卢斐的下巴:“真的是你,我们真的有这么一天。”
      卢斐撇撇嘴:“你说过好多次了。”
      他伸了个懒腰,从床上翻下来,把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捡起来穿好,走到窗边,“刷”的一声拉开了窗帘。
      窗外白茫茫一片,毛茸茸的雪堆在窗台上,卢斐用力才推开窗,让室外干冷的空气中和卧室里的粘腻。
      冯轸被冷风吹得一哆嗦,也下床去穿衣服,从背后抱着卢斐一起看窗外:“雪好大,等下开车要小心点。”
      卢斐点点头,跟冯轸一起下楼。他们请来料理餐食和日常清洁的奥莉加太太已经结束工作,离开了,她在炉灶上的一只铸铁锅里留了早餐。铸铁锅保温好,早晨尚存余热,不需要再加热。
      卢斐从橱柜里找出几只餐盘,把他们的早餐夹出来,冯轸端着两杯黑咖啡过来,看见桌上的饭菜就愁眉苦脸。
      卢斐喝着咖啡笑出声,冯轸是正宗广东口味,在香港这种汇聚融合全球菜系的地方时,除非应酬或作陪,三餐都只对传统广东菜忠诚,卢斐又爱到处探店赏味,他们离开香港前,卢斐外出吃饭,除非是粤菜,已经坚决不要冯轸跟他去了。
      这样的冯轸,看见面前这堆烤过还是硬邦邦的黑麦面包,只加了盐和香草腌渍的三文鱼切片,连同一滩黄色糊状物,脸色当然变得很差。
      “好啦,明天就有云吞吃了。”卢斐预料到冯轸接下来会苦着脸说要是有碗热乎乎的云吞面就好了,于是抢在他开口前先说了。
      冯轸用力地咀嚼那块面包,半张脸都皱起来,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吃过早餐,冯轸把桌上的脏碗碟收拾进洗碗机,卢斐看着墙上冯轸自己砍树锯木头,反复打磨再刷漆做成的黑猫时钟,问道:“他们说是下午一点落地机场?”
      “是吧,刚刚还发消息说能准时到。”
      “那不急着出门。”卢斐在沙发上找到电脑,盘腿坐下,把电脑放在腿上,点了几下,不知道打开了什么文档,马上跟刚刚的冯轸一样,一脸忧愁。
      没一会儿冯轸也走过来,整个人粘着卢斐坐下,卢斐不耐烦地推开他:“别捣乱。”
      “写不出来就写不出来嘛,这么凶干什么。”冯轸撇撇嘴,恋恋不舍地往旁边坐了一点。
      卢斐拿胳膊肘顶了他一下,不满道:“你就没点正事要干吗?”
      冯轸无所谓地耸耸肩,说:“就是没有啊,我开什么店什么店倒闭,不浪费钱了。”
      “你在爱沙尼亚开云吞店,你自己觉得能做下去吗?”卢斐翻了个白眼。
      他们从香港来爱沙尼亚生活,完全是个随意的选择。
      从岛上回香港后,卢斐跟冯轸先是关起门来不问世事,在土瓜湾那间公寓里闷头大睡,醒了就吃喝□□,做完累到睡着。
      这么荒淫无度了几天后,冯轸才想起来外面有不少事等着自己处理似的,每天对着电脑和一摞摞文件,日夜不分地工作。
      跟所有无聊的大结局一样,陈敏贞把小茉莉送了回来,冯太的案件会在一个月后开庭审理,证据确凿,终身监禁逃不掉了。
      梁安全成功出任新任特首,庄可欣高高兴兴地拍着胸口,保证帮冯轸和卢斐摆平所有可能有的麻烦。
      冯轫估计是听到消息回到香港,不知道信了哪里的教,约冯轸见面时穿一身黑白修士服。他跟冯轸只聊了小玟以后怎么办,没多问其他的。小玟不愿意跟冯轸和卢斐生活,可以理解,但冯轸一直在发愁该怎么解决小玟的监护人问题,毕竟她的精神状态虽然有好转,还是不算稳定。冯轫主动提出照顾小玟,解决了这个问题。
      唯一脱离控制的一点,就是冯轸想找赵昱汶算账时,发现冯润生那群来讨秋风的冯家旁系发现无利可图,回马来之后,赵昱汶也消失了,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了。截止到今天,冯轸还在孜孜不倦地找他。
      占领了一个多月的新闻头条后,冯家的集团彻底解体这回事终于尘埃落定,半山豪宅转手给一位柬埔寨富豪,公司股份转移、出售,中环几栋大厦改名易主。新闻还有庄家,王家,李家可报,港人继续早出晚归工作,电车,巴士,地铁按时到站,除了一位巴士司机拐弯时因为车速太快,导致整辆巴士侧翻,好在深夜巴士上没有乘客,司机本人左腿骨折,没有生命危险。金钟圣诞树吸引万人前往合照打卡,政府呼吁众人谨防踩踏事件。
      新法令颁布,勒令商户要么缴纳高价维护费用,要么自行拆卸霓虹灯牌。大部分商家不乐意出钱,路上开满载着废弃灯牌的垃圾车,文化名人联名抗议,乐队写歌纪念,世界各国的摄影师赴港拍下最后的霓虹灯牌。
      失去一个豪门大家族,对香港影响没有想象中的大。

      卢斐以为以冯轸的工作狂性格,不可能彻底退出商界,但他似乎真的把香港的一切甩得干干净净,只给自己留了一份巨额信托基金。
      整理丹尼斯的遗物时,卢斐发现丹尼斯的公寓租约已经到期三个月了。他捏着那纸看上去不大正规的租房合同,疑惑地问冯轲:“怎么房东没来问我们要不要续租?”
      “庄可欣最近约你的警官朋友出去好几次了,你看,她们最近po出来的餐厅都是同一家。”正靠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刷ig的冯轸潇洒地抖烟灰,“噢,我把整栋大厦买下来了,你想交租可以给我交。”
      卢斐愣了楞,把合同揉成一团砸到冯轸身上:“有钱了不起啊?”
      “是比没钱好多了。”冯轸放下手机,叼着烟伸懒腰。
      “你应该先问过我,我不打算继续住在这里了。”卢斐不满道。
      冯轸听了这话,紧张起来,问道:“你要去那里?还是……”他笑了笑:“一起住到我那里?”
      “先离开香港一阵子吧。”卢斐透过窗户,看着楼下的街道说:“有点待腻了。”
      “你想去哪里?回Z市?”
      “也不是……”卢斐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翻出一卷世界地图铺在地上,站到一尺远的地方,把冯轸嘴上的烟头扯过来,朝地图上一扔。
      两个人再凑近去看烟头落在哪里,结果火星点燃了纸质的地图,烧出一块圆圆的黑洞,火苗还有越来越旺的趋势,冯轸连忙拿过水杯里的水泼上去灭火。
      “爱沙……尼亚。”卢斐蹲下来,念出那被烧了一半的国家的名字。
      “这是什么地方?换一个吧。”
      卢斐没理他,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说:“就去这里吧。”
      “为什么啊?”冯轸打了个哆嗦,他不了解这个国家,但他知道这个国家的纬度很高,这意味着那里很冷。他怕冷,怕挨饿,因为小时候的经历,不知道哪一天能好。
      “听说曾佑之以前在这里读过书,我去那边说不定也能变成大导演。”卢斐搓着手,期待地说。
      “你想当大导演,不如先讨好讨好会给你投钱的大老板。”冯轸坐回沙发上,仰起脸,下巴抬得很高,在丹尼斯买来的二手沙发上摆出十足的公子哥姿态。
      “你这样子……”卢斐点评道:“像冯轲。”
      “不要提他了吧。”冯轸撇撇嘴,酸溜溜地说。
      “要不是他招我的魂,不让我超度,我也不能阴差阳错回来。”卢斐眨眨眼,又说:“对了,有件事我忘了问你。”
      “什么事?”冯轸又有些紧张。
      “冯轲死前,说你们连手害死冯铎铮,是什么情况?”
      冯轸摸了摸鼻子:“非要问清楚啊?”
      “告诉我吧。”
      “也没什么……”冯轸点烟、抽烟:“你别说,那个种生基真的有点邪门,好几次冯铎铮眼看着要没气了,进了抢救室又好起来了。”
      “我跟冯轲那时候虽然势不两立,但隐约知道我们两个有同一个目标,就是都希望冯铎铮死。只是我不知道,他杀冯铎铮,是为了给你报仇。”
      “那你呢?”卢斐问。
      冯轸神情有些迷茫:“一方面我希望他快点死,我做事就不会有这么多掣肘。还有就是……我还是恨他的。”
      “为什么恨他?恨他随便生下你?”
      “也算是给我没见过面的哥哥报仇吧。小斐,我自己在冯家的日子很难熬,特别是你走了以后。我现在都不敢去回忆那段时间。”
      “以后可以慢慢告诉我。”卢斐像给宠物顺毛一样,轻柔地摸着冯轸绷直的背。
      “如果他不贪心,想多活几年的话,我也不用这么痛苦。”
      “你为什么不恨冯烨琼?”
      “冯烨琼……”冯轸摇头,“我说不清楚。她有时候,确实很像一个姐姐,有时候又很残忍,让我觉得我好像只是个她复仇的工具。别说我当时十八九了,就算是现在,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恨她。”
      “好了,不说那么远。你跟陈敏贞去深圳前,冯轲来找过我。他说他找到冯铎铮种生基的地方了,问我想不想冯铎铮死。要破坏这种风水局,单靠砸了那个假坟不够,还要我的血。”
      冯轸落寞地笑:“我哥哥是锁,我就是钥匙,钥匙是锁,锁就是钥匙。”

      被曾佑之母校导演系录取后,卢斐和冯轸就准备动身去往地图北面那个陌生的国家了。
      不过临走前,他们还有一点事情要处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卢斐刚推开寺庙偏殿的门,听着门轴的摩擦声,身上开始一阵阵地发冷。
      这间偏殿里没有供佛像,室内陈设也很简洁,一张宽大的黄花梨木桌上摆满各色香烛贡品,天花板垂下密密麻麻的盘香。
      除了贡品,桌上还放着一只白色瓷罐。
      冯轸握住了卢斐的手。
      卢斐苦笑了一声,说:“我都在这里了,怎么还摆贡品。”
      虽然像是开玩笑,但卢斐发颤的声音暴露了他的真实感受。他在害怕,他很难过。
      他还是想在离开香港前,和自己过去的肉身做个了结。
      谁都渴望美满,但站在镜前,在冯轸的瞳孔的倒影里,看见自己并非天生的面容时,卢斐只能一遍遍地安慰自己,人在世界上总要带着遗憾生活。
      反正再可怕,白色瓷罐里的一捧碎灰总好过封在水泥块里的那些。卢斐默许后,冯轸找人把卢斐过去的遗体凿出火化。
      “你当时在吗?”卢斐问。
      “在。”冯轸的上下牙连连打战。他没告诉卢斐,他没有请工人帮忙,那副尸骨,是他亲自拿凿子和锤子,一点点挖出来的。先是拨开铁桶上缠绕着的海草,锯开铁皮,找到水泥上裂纹,顺着裂纹凿下去……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是在收敛卢斐的尸骨,而是在雕像。每一凿都带下一堆碎水泥粒和灰尘,连同一桩桩一件件往事。
      他坐在仓库里,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整整花了两天时间,才把全部的尸骨取出。森森白骨,不管怎么摆放,看起来都很奇怪,冯轸找来一块布单全部盖住,可看着布单上的凹凸不平,指甲掐破了手心的皮肤,他都浑然不觉。
      如果他早一点联系卢斐,如果他早一点发觉赵昱汶的投机,如果他正好在卢斐要回深圳时约他见面,如果他没恨过卢斐,如果他没有跟着冯烨琼离开Z市。
      有一万个机会,能让卢斐还能好好活在自己的身体里,而不是让这具身体徒留一堆白骨,一段段虚幻的影像,所有机会冯轸都错过了。

      “你怎么了?”卢斐推了推出神的冯轸。
      冯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们出去一会儿吧。”
      他快受不了了,卢斐也是。
      白色的骨灰罐像个漩涡,不断把他们往痛苦的回忆里拽。他们必须要逃开一会儿。
      他们没走开太远,就在门外的小亭子里并肩坐下。天气阴沉,下了小雨,雾蒙蒙的,远处的景象都模糊不清,雨水细密地滴落在亭子屋顶的绿瓦上,山林里时不时传出几声鸟叫。
      卢斐和冯轸一开始也没说话,只看着远处发呆,
      “我,我准备了一点东西。”冯轸先打破了沉默,打开他带来的背包,抽出一本厚重的硬皮相集,翻开第一面。
      “什么东西?”卢斐伸头去看,看清本子里贴的是什么东西后,心脏漏跳了一拍。
      那本子上,粘贴的是一张陈旧褪色的补习班广告传单,传单上的广告模特穿制服,戴眼镜,头发中规中矩的梳成三七分,抱着一摞书扮斯文,冲镜头青涩地微笑。
      卢斐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张传单上的人脸,那是十九岁的他,再疲惫、再迷茫,脸上的青春气息也浓郁到要逸出纸面。那时他脸上甚至留着一点婴儿肥,脸上的线条很温柔。
      “这是我拍的第一个广告。”卢斐摩挲着纸面,嘴角忍不住上扬。当时的困顿和痛苦现在他已经不必再体会,他只是简简单单地有些想念过去的自己。
      卢斐继续翻页,下一页是一张相片,相片里的人里面不止他一个,相片的主角也不是他,十几个穿一样衣服的年轻男女围着曾经红火过的三线歌星。
      他找了一会儿才找到自己,正在角落里发着呆。这是他的第二份工作,MV里的群演。
      卢斐的肢体不算协调,做起舞蹈动作来不如别人流畅,MV导演对他臭脸好几次,要不是赵昱汶一直打圆场赔笑,他就要被开除了。不过这份工作酬劳不错,他付完阿妈拖欠的医药费后,还剩下不少用来应付日常开支,恰逢他的生日到了,他还给自己买了个手掌大的慕斯蛋糕,蜡烛照亮他住的狭小的隔断间。
      卢斐鼻子发酸,继续往后翻。他不知道冯轸是怎么做到的,竟然把他的工作经历调查得这么清楚,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的小广告都被冯轸翻出来,珍藏在这本相集里。
      相集里,卢斐的工作慢慢走上正轨,样子也一天天褪去青涩,变得成熟,也变得复杂。
      看见《轻浮》的海报时,卢斐下意识攥住了页脚。
      真奇怪,卢斐看见这张海报上的自己时,想起的不是海报背后的屈辱和不甘心,不是曾佑之当时的奚落和用身体换资源的痛苦,他只是很想念当时的自己,想起他以为不堪的上一世也有过光彩照人的瞬间。想到十六岁时的梦想,一件是永远和阿飞生活在一起,另一件是电影。
      他的梦想还是曲折弯绕地实现了一半,另一半也不算遥远。
      冯轸给他擦眼泪时,卢斐才注意到海报上几点新鲜的水渍。不是从屋檐滴下的雨水,是他自己的眼泪。
      “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卢斐哑声说。
      “你不喜欢?那我收起来。”冯轸慌乱道。
      “都拿出来了,收什么。”卢斐吸着鼻子,把影集抱在怀里,看着不远处寺庙的尖尖角,定了定神,说:“我们回去吧。”
      冯轸点头,一开始在路上,他们没说什么,也没打伞,闷头穿越这一小片雨雾,走到半路,冯轸才小声说:“那段时间没有在你身边,对不起。你失踪以后,我就开始搜集这些记录了,我想知道你当时的样子。”
      “嗯。”卢斐加快了步伐,再一次推开了门。
      “让它回海里吧。”他指着瓷罐说。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冯轸小心翼翼地靠近对着编剧作业发狂的卢斐,说。
      卢斐烦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摇头、叹气,接着狠狠合上电脑,把电脑扔回沙发,冲进衣帽间换上外出的衣服。
      等卢斐换好衣服走出来后,透过落地窗看见冯轸已经把七座车从车库开出来,停在房屋前的车道上了。他换上靴子出门,沿着雪地上冯轸留下的脚印走,院子里还没被扫开的积雪被他踩得“嘎吱嘎吱”响。
      大家是搭庄可欣的私人飞机来的,他们家附近没有合格的降落点,飞机只能在几十公里外的机场降落。
      雪下得很大了,一路上白茫茫,只有房屋的尖顶和树梢从雪里冒出头,偶尔路边的树丛耸动一下,但来不及看清是什么动物跑了过去。
      雪地长途开车不安全,半路上卢斐坚持让连连打哈欠的冯轸休息,自己来开。
      握住方向盘,看着面前无限延伸的公路时,卢斐还是会想到那辆把他的家冲撞成七零八碎的跑车,他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了,但他没过去那么害怕。
      他倒是还没亲口告诉爸妈他跟阿飞的事。离开香港前,他跟冯轸到卢国强和郑莲香的墓前告别,原本想说的,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还是怕阿爸阿妈生气。
      越往前进,被乱糟糟的思绪塞满的大脑渐渐放空下来,看见不远处刚刚上天的飞机时,卢斐才意识到机场到了,问冯轸:“开到停车场吗?”
      “庄可欣让我把车牌号发给她。”冯轸对着手机迟疑地说,发过去一串数字。不久以后,几个穿着地勤服装的人远远地冲他们招手。
      卢斐把车慢慢开过去,打开车窗,地勤过来用英文跟他说话,让他跟着指引车走,最后竟然开到了一处独立的机坪,庄可欣蓝绿条纹涂装的客机就停在不远处,舱门刚开,几个穿着厚羽绒服的香港人正一脸水土不服地下机。
      看见卢斐的第一眼,陈敏贞就摇摇晃晃、费力地向他跑过来,隔着羽绒服,尖叫着抱住了卢斐。他们像两只身体相撞的企鹅。
      “你怎么能在这么冷的地方活下去的?”陈敏贞说完就打了两个喷嚏,卢斐没忍住,也打喷嚏,庄可欣站在一边,抱着手臂抱怨道:“世界上那么多适合人类住的地方你们不去……”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香港?”陈敏贞说。
      “有什么东西是非要在这里才能学到的?”庄可欣说。
      “太冷了,这里是不是经常有人冻死?”陈敏贞又说。
      “你们要做隐士了?”
      “听说冯轸在这里开云吞店,一个月就来了一个客人?”
      “不止吧,开什么倒什么,我让人给你算了八字,你如今走七杀大运,不宜创业。对了,你要的大地鱼粉和云吞皮,我给你带来了。”
      “那你就每天什么都不做?”陈敏贞虽然是新港人,但打拼奋斗的狮子山精神不输中年师太,听说冯轸如今一事无成,打量冯轸的眼神也充满了质疑。
      冯轸理了理头发,说:“我在筹划打通香港到这里的旅游快线……”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密集的话语包裹着卢斐和冯轸,冬日冷静的爱沙尼亚有一瞬间像狭窄街巷挤满人和商铺的香港。
      “汪。”一声狗吠。
      卢斐朝狗吠的方向看去,又看见一个熟人,通菜妹。她长高了不少,比起小孩更像少女,戴着副边缘不规则,很科幻风格的墨镜,狗吠声来自她手里牵着的拉布拉多导盲犬。导盲犬穿了绒衣,随着通菜妹的停步,也温驯地坐下,鼻孔里冒出阵阵热气。
      通菜妹身后还有人,宽大的毛线帽遮住她半张脸,帽子针线粗犷,配色大胆,一看就知道是手工作品。
      “小玟。”卢斐走过去,靴子的尖头在雪地上碾了碾,不大自在地跟她打招呼。
      冯烨玟不说话,眼睛看向天际,卢斐不知所措,又去找通菜妹说话。
      “你没说她要来啊。”冯轸的口气也不自然,侧头问庄可欣。
      “冯轫把她甩给我就跑了,我有什么办法?问她要不要来,她也不说话,登机前忽然推着行李箱冒出来。是不是搞创作的人,都很难打交道?”庄可欣一脸无奈,显然她跟冯烨玟在飞机上的相处并不顺利。
      “你不要这样说,她是经历比较复杂。”陈敏贞瞪着眼矫正庄可欣。
      “不是吧,我看我们小斐就很可爱。”冯轸笑眯眯地看着正弯腰跟通菜妹说话的卢斐,心想他弯腰的弧度很漂亮,又心猿意马地想到早晨卢斐坐在他身上的样子,接着想他半睡半醒时翻身,黏黏糊糊地“嗯”了一声。
      庄可欣怪里怪气地看他一眼,在雪地里跺了跺脚:“赶紧去你家吧,我千里迢迢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吹冷风的。”
      冬天日落早,离开机场重新上路时,白到发亮的天色慢慢转为沉闷的蓝色。平时这样的日落时分里,人难免跟着忧郁,冯轸跟卢斐习惯这时候在家里烧壁炉,煮热饮,听音乐,有时候抱在一起不说话。身上暖和了,心情才跟着好起来。
      但今天不一样,他们的车上载满了人,后面还跟着一辆冷藏车,车厢里全是庄可欣带来的年菜。
      旧历大年初五,庄可欣和陈敏贞百忙之中挤出两天假来看他们,也和他们一起补过除夕。
      平常要开两小时的车程,今天像是半小时就结束了。冯轸叮嘱过庄可欣不要带厨师和工人,因此到了家后,他们只能自己把东西搬进屋内。
      庄可欣几乎是把半间酒楼的食材都打包带上飞机送来了,因为卢斐家的厨房不大,装海鲜的塑料箱一直摆到大门边,陈敏贞端起一只大砂锅,里面是传统的盆菜,鲍参肚翅一层层叠起来,被浓稠的汤汁浸透。
      盆菜在飞机上冷了,陈敏贞把它摆到灶台上加热,但这里的灶台火力太小,好久过去,盆菜表面还是冷的。
      盆菜上桌前,最好还要煨上一会儿,这样的火力显然不够,她得另外想个办法加热盆菜。陈敏贞打量了室内一圈,眼神锁定在壁炉上。
      不过壁炉里只有根快烧尽的炭,暗红色的火光一闪一闪,看着像是马上要熄灭,旁边的铁桶里只有几根树枝和木屑,没见到烧火用的木柴。
      “阿斐,壁炉用的木头在哪里?”陈敏贞走到厨房里一手一把菜刀,“当当当”剁着肉馅的卢斐旁边,问他。
      卢斐擦掉溅到脸上的肉末,想了一会儿,“哎呀”了一声,说:“我们烧的木头是让镇上的木材店送来的,前天去镇上的路被雪封住了,木头送不过来,没有了。你很冷吗?可以把暖气开大一些。”
      陈敏贞一指炉灶上的砂锅:“我想把盆菜热一热,火太小了。”
      “噢……”卢斐想了想,烤箱里在热烧鹅,盆菜是大菜,的确不能凉着上桌。
      “要不,地下室里有斧头,后面一片林子,你叫冯轸出去给你砍点木头来烧。”卢斐看着门外踩在梯子上贴春联的冯轸,口气不大有信心。
      庄可欣不知道什么时候路过,听见他们的对话,对陈敏贞说:“什么?要砍树?我会啊,怎么不叫我。”
      她说完看着卢斐,右手叉着腰,很有自信地说:“斧头在哪里?带我去拿。”
      卢斐知道让客人去砍树不大有礼貌,这活应该是他跟冯轸的。但砍树这件事,他跟冯轸的回忆不怎么美好。
      斧头原来是放在院子的工具房里的,一个月前的一天,冯轸兴致勃勃约卢斐去砍树,说要让两个人体验本地人原汁原味的生活方式。
      卢斐怀疑地问他会不会砍树,冯轸听了大受打击的样子,直接脱掉上衣,参加健美比赛一样高举手臂,在卢斐面前展示了一圈自己的肌肉线条,自得地笑:“我会的事情多着呢。”
      半小时后,他们两个脸色发绿看着被甩出五米远、险些砸到卢斐的斧头,和几乎毫发无伤的老桦树,对视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斧头捡回去后,冯轸把它丢进地下室的杂物堆,再也没提过砍树的事情了。
      眼前庄可欣的自信神态颇有当初冯轸的英姿,卢斐嘴角动了动,委婉地劝阻了几回,庄可欣都不当回事,最后只在把斧头交给她的时候,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
      庄可欣满不在乎地把斧头往肩上一挎,让陈敏贞跟着她,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冯轸在梯子上看到她,表情复杂,跟屋内的卢斐对视一眼。
      陈敏贞和庄可欣走后,室内安静不少。卢斐小心翼翼地看向起居室里的冯烨玟和通菜妹,发现她们两个竟然打起了扑克牌。她们打牌不说话,像默片电影,加上通菜妹是看不见的,这样的场景猛地看过去有些诡异。
      冯烨玟察觉到卢斐的靠近,抬头看了卢斐一眼,卢斐连忙挤出微笑,溜回了厨房,把案板上剁好的肉馅收到碗里,撒了点盐和米酒进去拌好,这时候冯轸也贴好春联回来,探头一看卢斐的进度,从池子里捞出几十尾活奔乱跳的虾,用剪刀娴熟地剔虾线、拆壳。
      他们的身体靠得很近,动作默契。壁炉里火炭的“哔啵”声,小茉莉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雪落在树枝上的声音,一下子都听得好清楚。
      “这里没有台风,可是有雪暴。”冯轸没头没脑地这么说了一句。
      “好久没有打边炉了。”卢斐也答非所问。
      “我好想你啊。”冯轸又说。
      卢斐抬头看冯轸,揩掉他下巴上一星快干掉的浆糊。卢斐没说我不就在这里吗,他说的是:“我在写的剧本,是男中学生恋爱故事。”
      “你的两个主角不会正好住在同一家云吞店,差三岁?”
      “嗯,不过都比较会说话,尤其是年纪比较大的那个。他不是孤儿,他的童年很幸福,他来云吞店帮忙,是想给家里多赚一点钱,他心疼他阿爸阿妈辛苦而已。”
      “然后呢?按照剧情发展,他们要倒霉了。”
      卢斐摇头:“没有。他们很早就互相表白,一直恋爱,中间有点误会,但很快就和好了。街上的大家后来知道他们的关系,一开始会讲闲话,不过大家很快就习惯了。”
      “嗯,接着呢?”
      “没有了。他们很幸福的在一起,大结局,The End。”
      冯轸笑了笑,说:“像平行宇宙。”
      “可能真的有个平行宇宙,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宇宙的卢斐和冯轸传讯号给我,让我想到这个故事。”
      既然人可以起死回生,平行宇宙也不算离奇。
      “可能吧。”冯轸看着卢斐的眼睛。他们停下手中的动作,长长久久地对视。
      “对不起。”冯轸说。
      卢斐吻住他的嘴唇,这个吻不长,结束以后两个人脸上都多了些面粉的指印。
      卢斐说:“不要再说对不起了。”
      “这个只是故事,现在这样也很好,我爱你,好爱好爱你。”卢斐轻声说。他不是为了安慰冯轸,他看着落地窗外扛着木头段的陈敏贞和庄可欣,看见小茉莉,看见通菜妹和冯烨玟。这是看得见的,或许还有看不见的,丹尼斯,冯轲,杨乐津,阿爸,阿妈,冯铎铮……
      透过所有人,卢斐看见一段好长好长的,他跟冯轸两个人共同的过去。有的人被过去压垮,他原本以为自己也会,因为过去有那么多的误解,背叛,眼泪,甚至死亡。但不是的,不知道从哪个瞬间开始,过去变得轻盈,他跟冯轸能随便地拿起放下。
      半个小时后,壁炉里会煨上盆菜,打边炉用的骨汤炖到一半,烤箱计时结束,烧鹅皮金黄酥脆,有人提前喝到微醺。一首他很喜欢的歌里,歌词是这样写的,我已经有爱人,香港无我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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